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只冷冷道,“没到时候。”起身道“你若不吃饭,便回房去吧。”
夏琰想说什么,不过见朱雀突然如此语气,只能罢了。或许朱雀一直认为——他学成便要出师,出师便要离开他这个师父。若真为此说,“离别”倒也确是种新的“离别”。他站起身来,与朱雀行礼告退,想了想又回来道“师父,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君黎从没想过将来要离开师父,更不可能不认师父——便算不是日日都陪在师父左右,可无论何时师父招一招手,我都必立时赶至,总——不叫师父失望便是了。”
朱雀摆手道“你不必与我说这些。我与你说这许多,是叫你在这般事上,学学沈凤鸣。不管你与卓燕或是青龙谷结过什么怨,你若真想得那个人,便就暂且放了那些过节又能如何?莫将甚事都推了旁人——沈凤鸣与我旧时也非无怨,他来我这也不曾知我肯不肯放过他,不还是来了?秋葵当面也口口声声只是不想见他,他都不曾肯退,你那小姑娘不管说了什么,总比秋葵来得软些——你就当了真放手了么?”
夏琰愣怔怔立着,一时竟没法言语。朱雀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朱雀不是他,又怎么明白他的处境?他在乎的又哪里是旁人,还不是刺刺那颗心所向——固然刺刺从不肯说出秋葵那样决绝的话来,可秋葵从一始便说要取沈凤鸣性命,到得今日,改口只说不想见他,这其中早是变化甚多,日见温软了;而刺刺呢,一始与他说的是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与他两人一同相与相抗,可是现在呢?……
他虽解刺刺感受,可若真正深想,他只觉沉暗、无望。
“不过,你与他这处境也是有些不同。”朱雀总算道,“单刺刺新死了哥哥,确也没法子。你既然都回来了,便等过这一阵,断七之后再上门去提。总算她这哥哥还未成家,丧事也只如孩童一般,不必大兴,有了一两个月,也够了。”
夏琰强振了振面色,“是啊,我也是打算等到那时候。”
“既有了打算,”朱雀挥挥手,“你今日先去休息吧,这一个月若真留在这,放落心与我打理些杂事,时候差不多了,再周全考虑去青龙谷。”
夏琰正应了,朱雀又想起件事来,“差些忘了告诉你。”他开口道,“我说有你爹的消息——也不是全然无中生有。我听人说夏铮前阵给京里上疏,顺带提了份告请,说是离开京城也有半年了,想十月下旬光景,回家省趟亲。我听他选的这日子,想是特为了你的大婚来的。眼下你虽是不办了,他想必还不晓得,这告请已经请了,也不知批是没批,你既在内城里,便自想办法去打听打听——说不准,过个把月便能见着他回来。”
夏琰又是一愣怔。他知道,夏铮如今身份,若没圣旨,定回不得京——上任不过半年,也非重要年节,多半极难得批,可想必是见了自己那封信,也不顾信里劝阻,急急匆匆地便向京里递请。——早该想到,这世上哪有父亲肯缺席孩子的终身大事?哪怕他或也深知不该与他见面,却也偏要这样作一番努力,来靠近自己几分。
心里忽又难过了。自从定下这婚约,他或是太忘形了,几乎忘记了——自己那般不祥的命中断言。甚至刺刺走了,他也避着不肯将眼下所遇的种种非幸归罪于此。可也许——终还是逃不开那样的咒诅?他无法去细思,他害怕若细思——那些离别,甚至就连无意的死,或也该是自己的错?
他深呼吸了几口,故作淡然,“我会再给他写信,叫他不必来了。”躬了躬身,离开偏厅。
朱雀也随之慢慢走出厅外——他眯起眼睛看夏琰——他的背影正在归于夜色。他对夏铮的消息表现得如此平静——是还在担心自己会如当日一样,因忌而欲除去夏铮,才故作的姿态?可如今已晚了——他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再要除去夏铮不过徒然在他心中留一道逾越不去的沟壑,于自己再无益处,这笔亏本买卖朱雀是不会继续的。他只是不太明白夏琰与他那个明明可以相认的父亲之间为何总表现出那么一种奇怪的疏离——以至于他当真看不懂,夏琰那颗心里到底将夏铮,和那个似即又离的夏家庄,置于什么样的地位?
夏琰在房里稍作整顿,想起该去看望下依依,便又出得屋子,路过朱雀书房前面庭院,隐约却听得里面有争执之声。
说话的是朱雀与秋葵,他只道又是为沈凤鸣,可稍许细听,却听两人说的是依依,便停了步子。
朱雀似是觉出他在外面,便缄了口,向秋葵道,“不早了,你去看看依依,叫她早点睡。”
秋葵还是道“爹,那件事——你再想想,可好?”
