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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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第2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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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凤鸣指指秋葵,“我这不是还有湘夫人么?谁说我一个人?”

    秋葵好像有些失神,竟默然不曾反驳——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净慧的身上。她隐约猜测得出,原本净慧师太答应沈凤鸣重回云梦,也许就怀有一丝能与昔年的大师哥重遇的侥幸之念。而今忽然知晓此愿已再难得遂,她又有什么样的立场,定要以这样的垂暮之心,为任何人重拾阑珊碎片呢?只除了——她能再与他见上一面,哪怕他们之间已隔着了生死——来令她坚定,她的师哥如果活着,定也不希望阑珊飘散。

    “你们放心去就好了。”她忽然开口,“盐官也不多远,没两日也便回来了。若是不先去拜祭过叶师伯,只恐净慧师伯、贺师伯此去洞庭也不会安心吧。”

    沈凤鸣大是奇异地看着她——仿佛秋葵这一回竟与他同气连声,反令他一时愕然得不知该如何接话。

    净慧心中大为感激。“贫尼在此先谢过两位教主了。”

    “我……我不是什么教主。”秋葵到底还是忍不住分辩了句。“当时全是这沈凤鸣一句玩笑话——我此来只是代表泠音一支,请师太莫要再这般称呼我了!”

    净慧甚觉意外,不免看着沈凤鸣。沈凤鸣于众目睽睽之下坚称要将教主之位给予秋葵时,也是动用了圣血之名,冒了性命之险的,更何况当时秋葵分明也曾应声上了前,此事绝非玩笑二字所能概括。

    “这个嘛……”沈凤鸣才笑道,“没事,她不喜欢这称呼,便由着她——反正她做教主和我做教主,也没什么差别。”

    “你胡说些什么?”秋葵不快。

    “我们回去再说此事。”沈凤鸣看了她一眼,“如此——便叫道士改日待出发时通知师太和贺前辈一声,我们今日也差不多该告辞了。”

    “稍待一下。”君黎忽道,“师太,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沈凤鸣皱眉,“又是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这回——是临时起意,连我自己也不曾料到的。”

    “道长请说。”净慧客气道。

    “我方才听明觉师太提到,几位师太都准备转投法清院去了?”

    净慧闻言垂首。“说来实在惭愧,贫尼无力再分身支撑这偌大庵堂,明觉她们几人留在此地也难以为继,为今之计,也只能让她们转投别处了。”

    “那么这厚土庵该当如何处理?以明觉师太说来,此地想来是要由之自荒了?”

    “荒庙废墟,世所多见,也并不多这一座,何况近些年这厚土庵与荒废也已所差无多。”净慧说着一顿,“不知道长所说的‘不情之请’是指……?”

    “我想要这厚土庵。”君黎便直言道,“若师太肯允,待几位师太在别处安顿后,将这庵庙留给我,可否?”

    净慧方自微微一怔,沈凤鸣已然省悟:“你不会是想……”

    君黎点了一下头,“是,我想要将黑竹会总舵迁来此地。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沈凤鸣狐疑,“我倒不觉得如何,就是奇怪你一个道士——你要这个尼庵——不觉得别扭?”

三七一 厚土之堂(二)() 
君黎望向窗外。“是尼庵还是道观,又有什么不同?你们云梦教重‘心念’,师太也说过一切外在都不过是幻惑,尤其阑珊一支擅形面之惑,岂不是最该懂得——形面之事,原最不必当真?我只不过看到这地方阴阳平谐,很是合我心缘,至于它是个什么样子,倒也不是那么重要。”

    “怎么个阴阳平谐?”沈凤鸣很是好奇。

    “阴阳平谐,是说此庵面南向阳,自建庵以来为众位师太所居,又生阴柔,便互为制衡;后来竹林渐密,树荫渐拢,将阳正遮走了不少,却也便正巧庵中女尼也渐渐少了——所以,在我看来,厚土庵之所谓‘日渐荒败’其实也未见得是因什么外在缘故,反不过是此地自保一方平和的天然结果罢了。”

    “如此听来——这地方倒也有些妙。”沈凤鸣品出了其中几分意味,笑道,“难怪你方才出去转了那么久,原来却是去山前山后看风水了。”

    “论风水说不上绝好,不过黑竹会原有杀伐之性,自带三分凶戾,也当不起太吉秀的所在。这地方傍山靠水,原属佳处,偏生地势斜挂不平,尤其后山陡峭,又带了些别样的变数,很有种‘祸福相倚’的微妙。”

    净慧已道:“这厚土庵本也非属贫尼所有,贫尼不过暂时忝为代管,如今庵堂荒芜,正是心中惭愧,倘若道长能予致用——纵然非是以其原本的方式,贫尼亦是不胜感激,岂还会有半分不愿。只是……庵堂到了今日,只余正殿完好,贫尼终不忍亲手将它也送至佛堂崩塌、圣像倾覆之境,若道长真能不计佛道之隙,对观音殿不予损毁,贫尼也便无有他求了。”

