离开数远的君黎都为这语声深深一震。白衣女子没有说话,似乎在等他说下去。
五 白霜凄凄()
“我认识白霜的时候,她的年纪大概还没有你如今这般大。”卓燕开始道。“我那时见她文武全才,殊为难得,便将她举荐给朱雀神君,也便是方才所谓‘主人’。”
君黎听到“朱雀”二字,开始略微恍然那“柳使”、“星使”之名。
“那时的举荐不过随意,反正朱雀山庄新起,我投效朱雀神君,也不过因为想互相利用,各自达到些目的。不过神君对白霜倒很满意,便收她进来,做朱雀七使之一,还因此令我继续在各地为他搜罗人才。我便很少回朱雀山庄,其实也极少见到白霜的面,老实说,我并没把白霜当成什么特别的朋友。白霜性情孤傲,从不轻易表露心中所想,我也没曾想过她会将我引荐她的这份情谊看得那般重。”
“你这般说,是想先推卸责任?”白衣女子语声咄咄逼人。
卓燕却一笑。“姑娘怎样想都可以。”
“总之她当你是朋友,你没当她是朋友——就是这层意思了?”
卓燕没有回答,只接着道:“后来朱雀七使几度易人,也只剩我与白霜是从一开始便为神君效力的,算来也有十年了。但就在那第十年,我因为一些原因,也开始萌生去意。”
“是什么原因?”
“这个与白霜的事情无关,姑娘就不必多问,只消知道我那时有心转投青龙教就足够。”
“你倒是会见风使舵。”白衣女子冷笑。“据我所知,朱雀山庄与青龙教正是死对头,便此投敌,我若是朱雀神君,必先杀了你这叛徒。”
卓燕面上竟也泛起一丝冷笑。“姑娘猜得不错,朱雀神君的确想杀了我,他派来的人正是白霜。”
君黎一时听得心悬了起来——难道白霜顾念与他的交情而未能下手,最后反被他所杀?
白衣女子咬牙道:“他为什么偏要派她去,这岂不是逼她!”
“恐怕因为朱雀神君也只能相信她了。那时朱雀山庄人心动荡,七使中的其他人,都不免有些心怀鬼胎,只有白霜始终对他忠心不二。但白霜一人并不是我对手,我料想朱雀的手段应不止于此。”
“你的意思是,他还派了别人?”
“白霜来了之后,并没有动手,只说希望我看在往日情份上,能继续留在朱雀山庄,神君便不会为难我,她也不必难做。为说服我,她更与我叙旧,谈起昔年意气,叹时光流转,到后来也颇为神伤,只可惜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拖延时间,以待后援。果不出所料,半日之后,神君麾下另一名使者‘鬼使’便即出现。鬼使与我素来不睦,相见也就没有什么好谈,唯有动手。我素来敌不过他,若再加上白霜,料必凶多吉少,倒不料白霜见了鬼使也露出吃惊之色,听他们言语往来,似乎白霜只是受神君之命来说服我回去,而根本不知道还有鬼使会来,鬼使则直言神君早有除我之心,山庄人人皆知,哪里还需多言。我想起白霜先前故作神伤的模样,便以言辞讥嘲于她,她受激之下,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未曾欺骗我,竟忽然倒戈,反替我去抵挡鬼使。”
白衣女子咬着唇。“但她不是鬼使对手。”
“是。鬼使一时未防,失手将她重伤。他们本无旧隙,鬼使想来也有些自责,而白霜便借此机会,逼他承诺放过我。其实……她在死之前,甚至没来得及说太多的话。”
他语声低低,似乎极力压抑;君黎听得也是恻然,想来那个叫白霜的女子终究还是将与他的情谊放在了朱雀神君的命令之上,而卓燕只不过以己度人,自己并未将她放在心上,便以为她必也只会遵从朱雀之令;即便那时要后悔先前的言语,恐也已是惘然。
只听白衣女子嗯了一声道:“虽然所差不远,但我之前听到的说法,却与你说的略有不同。”
卓燕不动声色。“怎么个不同法?”
白衣女子沉默了下。“或者倒不如说,我觉得你隐瞒了一些事。”
“我说过,无关的事情,我便不会说,你也没有必要知晓。”
“那么我只想再多知道一件事。”
卓燕只是微微叹了一口。“你对她的事情,真不可谓不执著。”
“我只想知道。”白衣女子吸了口气。“白师姐和朱雀神君,是什么样的关系。”
卓燕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我听到过人说,她和朱雀……”
“这重要么?”卓燕打断她。
白衣女子停顿了一下。“无论重不重要,我都希望知道真相。”
卓燕想了一想,回身向身后之人低声说了几句,只听那人啊了一声道:“不行啊单先锋,夫人交待说……”
“单先锋”。君黎脑海中一闪。对,那时候在酒馆里,那“程左使”等人确实是这样称呼他的。
“你听我的还是听她的?”卓燕反问。
那人没办法,只得带了剩下的人全数退了开去。
不晓得他要说什么机密的事情,若知道还有我在听……君黎有点不安起来。
“单先锋。”只听白衣女子也重复了一遍这称谓。“看来这是你在青龙教的新身份?”