朱雀已经开门出来了,口中模糊地“嗯”了一声。
秋葵跟出,见着夏琰在院中,便也不说什么,转身就要往依依那头去。夏琰忙道“等我一等,我也去看看依依。”
“今日晚了,明日吧。”朱雀近前搭了他肩,“去,陪我走两转。”
夏琰料想他是要去夜巡,便应了,与他往外面去了。
“依依她……没事吧?”他还是忍不住,方出了门就问起,“听你们好像……在说她的事?”
“她没事。”朱雀淡笑了笑,“好得很。”
夏琰放了一半的心,“那你们是……”
“我想叫依依回去外面住,秋葵便是不肯。”朱雀道,“依依最近有点显了,麻烦得很。”
他说着还是蹙了眉,“原本想得倒是不错,待秋葵回来,叫她陪依依去城里住。可眼下秋葵没了这身武功,我也不怎么放心。实还未拿定主意。”
“留在这里——有什么麻烦?”夏琰很是不解。“师父是怕什么?”
“我也不知——是怕什么,大约是年纪大了。”朱雀喟叹,“眼下还没人知道依依腹中之事,但若是显了,府里的人总是要知晓——不管这府里有没有旁人的耳目眼线,人一多,这事情多半要传出去。倒不如她趁着没人知道,先去外面。”
“师父是怕——怕有人要对她不利?”夏琰道,“可若去了外面,岂非更将她孤零零抛下了,要是有什么事,如何帮得上手?若是留在此地,就算旁人知道了,存了什么心,难道师父还护不住她?谁又敢来师父这府中造次?”
朱雀唇角微微掀动,看不出是苦笑或是冷笑,“你也这么想。秋葵与你,是一个意思。”
夏琰没吭声。这件事,他觉得还是秋葵比较占理。从来只有肚子大了往身边接,哪里有肚子大了反倒推出去的?如此做法,岂非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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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九 夜与梦生()
不过他总相信朱雀这般想法有缘故。回想起来,依依往日里时常住去外面,甚至一住数月不闻不问也是常事,如果不是朱雀当真不认为依依有什么要紧,那便是有意为之。在旁人眼里自然亦是如此依依于朱雀似乎比别个女子特别些,却又没有那么特别——这倒也令得她独住外面一直稳当,既没人敢轻易惹她,也没人愚笨到认为用她便能对付朱雀。眼下朱雀或也觉得,早点让她去外面住,也便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竟有孩子。如此,依依只消深居简出这几个月,将孩子生下,将来这孩子或也少许多遇险之虞。
“是不是……禁城里出了什么事?”夏琰还是问了一句,“所以师父觉得——在这里反而不安全?”
朱雀看了他一眼,“禁城这么乱,对头这么多,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夏琰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了想道“我还是觉得依依留在这里好些。不过师父若真打定主意想她去外面,我可以让她住在一醉阁。”
朱雀冷笑,“一醉阁?”显然是想起了那日遇见的阿合等人,嗤之以鼻。
夏琰笑,“师父不是要不引人注意么?我保证她藏在一醉阁没人发现得了——比她回自家总要少些邻舍注目。若师父觉得一醉阁还不放心——外面只怕再没有更放心的地方,倒不如留她下来了。要我说,接下来也是天寒,若衣裳穿得多些,少出门,只叫最贴身可靠的一两人跟着,未必便叫人看出什么来。到得明春,孩子也便出来了。”
朱雀不语,半晌,道“我原也不曾细想此事,只是前几日看她样子有了不同,心里总觉怪异得很。”顿了一顿,“既然你与秋葵都是这个意思——便先让她留在我这也罢。”
夏琰笑道,“是了。否则我和秋葵刚回来,依依却又走了,府里又寂寞几分。师父当真担心,那往后这禁城出巡,我替师父去,师父只陪着她就是。”
朱雀又不语了。
两个走了少顷,夜凉涌起,整个禁城轻寒之下,愈发静了。
“我一直想问——”夏琰趁着这话头,“依依原是师父什么人么?我看她在内城里除了师父,也没什么依靠,就是在京城里也没什么亲友,实想不到——起初是怎么到了师父跟前的?”
