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往哪里走,与谁相遇,和谁对望,听谁言说?那些不可逆的过往,被人交相谈论的过往,都是真的啊!
“千杉,我……我不会相信的……”单无意口齿笨拙地安慰着她,一边将手中的纸抓得粉碎。可那有什么用。他身后那已走疏了的场中,飞舞着的一张张不正密密记载了她压在心底的痛,而那痛竟被这正午的阳光剥得血腥而透亮。
“千杉,你……你不要难过,我……若叫我找到这编出这等中伤之语的人来,我定将他碎尸万……”
“是真的。”目光空洞洞的娄千杉,语气冷清而落寞,竟突然说出这样三个字。
单无意的声音忽然顿住,怔怔望着她。
离她不远的秋葵,和另一边的君黎,也望着她,同样带着种不知是震惊还是恍悟的神情。不经意的目光相遇中,往日所有那些关于娄千杉的异见都像是变得很渺小。原来他们都错了。那出乎了往日的他们的所有意料的现实,回想起来却又像个早就该看透的唯一的答案。“此身已污,此生已泯,此心已惘,唯有长恨。”那一句悲切之词是谎言却也不是谎言,扎得人心血淋漓。
“你其实也早知道是真的吧。”娄千杉望着无意的眼睛里竟而露出一丝笑意,可那笑意只令人窒息,“我以前说的那些事情,都是骗你的。现在你知道真相了,就——不要再纠缠我了吧。”
单无意无法说话。他甚至无法呼吸。他原该与往日一样,跳起来拔出刀去找谢峰德来拼命才对,可此刻的娄千杉让他害怕。她绝望的样子让他不敢离去。
“我……”他试着开口。他想表达些什么,可竟然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的自己。是的,他恨。他当然恨谢峰德,与当初恨沈凤鸣一样,可是竟然也有些不一样,因为——那时候以为只要自己不在意她的过去,只要为她杀了沈凤鸣,就能解开她的心结,可此刻他忽然明白,就算杀死了那些置她于此的恶人或许也永远无济于事。
“我……心里好痛……”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说这样一句话。那似乎是他无意识之中,在对她直陈着自己,“千杉,我……我好难过,你这个样子,让我觉得……觉得……我无论做什么,怎么做,都已经……都已经……来不及了。我只恨认识你太晚,在你遇到那样的事情之后,才遇见你,可我……可我只想你知道,我还是……为了你,做什么都可以,只消你说句话……”
“你为何偏要夹缠不清!”娄千杉却骤然提高了声音,“单家少爷,你是不是以为我娄千杉没人要了,得你垂青,便定要感恩戴德?”
无意愣愣看着她,“我,我没那么想过。”他的话语显得有些苍白,一如他的面色。他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原来,那连自己也感动了的安慰,却一点都不曾感动她。
秋葵已经忍不住,“千杉,别再多说了。师姐知道你不好受,反正这三支之会本是不来也罢,不如我们离开此地,我陪你回临安去!”
“那我也一起走!”无意忙道,“我不放心千杉。”
娄千杉却冷笑了声,“谁说我要走?我为何要走?”她看着秋葵,“师姐,你是不是也认为——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也和他们一样,看不起我,是不是?”
“你怎会那么想?”秋葵惊讶。“那些——全不是你的错,我又岂会……”
“既然我没错,为什么要躲?”
秋葵竟是答不出来。恰一名幻生界弟子匆匆跑来,行礼只说内洞为三支备了午筵,关非故正等两人入席,娄千杉笑了一声,“正要前去。”转身便行。
“千杉,你真要去?”秋葵急道,“可……可方才沈凤鸣说下午要向人回应你师父之事,他定会问起,那时你……你怎么办?”
“他吗?……”娄千杉的脚步竟是稍稍一却,脸上随即漾起微微一笑。“他不会的。”
秋葵见她执意,无奈只得随去。无意也待跟上,却被那弟子一拦,“这是三支中人之午筵,公子恐怕不便同去。”
“无意。”君黎上前了两步,“你留在此,我陪她们过去。”
那弟子见君黎上前,面上露出难色,欲言又止,似是知晓君黎曾与关非故有所对话,不敢轻言阻拦。
无意道:“君黎哥,千杉她……”
“听我话,先去你爹那里。”君黎向单疾泉那边望望,“我回来了就去寻你们。”
无意没有办法,“那,那好,那你帮我照看着千杉,我……我真怕她会想不开……”
君黎摇摇头,“放心。”
见人都走了,无意只能往单疾泉处过来。几人都已看过了那关于谢峰德劣行之数,知道无意心中必郁,原本似在讨论些什么,也便停了口。
“君黎哥怎么不回来啊?”刺刺道。
“他陪她们过去了。”无意垂头丧气,“说一会儿再来。”
刺刺哦了一声,有心振奋他道:“哥,你来得正好。苏姨正和我们说着——她昨晚见过沈大哥,原来这却是那个叫关非故的对他下了蛊,迫他……”
无意却显然心不在焉,方坐了一下,却又立起。
“我还是跟去看看……”
“无意!”单疾泉沉了面色,“你坐下!”