“‘单疾泉’是我的本名,单家累代皆担当青龙左先锋之职,这算不上新身份,‘星使卓燕’那十数年,才是意外。”
“你在青龙教似乎也并不讳言自己曾投身敌营,但说到白师姐与朱雀的关系,却要将人遣开——这又是为什么?”
单疾泉看了白衣女子一眼。“请教姑娘,你可有心上人?”
“什……什么?”白衣女子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有此一问。
“我问姑娘,是否有心上人。”
“自然没有!”白衣女子断然否认。
“即便是有,姑娘对我也定会说没有,是么?”
“你……是什么意思?”
“姑娘与白霜,是同样的人,我想应可体会她不愿被人知晓这些事情的心情。”
“……你一直避而不说她和朱雀的关系,便是为此?也即是说,我所听传言不错,她和朱雀,确实有些不寻常的关系了?”
“一个如她这般心气的女人的悲哀,便是遇见一个令她再也高傲不起来的男人——她对谁都未曾说过,所以到我知道的时候,她早已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了。只可惜对白霜又是断断不可能劝的,首先她便会断然否认自己对朱雀的心意;其次,她便算知道朱雀是什么样的人,恐怕也不会肯回头。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愿意拜倒在她裙下,但恐怕她连看那些人一眼都不会,却要为另一个人看她一眼而苦中作乐。高傲之人的宿命,大抵如此。”
单疾泉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下。君黎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总之——他心想——他似乎也在暗指着这白衣女子。她们这对师姐妹,听起来的确有点像,自己那时看这女子这般心高气傲的性格,也曾想过,“大概命里不会太顺”。
只听单疾泉又续道:“我与白霜说是认识了十年,其实打照面的次数少之又少。白霜说她感念我与她的的交情,天晓得,她或许只不过是感念我让她认识了朱雀——认识了那个根本不值她如此的男人。最后那一日她奉朱雀之命来追我,其实是早怀了必死之心。倒并不是说她对与我的情谊真如此看重而宁愿放弃朱雀之令,而是——她必须要借这个机会证明一件事——她要证明自己的高傲,从不曾因为任何人弯折过。她已被朱雀逼到走投无路,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已然毁了——而最后只是心灰意冷,即便活着,也与死了无异。但她就算是死,也不要世人嘲笑她是‘为情爱而死’,尤其是‘为了一个根本不将她放在心上的男人而死’,这是高傲如她决计承受不住的。所以她要为了我去死——为了我这样根本不相干的所谓‘朋友’,便能保住她的高风亮节。说来何其叫人感动,她猝然向鬼使出手,被他重伤,然后求他放过我,说她用一命换一命,说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必须要护着我。但是回过头来她对我说的话却又何其残忍,她说,‘卓燕,你记着,我是为你死的。’只是这么几个字,于我却如天雷轰鸣。她要我记着,其实却是要我让全天下都记着,她柳使白霜不是死于情人的逼迫,也不是死于敌人的利刃,而是死于我的背叛!”