他实是好奇。依依的为人固然是极好的,可他晓得朱雀的秉性——素日不过是寻个欢愉,哪里会有空去解一个女子的为人?若说是以貌取人,依依形貌固然不错,却也并不比别个特别美艳;她是会琴,或中朱雀的意,可琴技也不过中人——远称不上出类拔萃,朱雀但有心真细选几个琴姬作陪,在这偌大京城,多半也选不上她。
只除非,她有来历。
“不是什么人。”朱雀却答道。“我留下哪个女人都没什么好奇怪,你还不如问,她为什么愿意留在我身边。”
夏琰微微一怔。朱雀的意思——是依依别有目的吗?在女人的眼里,朱雀当属面目狰狞之辈,尤其是依依这么年轻的女子,很难相信她能对朱雀生出什么真的男女情意来。——可依依哪里是想要留下,分明是害怕,不敢不从。
他一直是如此觉得的,是以也从不多问。直到三个月前朱雀被刺——夏琰至今还能想起依依那双被风尘吹红的眼,他在那日陡然发现,依依对朱雀,竟不止有怕。
后来为救朱雀奔忙,他始终没有静下细想此事。可若要他相信依依是怀有恶意之辈——却也绝非如此。这女子若有半分恶意,即便不敢做什么,只消放任不管朱雀的重伤剧毒,也必能置他于死地。那时自己与秋葵都不在临安,根本无人能知晓发生过何事。
朱雀侧目见他只顾走路却怔忡不语,不免失笑,“你倒是想远了。”
夏琰回神,“师父从没怀疑过依依?”
朱雀不答反道“你不是会看相?你看依依——是什么来历?”
“什么来历——哪里就能看得出。”夏琰苦笑,“不过,我觉她出身应是很苦,遇到师父之前,想来——过得远不比现在。”
轮到朱雀沉默。
“我说对了?”夏琰看他。
朱雀吸了口气。“我与你说过,五年前,我还在大牢里的时候,太上皇赵构突然一日来看我。当时他还是皇帝。”他缓缓道,“他那时刚刚听说平儿的事,来向我打听此事真假,还说他不想追究当年谋反之事了——若是此事当真,他想让我替他把这孙儿找回来。”
夏琰听他突然说起往事,也不知与依依是何瓜葛,便只“嗯”了一声。
“莫说赵构关了我十几年,就算不是因此,我也不大想答他。”朱雀道,“他便一连数日派人摆下酒菜,亲来牢里款待我,还问我,有什么要求,但开口与他提。只要我告诉他真相。”
夏琰又“嗯”了一声。
“那时候我内功还未全然复原,倒也不急着出去,加上——我心里不信他会真放了我,也不信我提什么要求他都真肯应,便出言挑衅,说,谁不晓得我朱雀最好的是女人,在牢里十几年,吃喝粗糙些也便罢了,可没有女人却难受得慌。他若真想我开口,便与我找个女人进来——而且,我要这宫里的女人。”
夏琰这回不“嗯”了。他知晓这般话朱雀当然说得出来,但还是觉出些惊悚荒唐。“太上皇看起来——不像忍得了这般挑衅之人,师父就不怕他一怒之下,要杀你?”
“他忍不了挑衅又如何——他终是个软弱之人,在这禁城,他虽高高在上却也孤独无依,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臣属来替他面对我这般当面羞辱。”朱雀说话时却还是昂然得很,“但我也没料到,他当真爽快答应了,就连脸色也没与我一个。而且下午,那个女人就来了。”
夏琰张口犹豫半晌,终是出声“那这女人便是……”
“便是依依。”朱雀接得轻易,像是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可避讳,更不觉得值得震惊。
“依依原是……宫里的?”
朱雀嗤笑,“当然不是。说起来太上皇倒也不傻,他知道我是有意为难他,不是当真。但他也知道我喜欢女人总是不错。所以他叫人从外面找了一个女子,下午送来我那间牢室,晚上接走。我也没证据说这女人便不是宫里的,当然便没有办法抵赖答应他的事了。”
夏琰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去外面寻——那便多半是从烟花之地寻了来的。依依出身风尘他虽然早有猜测,可她与朱雀竟是这般渊源,若非亲耳听见,他哪里又想象得到。
“不管怎么说——师父总算一直惦念着她。”他良久出声,多少带些尴尬。
“你以为是我惦念着她?”朱雀面上却露出一丝少见的怜悯之意。
“不是么?”夏琰不觉道,“不是师父后来派人寻到她的?”
“我没那么好兴致,特意去寻一个几年前好过一次、连姓名和来历都不晓得的女子。”朱雀道,“只合说——是她定要再三遇着我,便是我想置之不理都不成。”
“就是说后来又遇上了。”夏琰道,“那也算得有缘,而且,总也要师父还记得她、认得她才行。”
“她……也确是个……能让我记得的女子。”朱雀道,“至少,肯忍着那般屈辱,到天牢里那般认真去服侍一个‘死囚’的,一千个妓女里都找不出一个。”
他在宫墙之下稍许停了步子,看了夏琰。“你去过勾栏么?那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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