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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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第2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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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剑起袖动间他一次次看见刺刺腕上那一双镯子,晃目之色才一次次消去他心中的不确。他暗自深吸一口气。刺刺是全意相信他的,在这剑阵之中,她分明已将她的性命都交托给他。

    剑招相生,恰如溪水潺潺而出,倏忽已是三百余招。刺刺练得兴起,越发不肯停歇,六十四式在她剑下随兴而用,君黎也得以有机会以不同招式与她相应,从中寻取最为有效有用之合,以为奇招。如此一来,这番习练倒已不是陈容容原本剑法那六十四式所能承载,反更像两人新写了一段剑谱。到得五百招外,两人都觉所得已多,才停了手,将适才的得失均一一覆述起来。

    “巽之第七式,接坎之第三式,再接震之第七式——”刺刺回忆着,“哎呀,这样说起来好麻烦。君黎哥,我们给那几式用起来顺手的,起个名字如何?”

    “你喜欢便起了。”君黎由着她。

    刺刺拍手道,“巽为风,坎为水,震为雷,风雷之末,水意方起,这一合招,叫‘落雨惊鸿’。”

    “听来不错。还有呢?”君黎笑道。

    刺刺当仁不让。“离之四,乾之四合用——离为火,乾为天,这一式当叫‘红日当空’。”

    君黎接口道:“若再变招以坎之一式相承,岂不是该叫‘红霞满天’了?”

    “对啊,就是这个道理。”刺刺欢喜道,“君黎哥,你也想两个。”

    君黎故意咳了一声:“我是记得方才试用了兑一坤一,虽然兑为泽,坤为土,不算相生,不过那时我恰好想到有句诗云:‘采菱寒刺上,踏藕野泥中’,与泽土之合相宜,这一合招我看就叫‘寒泥野刺’怎样?”

    刺刺当然知道他是有意取笑自己,抬手捶了他一记,心念却也愈发转动起来。“就你会念诗吗?我也见过一句,‘目断长江君到日,潮来风正急’——我们最后那一式,合了巽之八与坎之八,大风大浪收尾的,是不是与此句相宜,该叫‘潮上望君’?”——自然是将君黎的名字带进去了。

    两人便此言来语往地起了有十七八个名字,便再拾起了剑,一边演练,一边念诵。果然剑式有了名称,更是好记了几分,未几愈见熟练巧妙,若不是刺刺一次落足时稍有些不稳,才又停下歇了口气,大约两人更要一直练至日落了。

    君黎已笑:“你是当真要跌成‘寒泥野刺’了?”手上却已将她扶了,到溪边饮水休息。刺刺道:“君黎哥,倘若夏伯母当真看到我们将她这剑法练至今日境地,定会很高兴吧?这八卦剑法当真奇妙得很——嗯,倒不如说,道家互为相生之理当真奇妙得很,一个人难以首尾兼顾,两个人竟就能互为补全。说起来,我以前学的功夫也不弱,可都也没有哪次像与你练这剑法这般心定。以往固然每有练习也觉有长进,却总不知自己的武学修为究竟在哪一层哪一阶之上,现在却觉得,只要我们合力,纵然是遇上了高手,也全不必怕的了。”

    君黎闻言心思微动。“往日里——你的功夫,都是单先锋教的吗?”

    “当然是爹爹教我的了。”

    “可我瞧你的武功路数与无意并不相同。单先锋在教你们兄妹的时候,莫非——还有所区分?”

    “是啊。他教无意,还有一衡、一飞他们的时候,主是以单家刀法相授。无意最大嘛,爹也说他的性子适宜学这刀法,所以教他最多,一衡也学了一些。一飞最是辛苦了,除了跟爹爹学刀法,还要跟娘学顾家的剑法。至于我——爹原来说女孩子不适宜佩刀,也最好是不要跟他们一起学那些又狠又沉的武功,一贯就教我一些轻灵的巧技。你也知道的,爹爹年轻的时候在外流浪,走到哪里就东学一点西学一点,不过他聪明过人,自然学什么都学得好,有时候比教他的师父都还好,他教给我的时候,每一样都很是厉害的。”刺刺笑说。

    君黎嗯了一声。初识刺刺的时候,他的武艺不及她,在鸿福楼一战但觉她身法轻盈,出手利落,不是寻常武人可比。后来他跟随凌厉练了眼、耳、气、力、步法以至剑招,渐渐窥得武学门径,于淮阳和江上再见刺刺出手,仍觉极富灵气,却已能明白看清她的出招与路数,明白她这身功夫虽然大有出奇制胜的巧处,却尚难与顶尖高手匹敌。再后来,他拜朱雀为师,明镜诀十得其五后,于梅州再与刺刺相遇,她应该于那数月间也有所进,可进境又岂能与他相比,于武学一事上,实已大大落于他后。这八卦剑法大概是刺刺自习武以来最为完整而非取巧之学,与单疾泉所教大相径庭,也亏得她在梅州时便是心中念着君黎,又得陈容容与他许多道学讲解,才一心一意地将之学成了,到了今日再练,她于剑法上其实已有了大进,既然艺高,底气自也有了不同。

    “单先锋自是武艺高强,不过我听说——青龙教中,霍右使的武功还在他之上,对么?”君黎顺着她的话问下去。

    刺刺点点头,“除了教主叔叔,最厉害就是霍右使了,爹爹也对他尤为佩服,和我们说,教主是天赋过人,可霍右使那身功夫,当真是稳扎稳打练出来的。”

    “所以——霍右使是以内力见长?”