六 惊鸿一见()
君黎听得连呼吸都屏住,隔了一会儿,方听白衣女子吐了口气道:“其实你不必因为她这一句话而觉得什么,明理之人,都知道她是被朱雀逼至了绝路。”
“这倒还不须由你来安慰。”单疾泉哂笑。“听你话中之意,其实这些事情你早已知晓。”
白衣女子摇头。“我所知并不真切,但其实她与朱雀之事,很多人看在眼里,并非她不说,便无人知道。”
她停了一下,抬眼见他看着自己,便又转开目光。“泠音门地处偏僻,白师姐故去数年,我和师父才知道消息,也就是在十年前。如你所言,我确实从未见过白师姐,但我从小就见师父每收到她的书信,便极为高兴的样子,所以对这个师姐十分好奇。后来书信渐少,再后来便完全没有,师父按捺不住要出来打探消息,才得知她竟已过世。那时辗转得知她的死与你有关,我们师徒到了此地,又见到白师姐的墓,看到你名字,师父一下急火攻心,便叫我在此坟前弹琴引你出来,而她隐在暗处,说一见到你,必要取你性命,以为师姐报仇。倒该算你运气好,那一日你没有来,来的是个年轻女子。她问了我一些话,还问是不是来寻你的,说你要过许多天才会回来。我遵从师父命令全无理会,她便留了些人看住我,自己走了。幸好这个女子并没试图为难我一个小孩子,师父也冷静下来,认为也并不该就此断定白师姐这笔账便要记在你身上,所以我们便即离去,想再探查师姐逝世真相。也是凑巧,后来寻到了‘鬼使’一名手下,他便将那日情形告知我们,这样听来,白师姐之死,倒该是朱雀和鬼使的错大些,但听说那两人早些年已被朝廷拿去,恐怕早死在牢里,我们也便没了报仇的目标,只能又回了泠音门中。但师父十年来对真相仍然存疑,因为白师姐在信中从未提及过‘朱雀’此人的任何详情,她委实难以相信师姐会为个我们都没听说过之人连性命都送掉。师父直至临终,方又对我说起这想法,希望我还是能找到你问清楚——若你所说与那日我们听见的一致,那也便是事实了,否则的话——她还是要我寻出真相来。”
“听姑娘的意思,尊师已过世了?”单疾泉看起来有些意外。
“是,师父自知道白师姐死讯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所以……身体也不甚好,近年来卧病在床,春天的时候,又染了新疾,终是没熬过去。”
“姑娘还请节哀。”单疾泉稍稍示礼。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女子的冷意好像比起初收敛了些,倒不晓得是因为终于印证了事实,还是因为想到白霜凄惨之运,她忽有所悟。
“泠音门中之事,想来也是师姐告诉你的?”女子又道。
单疾泉摇头。“白霜对于师门之事,从来不提,我也并无特意去问;说来也是我孤陋寡闻,是直到你十年前出现之后,我因听说你携了具不寻常的琴,才去查阅一些典籍,知晓泠音这个门派。”
“泠音门原本避居世外,少人知晓,不过也正因如此,门徒难寻,到师父这一辈,不过收了白师姐一个徒弟。可惜白师姐当年因为一处琴音是该偏还是不该偏,与师父起了很大的争执,两人各执一词,最后连门中仅存的五十弦琴‘七方’都一击而半。白师姐携了一半琴身出走,说她自去世间寻琴谱来证明自己没错。师父在气头上,也就没拦她。”
这一门里尽是些烈性之人,哪里对得起“泠音”两个字的境界。君黎心中道。不过也是难怪,如果师父是这样的人,徒弟的脾气当然也差不离。如此看来,这白衣女子,倒还算好的了。
“白师姐后来也真的寻到了琴谱,但是琴谱证明,师父才是对的。白师姐那时候多半心怀愧疚,但又不愿立刻回到师门,就给师父写了信,说要在外多游历一段时日。师父一个人也是极为寂寞,后来便收了我,也常跟我说起有这样一个师姐,更念信给我听。印象中,起初的信里,都会提过一阵子就回来,到后来就再也不提了。现在想来,是因为师姐遇到了朱雀,就……再也不愿回来。”白衣女子续道。
君黎听得也是叹了口气,心想一个人的命运,竟是如此为另一个人而改变,这究竟是命中本就注定,还是偶然发生的运转,倒真想拿白霜的八字来看看。
却不料忽听女子一声断喝:“是谁,出来!”他浑身陡然一凛,惊觉自己这不由自主的一声叹气,恐怕已让自己今日要“运转”了。
但没办法——逃总也逃不了,君黎只能老老实实现出身去。偷听一事,在江湖中妨碍甚大,不比上回在茶棚里管了这女子的闲事。他自知理亏,上前去便躬身赔礼道:“前辈恕罪,姑娘恕罪,我……”
“怎么是你?”女子已经认出他来,讶大于怒。“难道你……”
她想说难道你一路尾随我至此,转念想想又不太可能。单疾泉在侧,她倒也不好贸然做主,便转头去看他意思,却见他看着这道士,不知在思索什么。
君黎只道:“贫道实非有心偷听,方才所闻,我定不与旁人提起只字片语,还望二位容恕。”
“你——是——顾君黎?”单疾泉忽地道。
君黎心中一惊,抬起头来。“前辈认得我?”
他的确惊讶万分。不过十几年前一面之缘,他怎会知道自己带了顾姓的名字——自己躬着身低着头,他竟也认得出来?
单疾泉见自己所猜不错,也露出些欣喜之色,解释道:“我与顾家有些渊源,知晓你些事。”停了一下,问旁边白衣女子:“姑娘也与他相识?”
“谈不上相识,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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