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关盛真是你说的那样还有关非故呢?关非故是他爹,这总没法撇得开了吧?”
“说到关非故……”沈凤鸣道,“我今日其实还有个故事未说。我看关默今日表情关盛、摩失,这两个人已经足够他好好想两天了,若一时说得多了,只怕他受不住反而心生抗拒。不如缓一缓。”
“关非故难道也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秋葵大是不信,“你说关盛要杀他我信。但关非故会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不知道。”沈凤鸣喟然,“也许世间本有两种父亲,一种是爱子逾己,一种是爱己逾子。倘若爱子与爱己两不相害,那自是相安无事,其乐洽融的;可若是两者相容不得,如何取舍,就要看他更‘爱’谁了。”
秋葵一时看着他,眉目有些古怪,“……这般感慨,难道你爹当年也曾……”
“那倒不是。”沈凤鸣挥手,“我那个爹就算是爱己逾我,却还不至于会害我。我只是将关于关非故的一些事情串起来想,觉得关默今日如此,未必与关非故没有关系。”
“怎么讲?”
“你先前与我说过朱雀昔年被关非故打过一掌以至寒伤难愈,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天,关非故是在成亲的路上,对么?”
“是啊。”
“关默眼下四十有几了。关非故若是那时候才成亲的,那只有两个可能,其一,关默是他成婚之前就有的儿子;其二,关默不是他亲生儿子。”
秋葵眼珠稍动,没有说话。
“听说这两三百年来,你们三支的圈子,一直讲究‘门当户对’,‘明媒正娶’,意思是说,要二者同为三支中人,才好成亲,行事更要检点,不可逾矩。否则,即使三支不将这违了规矩的弟子驱走,他必也无有颜面再参与‘三支大会’,更不要说在三支中担任什么重要位置。关非故当年可是幻生的翘楚吧?如果因为这种事失了地位,岂非对他的前途大是不利。”
“你的意思是说,关默的生母可能不是三支中人,而且与关非故不曾成亲就有了孩子,所以关非故就不待见关默?可……此说全凭猜想,可有证据?”
“你先听我说完。前天晚上见过摩失之后,我突然想到这个细节,心中好奇,就去幻生门徒之中想打听一下关默的出身。只有一个早年的弟子还记得些当年的事情。他是关非故成亲一两年后拜入师门的,对于关默是何时生的也不甚清楚,印象中他刚去时,关非故就一直说自家孩子身体不佳,从不抱出来给他们这些弟子看,派中师长也从不催问,直到几年后关盛生出来,师长要他带去看看,才想起一并将关默叫带去自此他们才始见了关默,那时已长得有些大了,六七岁,自然,那时候就已不会说话。我很是不敢信,在当时西域大漠之地,又不是深门叠院,一个孩子如何能藏了六七年之久打不着照面?如果连贴身弟子都看不着,那关非故又是将人藏在哪里的?思来想去只有一处就是他的蛊室,因为只有那一处,是必会上了锁的。”
“将一个尚不懂事的孩子锁在蛊室?那岂非太过危险了。”
“当然危险。你可知,那宋客曾有个哥哥,就是两岁时独自玩耍,误触兵刃,不幸夭亡。一个小孩子若真被独自关在蛊室里,不可能一次都不误触蛊皿,关默能得活下来,已是万幸,我甚至怀疑他也许不是天生的哑子。他能听得见,他其实也会说话,只是发不出声音而已,这其实更像是因毒而哑。如果他自小遇见毒痛已多,与父亲哭闹亦不得回应,那长大之后遇人追杀竟也不声张,或也就合理,否则就算不会说话,怕也不能这般逆来顺受吧?”
“听起来也有道理……”秋葵喃喃道,“六七岁,应该记事了。”一顿,“若是如此,便是你不与他说,他对这所谓父子之情,也该心中有数。”
“所以就留他自己想想吧。毕竟年月久远了些,不拿关盛、摩失这些人来剥开他的旧伤,怕他都忘了疼。”
“可我还是不懂你为何要逼他去杀摩失?他就算杀了摩失,也未必表示自此就以心向你了啊。”
“我逼他去杀摩失但不是真要他杀摩失。你知道他与摩失当年是何交情?这个我也问了。当年他身边还没有关代语,朋友也极少,唯独新来的摩失与他亲近,因为摩失那沙蝎帮的身份与一些秘密,旁人都不好多说,唯有与一个哑巴能多讲几句,是以两个人算是交心,说是知己也不为过,便是摩失离开幻生之后,书信联络也不少。既是知己知己该当如何?你若想象不出,就想你我与君黎,也称得上一句‘知己’吧?你的仇人若与你说君黎要杀你,即便他横陈千百理由,你可会信一个字?你的仇人倘要你去杀他,即便他晓以无数利害,你可会真去动手?”