    “这个容易,师太不必担心。”沈凤鸣连忙道,“他方才不是说了么,形面之事,他不放在心上——他看着那正殿观音,心里定只当见的是他们道家慈航真人——我替他应了,不拆,决计不拆。”

    君黎看了他一眼,笑笑道:“我此番所求是为黑竹会,非是为了玄门,故此无有信仰之别,师太尽可放心。不过既是为了黑竹会——黑竹会是个谈金论价的所在,接了生意要收好处,拿师太的地方,也不能一毛不拔。”便向沈凤鸣道:“旧日账目我也没有,只有这次‘酬金’里,不是会里拿了三成么,我看不如让给师太和庵里诸位。反正是为了黑竹会,总也合乎情理?”

    “随你。”沈凤鸣露出无谓之色来。他见净慧犹待推拒,便道:“师太不必跟他客气,收下也便收下,便当是他向厚土庵舍了笔香油钱。只不过——嘿嘿,这怕也是头一遭有道士来做佛门的‘施主’、‘檀越’吧?”

    净慧不免一笑,便也不再推辞,敛衽道谢。

    天光过午,日照不盛,但在这南坡之上还是颇有暖意。因知厚土庵里食材已是贫薄,几人自是婉谢过留食之意,告辞出来,原路下岭,至山脚处才小憩了片刻。

    沈凤鸣将几个带出来的肉饼分给两人,道:“早知这个厚土庵如此短缺不济,便该带点素食米面来。”

    “也不必担心。”君黎道,“厚土庵虽荒,可泥人岭却林木茂盛,即使入了秋也不见露出枯萎之态。我方才见庵中有一小块菜地,加上山间鲜蘑果实,单论饱暖总是足够了。”

    “你方才说庵里阴阳平谐,”秋葵道,“可照你那说法,你们黑竹会都是男子,搬了过来,岂不是又要阳盛阴衰?”

    君黎笑起来。“你最是不信我这一套,这一回怎么这么当真?”

    “先前说得那么玄乎——原来是胡说?”沈凤鸣忍不住接话,“枉我还在担心黑竹会能把这地方镇住不能!”

    “也不算是胡说,只不过风水之类,若顺宜自是最好,纵然有不足,只要不是太过凶恶,总也有办法变改。”君黎道,“这里又不是什么穷山恶水的,哪里谈得上‘镇’不‘镇’了,当然还是以合缘为上——你不觉得厚土庵一周都种满了黑竹,很是有缘么?”

    “扯了半天,你喜欢这地方,就是因为它种了一圈竹子。”

    “临安山间多的是江南竹——似这样成长近百年的紫黑竹却很少见。若舍了此地,再叫我到哪里去寻这般共济而生的缘分。”君黎笑道。“如今北有‘金牌之墙’,我们在此地再建一处‘厚土之堂’,也算是个呼应了。待迁来之后,我想着,就借鉴‘金牌之墙’以八卦为阵的外壳,将此地的外墙也作些修整,里面的格局大体不去动它,正殿固然不去拆倒,却也可改建为整个厚土堂的枢纽所在;后殿空着,恰好成为主厅——只是那殿堂有些腐朽,须得换入一些铜石立柱,不可尽数采用木质。”

    “你想得还真快——不过还是待改日丈量之后再行具划吧。”沈凤鸣将手里食粮吃了,抬头看天。日色愈发淡了些,仿佛是要起风,整座山的树影哗啦啦连成了摇动着的一片,来回地伏过倒去。

    “要不早点回去吧,怕是要变天。”他开口说道。

    君黎却向北面望了望——此间往北去,距离凌厉的竹林所居还有些脚程。他想了想,便道:“你们先回一醉阁,我既出了城,干脆去一趟凌大侠那里。”

    秋葵大是惊讶,“你……你怎么就顾自走了?我一个人回去的话,朱雀要是问起来……”

    “你若不嫌辛苦,要不要与我同去?”

    秋葵正要答应,不防边上沈凤鸣重重咳了两声。她愣了一愣,向他一瞥,果见他正挤眉弄眼地摇头,俨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眉心微蹙,便是这一顿之间,心里突然省起件事,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她自是决不想留下来的——倘与沈凤鸣独处,这下午只怕逃不掉了纠缠。可是——方才沈凤鸣说过君黎要为了刺刺去逢云道长的坟上叩头——凌厉也是君黎的师父吧?至少是个“半师”——他此去是不是也要向凌厉禀明与刺刺之事?那时,自己在一旁,又像个什么呢?沈凤鸣该是在提醒她莫要自找尴尬,可这样的所谓善意此时却偏偏更充满羞辱与讥嘲的恶意吧——像一切落井下石之辈应有的阴暗本心。