    “嗯。霍右使以前是使兵刃的,不过现在内力愈发精进了,就只以肉掌迎敌了。他有一路掌法,叫作‘一步掌’,意思是他使这套掌法可以不怎么动,站在一步的方圆范围之内,便能破敌——不靠步法、不靠巧力、不靠招式精妙,那自然就是靠的深厚内功了。”

    “一步不动?可就连你们拓跋教主,好像都没那么托大吧?”君黎有些疑惑。

    “只是这般形容,为这名字作个解释而已嘛。若是实战,为省力、速胜计,自然还是要走动的。”刺刺笑道。

    君黎不再追问,转而又道:“那么程左使呢?他的功夫应该也不错?”

    “程叔叔——嗯,程叔叔是擅长的擒拿手的功夫,若在青龙教里——”刺刺细数着,“教主叔叔,霍右使,我爹爹,再下来就是程叔叔了……他也不怎么用兵刃,不过他内力不算出众,自然只能在招式上下功夫——我跟爹爹学了这么多花巧的招式,到他面前,却也一直吃亏呢……”

    她忽想起什么,“不对不对,我少算了一个人。”

    君黎眉心微微一皱,“还有其他高手?”

    “把教主夫人忘了。”刺刺嘻嘻笑道,“教主夫人不但人长得好看,功夫也是厉害得不得了,好像——好像当年正是教主一手教出来的。只不过啊,她现在身体不好,寻常也是见不到面了,但若算青龙教的高手,当要算她一个的。爹爹与她不知谁厉害些,不过,她至少也能排在程叔叔之前。”

三三二 半宿流云() 
君黎轻轻哦了一声。事实上,他向刺刺打听这些事,自是为了明日之行打算。刺刺不防他另有用意,加之两人本也是在探讨武学之事,自不隐瞒,都与他细说。君黎心中思量比对,大致有了些底,一时觉得必已不会任人宰割,一时又觉惘然。莫说拓跋孤自己就决计对付不了,青龙谷本是人家的地头,他们倘若真要留下自己,有一千一万种方法,又何须动武。

    天气竟有些阴了下来,不过秋风肃肃,于练得一身是汗的刺刺来说,反而是种凉爽。她再去溪中取水。“说起来,你真的喜欢水边啊。”她笑道,“在梅州的时候,你也是选了水边之地,与我习剑。”

    “水能生木,说不定是这个缘故……”君黎笑笑道,“我五行属木。”

    “咦,那——我五行属什么?我还不知道呢,我把八字告诉你,你帮我看看?”刺刺坐回来。

    “我有你的八字。”

    刺刺大是吃惊。“你怎么会有的?”

    “想要有,总能有的。”君黎越发微笑起来。

    刺刺反而撇了撇嘴。“那你早就看过啦?与你八字可相合?”

    “没有看……”君黎摇摇头,语声变得有些缓,“我现在才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师父总是与我说,自己与自己最关心之人的命运,看不清,推不明。其实若是八字四柱,不过几个天干地支互相拼凑,没有什么不能看的,却只是——看不看又如何?看与不看,我都已离不了你了,既是这命数自此要交相合融,不看,才是最净、最明。”

    刺刺又是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他话中的心意总是明白的。黄昏已至,天色已灰,无谓在此久留,可这样的水畔夕暮,她还是想起了——有一日临安湖边的大雨,有一日梅州河上的落阳。她曾在雨中那样大胆地将手交给他攥着,他也曾在落阳下难以自控地在她腕上留下热烈的一握。那些心境未明的片刻留给两人无法言说的暧与涩,直到今日,依旧令人心生回响,久久难平,却终于是,每与他多看一处水,都已多出那么多亲近了。

    “你说过,还要带我去看很多很多的山水。”她在回去的路上悄悄靠紧他,“你可不能骗我。”

    君黎没有言语。这本就是他的心愿,他又怎会食言。

    