“可我们是如此,未必他们也是如此你又知道关默是什么样人了?却将他与我相提并论。”
“说对了。我正是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人。”
秋葵恍悟过来,“所以你其实是试探他”
“我虽然已知晓了他许多弱点,却唯有他的为人,实还不敢称了解。便予他一次机会,看看他到底值不值得相信。”
此时天色已经全暗,两人走在园心小径,一篷月影正于夜空模糊而现,与门墙昏黄灯笼相映朦胧,树草仿佛都减了清冷却加了柔情。秋葵没再说话,与他慢慢穿过庭院,回到东楼,屋中晚食已备好,沈凤鸣便叫将他的亦送来此间,与秋葵在屋里相对举箸。
正吃得一半,李文仲便来敲门,带了三个仆人小心翼翼将“七方”双琴搬了进来。沈凤鸣一见,不无惊讶,“这么快?”李文仲便道:“秋姑娘的东西,风爷最为上心,紧着催着赶着安了最好的弦,姑娘有暇时便再试一试手,若有什么不妥,记得与我说。”
秋葵虽不明就里,也便道了谢,待几人走了,方起身去看琴身,以手抚弦,一时心中只是万般起伏。
“我还道……”她喃喃道,“还道此番要与‘七方’别过了……”
“只是琴弦毁损,琴身却无大碍。”沈凤鸣走到她身侧,“先吃完了饭,你来试上一试,看这新弦补得如何。”
“可我……”秋葵黯然,“可我……再不能弹奏‘神梦’了。”
“只是不能用出魔音,却无损弹奏。”沈凤鸣很自然地将手搭了她肩,“湘夫人何时对着琴都要发愁?”
秋葵好像没有感觉到般,那手指离开琴弦,与目光一起落于琴身上几个黑色的蚀孔。
琴身的确没有大损,除了这些因他那晚毒血蚀出的小洞。她那时的确失了神智,可她现在却能清楚记起他是怎样回到自己身边,怎样艰难地拔出了那把匕首,割断她所有琴弦。
她抚了抚那几个小洞,“我头一次觉得‘七方’残了也是好的。”
她说完这句话才转回头来。沈凤鸣听得一愣,“怎么?”
“‘神梦’四十九魂,‘七方’残损,只余三十九弦,还有十弦,你教我留在心间。”秋葵道,“三十九弦尽断,却总算还有这心间十弦,能留住我的性命,否则不管是你出手断弦,还是等到我在幻境之斗中力竭受噬,都必落得四十九魂皆散,我早已灰飞烟灭了。”
沈凤鸣怔怔退了一步,“你……知道是我断的弦?”
轮到秋葵笑,“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沈凤鸣面色变得有点讪讪,半空的手只得伸去抓了抓自己面颊,“我还在想该如何与你解释……”
“你不是还与净慧说,我一贯很‘看得开’?”秋葵冷眼。“怎么,这会儿在我面前不说了?”
“这个嘛……”沈凤鸣眼珠一转,换了一副讨好神色,“我的湘夫人与别个女子不同,她心里自有天地,愈是碰到大事,她愈不会乱了方寸,更不会哭哭啼啼的当然‘看得开’了,你说是不是?”趁着说话,又贴了过来欲要搂她。
这一句话固是令秋葵心中受用许多,不过她还是伸手推了他一推,不肯叫他轻易搂进了怀里。沈凤鸣觉出她两三分犹豫,岂肯就此退却了,口中愈发调笑:“不过她便有一点不好。大事她都看得开,小事却反喜欢计较,总要与我争个短长,就像这般容我抱她一抱,都不肯依……”
正忸怩推搡间,忽屋外脚步声响,有人用力敲门,“沈教主,沈教主!”
四二六 缄语以默(三)()
沈凤鸣眼见是要得手,此时被人搅扰着实有几分不爽快,却也只得应道,“什么事?”秋葵自是趁机躲远了。那门外之人口气急迫:“沈教主——那个关默他好像——好像是——服毒自尽了!”
“什么?”沈凤鸣还未便信,走去开门。关默那两个他早搜得干干净净,哪里还得毒药来自尽?
门外是李文仲的手下,表情焦急。“沈教主还是赶快去看下,我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可看上去的确像是服毒。”
“你带我去。”沈凤鸣眉心皱起,也只得随他出了门。不知这是否那伯侄两个耍的什么花样。若关默当真竟服了毒,此事倒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秋葵也自心中有疑,跟了出来。甫一至庭院,两人已隐约听见关代语哭喊之声。伯侄二人此时被禁足在武侯园的偏角小屋,原是不算远,片刻便到了门前。只见一左一右两个大人方能按住了极欲挣扎而起的关代语,另有两人看着关默一筹莫展,见得沈凤鸣来,都是吐了口气,手下稍许一松,关代语已然挣脱出来,扑到沈凤鸣跟前,一把拉住他,“你快……快救救我大伯,你快救救我大伯!”