    “怎么了?”君黎见她发愣。

    “我……我就不去了吧。”她用力挤出一句回应,“凌公子避居城外,想必也不喜太多人知道他的住处。”

    君黎笑道:“这个倒不必担心,凌大侠和……”

    “我难得能在临安外城这么久,下午我自己四处走走好了。”秋葵口气冷冷,竟顾自起身走了。

    君黎不知她为何突然不快,只得顿了话头,也起身道:“……那好,傍晚一醉阁里会合。”

    沈凤鸣也道了辞,紧了好几步才追上了秋葵,喊道:“湘夫人,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秋葵没有接话,低头走得越发快了。

    “一会儿去哪里走走?”沈凤鸣便笑道,“难得湘夫人有空,却恨是要变天,待我想想有什么所在得以消磨消……”

    话语未竟,突然停住,只因他一闪间好像瞧见,秋葵的脸颊竟湿了。

    他有些惊异。在他记忆里,秋葵从不肯在人前落泪——尤其是在他面前。“出什么事了?”他忍不住伸手将她一拉。秋葵站住了,垂着头,只泥塑般一动不动。

    “怎么了?”沈凤鸣迟疑着道,“……我也……也没说什么吧?”

    他听见秋葵低低冷笑了声。“你是没说什么。你不过就是……在心里嘲笑我吧?”

    她忽然抬起头来。风一下吹散了她游走覆面的散乱发丝,那面上的泪痕犹自未干,令她整个人都透出一种陌生的孤寂苍白。“你为何要提醒我——你就由得我自去,由得我尴尬、落魄、难堪,不是更好!”

    沈凤鸣一时有些未懂,愣了半晌,才道:“你以为——我方才是在提醒你这个?”

    “难道不是?”

    “我想叫你别跟着他去,因为我想你这下午能与我一起——你看不出来?”

    秋葵一时有些迟疑。她回想起沈凤鸣方才的挤眉弄眼,一时竟不能确定一切是否真的是自己多心——他难道真的只不过是自私地想要留下她,而不是出于那个让她难过的“善意”?

    只幸运风在此时稍许平静,长发虚虚掩掩地遮去了她面上的一些表情。但沈凤鸣的心还是沉落下去了——他的意思何其简单浅显,可她却只记得在另一个人面前的尴尬、落魄、难堪,以至于将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会错了意——就连他的邀约都镀上了他人的颜色。

    他面色有些惨淡。“看来是我高兴得太早了些——我以为难得你今天愿意出来见我,以为你还肯为我留了下来,却原来——一切事情本与我无关。你出来是因了他,若跟他去是因了他,现在留下来也还是因了他——你宁愿去猜他那些子虚乌有的可能,也没半点把我放在心上。”

    秋葵不想否认。“是啊,”她回答得很快,甚至没有去看沈凤鸣的表情。“所以你往后也别……也别再跟着我了!”

    她挣脱出手臂来,又一次走得飞快,快到,她甚至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整个路途都阴了下来——昏沉的阳光比阴天更阴鸷,直照得她心头一片空白,照得她浑身发冷。

    她在转过山边时停了下来。她不屑也不敢回头看,她只是听着。

    没有声音——沈凤鸣没有跟上来。草木横生的小径,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呼吸。

三七二 叶落梧桐() 
离开泥人岭远了,路径平坦,行人才渐多。沿途商贩趁着大风刮起前的最后辰光叫卖着自家担里的商货。

    那岔路口有棵颇为高大的梧桐,树叶已落了大半,大概这一段路只有这一棵大树能作个标识的缘故,树干上刻满了各种符号。不知道是谁给这个地方起了个名叫“梧桐叙”,也不知——已有多少人曾将这棵大树作过约见的地点,静静等待故人的到来。

    秋葵却没有人可等。

    围绕着树干有几个不太整齐的石墩供附近的村民或路人休憩聊天,大概这也是“叙”字的由来之一。石墩此时正好还空了一个,她便走过去,和旁人一样背对着大树坐了下来。她从来不喜热闹的所在,也厌恶与人打交道,可是现在,她只觉得这里总算还有别的人在,不是她孤身一人。

    只可惜今天起风。还远不到黄昏,人已经渐渐地少下去了,最后离去的卖货郎在她身边绕了几绕,恋恋不舍地看了她好几眼,可是这年轻女子仿佛始终在闭目养神,面色是种令人生畏的清冷如霜。他到底一个字也未敢说,挑起担子回城去了。

    秋葵才睁开眼睛,伸手拂落身上几片碎叶。即使没有人,她的姿态也依旧一如往日的淡定沉然,一丝慌乱也没有。

    ——“饶君拨尽相思调,待听梧桐叶落声”,大概说的就是这种寂寞。

    风却偏偏将一枚狭长的叶片刮了起来,又沾上了她的裙摆。她将它拈起。这是片新鲜的紫竹叶,也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此,在这枯黄梧桐的落叶间显得有些过于柔嫩孤独,甚至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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