    夜里,终于是起风了。

    刺刺很早便睡了。君黎在自己房中枯睡了一会儿,毕竟心里有事,还是起了身来。

    明镜十诀,已学其九,但其中只有前六诀是他敢称已然学成的。倘若当真学成九诀,除了拓跋孤,他或许不必惧怕任何人了,可是现在,却远未到能高枕无忧的时候。

    七至九诀的关键在于第七诀——“流云”。而那偏偏是他的薄弱之处。甚至第八诀“移情”、第九诀“不胜”他都在那日与拓跋孤交手时有所领悟了,只唯独“流云”……

    他于床榻抱元静坐。那十诀心法,虽都是心意之领悟与内功之修炼并举,但有的尤重领悟,譬如“观心”,有的却又尤重修炼,譬如“若虚”、“若实”。若是重领悟的意诀,一旦悟得便进境飞速,悟不得便只能徒叹奈何;但若是重修炼的意诀,便定须花上一段时日,依口诀研修,内力有成方算习得。

    第七诀“流云”尤为特殊,“领悟”与“修炼”二者竟是缺一不可。虽然此诀并不算最难,却总须花费精力、专心一意修行方可有成,他却一直未能有所闲暇。如此,似自己那日与拓跋孤交手时用出的第八诀“移情”尚没有“流云”为底,其实耗的乃是旧时修炼“若虚”与“若实”时的功力,不免像是隔空取水,事倍功半,大是损耗吃力,难当久战。

    “流云”又在脑中诵过一遍。流云之出,乃是要将体内真气依凭招式延伸,直至超脱身体与兵刃之形。对于君黎这样心思繁复却又敏锐的人来说,领悟此诀不慢,所缺只是修炼。他暗自将内息沿周身脉络行走,未几已趋快速流畅,渐有涌溢之相。他抬手,试引一缕真气自指掌漫出。比起在体内真气随心而走,离体之力的精准之控虽然不易却也不至于难以做到。若说“逐雪”便如肆意泼墨,“潮涌”便如大笔挥毫,“流云”只如精雕细琢,而仔细想来,他其实在读到这一诀之前就对之有所尝试。

    那是在被囚于青龙教地牢时,他曾一时无聊放逐心意追逐蚊虫之声,以无形之气把小飞物击得晕头转向。不过蚊虫毕竟只是轻弱之物,就算是寻常之人,伸手一挥激起的风声必也足以扰乱其飞行了,习武之人以气追逐,也就不算稀奇。“流云”之学,类似于此却也当远胜于此。

    他试练少时,起身在室内辅以手上招式。气为形之延伸——有招方算得有形。搅弄风息,不觉已过三更,习练中渐渐寻到些感觉,气息越出指掌之限,其形越趋随心凭己,只是究竟不可见,虽专心一意却也不免常生恍惚之感,时间一久便像是与这缕气息失了联系。他想了一想,取来布锦蔽目塞耳。耳目之灵固然是好,有时却也是分心之源,此时此地唯有摒绝杂念,方能全心贯注于对气息之操控之上。

    周身既有真气涌出,纵然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这室内情形依旧全然清晰,以“流云”之力拂过桌上微尘,扫过榻上衣角,便变得容易起来。大约再有了一个更次,内劲之延出渐行渐远,亦渐行渐利。待到确信心思已净,他方撤去了耳目遮蔽,恢复清明之视听。

    还不到五更的天,却已经有店伙计起来烧水了。这也难怪,客栈之中到了大清早,总有几个客人要热水的,若是冬天,大概更为辛苦。君黎离了屋子,先去讨了半壶热水来。他只是想看看,适才闭绝耳目只凭心念感知所练的“流云”,到底是否真已是无形之形。

    他将热水倒在杯中,以延出指掌之气息逼迫那热气之形——热气本也是介于有形与无形之间的一件东西,与“流云”本源很是相似,水杯既小,热气之形更是具体而微,若竟便能依他之意随心变换了气息形态,才总算一夜的试练并不是错觉。

    ——到底,还是要依靠双目所见才能确信。

    ………

    青龙谷内,左使程方愈早早便起了。今日是顾世忠的忌期,虽然是头一年,但以往每年顾家进谷祭扫早年去世的顾笑尘时,都会来得很早,这次想必也是同样。

    他换了素服。不为别的,就为顾笑尘在世时与他的交情,他也不会怠慢顾家之事。如旧到了谷口,他已见向琉昱等几个熟面孔也在,当下里打了招呼,听他说起单疾泉似乎今晨刚回了谷,便笑道:“单先锋也是不易——但盼得这回教主能容他多歇几日,我是好久没见他了。”

    “说得是啊。”向琉昱道,“总算能赶在顾老爷子大日子前赶回来,不然单夫人那里怕是不好交待。”

    “笑梦还病了几日,昨日顾宅的冥寿也是未曾出席。”程方愈道,“想来单先锋这一晌是先回家去看她了?”

    “想来当是如此。”向琉昱向谷外望望,“只是听说——刺刺还不曾回来。”

    程方愈“咦”了一声,“她不曾与单先锋一起?”

    “我原也以为是,不过现在看来,定是她打洞庭回来的时候听说了如飞提亲之事,便与那会儿夏大公子提了亲时一样,又一个人悄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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