沈凤鸣原不想叫他近身,可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间真看不出有甚作伪之处,又向关默扫了一眼,只见他面色乌青,双目紧闭,口鼻尽是血污,身上不断打着颤儿,像是很冷——甚至不必细察,他已知中毒多半不假。“他何时服的毒?毒物在哪?服了多少?”心中不是不惊——他与关默说那一番话,不是为了这么个结果。
“就是……方才……我……我不知道。”关代语能答的一个也没有。一旁人已道:“我们方才问过了,听起来关默服毒时,他在另一头,没发现,等见时已是这般了。我们也搜了这屋子,没见着有何药瓶药包能藏毒物的,更未寻着什么毒药踪迹。”
沈凤鸣翻看了关默眼口症表,伸手按住他颈上脉络,细体毒性,目光还是落回关代语面上,“你不要吞吞吐吐的,好好说,他服的究竟是什么毒——你若不说,我真救不了他。”
“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关代语大泣,“你……你怎么能救不了他,你不是教主吗!”
“我是教主——不是神仙。蛊毒不是寻常毒剂,要细研出了是什么样的蛊虫什么样的毒性少说也要花几个时辰,只怕他等不了!”
关代语愣愣地看着他,像是不肯相信,良久,忽将两手握拳,“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逼大伯去杀摩失师叔,他怎么会——怎么会服毒自尽!”忽又哭泣,“我求求你,你一定能救他的,你——你一定能救他的,我求求你,我只有我大伯了,他不会死的,一定不会死的!”
沈凤鸣耐着性子:“你说他是服毒自尽——那你必是看到他服下东西了?否则,你怎知他不是受人暗算?怎知不是中了淬毒之物所伤?你到底看到了什么,都清清楚楚说出来,若再哭哭啼啼,徒费时辰,神仙也救不得他。”
关代语只得收敛哭腔道:“我——就是我坐在那里——吃饭的那里——大伯躺在床上,却翻过身去,朝了墙里。我觉得他好像——好像把手伸到嘴里过,而且,那墙上有投影,我总觉得——总觉得见到过一条,像是虫子的样子,但我……当时看不清楚……我们屋里——没有灯,就廊上有点光,也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眼花。”
“你一个人坐着吃饭?他没有吃?”
“我叫他了,他说不吃,我就自己吃了。”
“吃饭之前呢?他说过什么没有?你讲得仔细些,从适才离开前厅开始,都具讲我听。”
“就是从前厅回来,大伯问我,如果是我,会不会去杀摩失师叔。我……我说我也不知道,大伯又说,如果把摩失师叔换成了拓跋朝呢?我肯不肯杀他?那我自是说不肯。他便闷闷不乐,没有再说话了。”关代语与拓跋朝交好,此事沈凤鸣倒是第一次听说。
他也没具问。“就这些?然后你便吃饭了?”
关代语道:“我见大伯不说话,就扶他躺下了,想给他伤口换药,他说不用,就没换……这会儿就有人送饭来。我就吃饭了。”一顿,“我看过,大伯睡觉的时候,手上也没有拿着东西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吃的什么……”
沈凤鸣忽抬手,一勾便勾住了关代语的脖子,将他勾了近来。关代语吓了一跳,“你……啊,你做什么?”
沈凤鸣的手指在他脖颈上搭了片刻,松了开来,“没事。”他不过想看看那饭食中可曾有什么问题,不过看关代语的情形,又是不像。
“那现在怎么办,你……你肯定能救大伯的,是不是?”关代语半期待半绝望地看着他。
沈凤鸣沉吟不语,一旁秋葵已道:“照这症象看,好像是冰蟾之类的冰蛊吧?我以前在泠音门,那里偏僻苦寒,也听说过有这类毒虫。冰蛊——有解法么?”她料想但凡同源之蛊大多数应有解法,不过难易之别。沈凤鸣往日里蛊功之修炼或许不够,可眼下有了幽冥蛉之力,总该没有什么能难得倒他才是。
沈凤鸣知她意思,叹了一口,“虽多半是冰蛊,但却又有几个疑处。其一,这类毒虫很难寻,靠近雪山处方有,即使幻生界先前在西北大漠的时候在雪山上捉到过,也不可能带回中原,在这南方腹地的秋天存活这么久;其二,凡冰蛊的个头都不小,他先前如果藏在身上绝不可能不被我发觉,寻常更不可能就这么吞得下去——要真吞下去了,当时就该毙命,怎么还轮得到我在这里见得活人?其三,他浑身冰凉,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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