无意面上已先急红了,咬了唇,勉勉强强地坐了。只听苏扶风笑道:“无意心里关心娄姑娘,对旁人的事可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了。”
“苏姨你也……你也觉得我不对?”无意抬头看她,“苏姨也觉得我该不管她、不理她吗?”
“你和那位娄姑娘的事情,苏姨不太知道。”苏扶风道,“不过既然你这么问了——无意,别怪苏姨说实话,在我看来,倒不是你理不理他,反是她不想理你多些呢?”
“她……她不会不想理我的……”无意怔忡道,“她只是……只是……这样的事情于她……太可怜了,她心绪自然不好,若是换作苏姨你,难道你就能……”
无意话说一半,也意识到自己这样作比不妥,不无不安地住了口,一顿,咬牙道:“我知道你们不想让我和千杉一起,无非是怕名声不好,可是……可是我就是不能抛下她,我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我就……辜负她!”
苏扶风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单疾泉心中明白——若说无意是痴情到一叶障目、一意孤行,那么当年的苏扶风苦守凌厉该是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与凌厉最终虽说也成了亲,却也是靠的些阴差阳错的运命安排,又哪里有那么多恰到好处的运命安排来给无意?再说,凌厉的为人总还算值得相信——可娄千杉呢?如浮花流水般的女子,真的等来了又如何?
二六五 水月镜花(三)()
午时已过了大半,君黎仍未回来。无意耐着性子接了向琉昱递来的干粮清水等物,听刺刺说完沈凤鸣与三支之会的事情,郁郁不乐道:“既然沈凤鸣毒解了,他还在那里干什么,为何还不走,还要为他们所用?我看——什么中蛊不中蛊,或许他本意便是如此!”
刺刺知道他仍对沈凤鸣心怀芥蒂,展颜道:“哥,话不是这么说,沈大哥现在成了众目所瞩,也不是说脱身就脱身。”
“我倒是在担心,无论他遂不遂了关非故的愿,幻生界都不太可能放过他。”苏扶风蹙眉道,“不交出这教主之位,他固然难以轻离;若交出之后,以他的身份与对云梦三支所知,恐更不见容于关非故。幻生界人多势众,离开这君山小岛的水路也大都在他们控制之下,到时候就算不是当场撕破颜面,也有的是机会下暗手。沈凤鸣要想全身而退,不容易。”
正说话间,忽见得秋葵匆忙跑来,到了近前,只见她面带焦急,“千杉来过吗?”
无意吃一惊,“千杉不是和你们一起去午筵了?”
“初始是在一起的,只是……我们方才吃完了饭,一个疏忽,她人就不见了。”
“她不会是……”无意急得站起,“我去找她!”
“君黎已去找了。”秋葵忙道,“我也是怕她一时想不开,让君黎去后边靠水之地看看,我过来看看她会否来寻了你们。”
“哥,你先不要急。”刺刺也拉住无意,“我想娄姑娘不会那么轻易便动轻生的念头的,这岛上那么大,既然君黎哥已经去找了,你再去找,怕是要错过,不如我们等等。”
“就是因为这岛上那么大……”无意愈急,“君黎哥一个人怎么找得过来?若换作是你——换作是君黎哥不见了,你便肯坐在这里等吗?”
忽远远只见君黎也已过了来,秋葵忙道:“君黎来了!”
无意迎上,见他孤身一人,便知他并无寻到娄千杉踪迹。果然君黎走近,摇头向秋葵道:“她不在水边。我问了那一片守岸之人,都说未见她去过。”
“那她该是去林中了……”秋葵喃喃道,“或许,她还是想……还是想一个人静静……”
“君黎哥,不是说……不是说你会看好她的吗!”无意忍不住道,“怎么就让她不见了?”
“是我不好。”君黎道,“你们且在此稍等,我再去别处找找。”转身走了。
单疾泉方道:“秋姑娘,怎么回事?你们午筵上是否说了什么,令得娄姑娘……”
秋葵像是有些羞愧,微微垂开了目光,“这件事其实……其实怪我。午筵本没出什么事,是我后来定要拉着君黎去与沈凤鸣对质一件旧事。因为……因为事情与千杉有关,想要避开她,所以——她什么时候走的,君黎也没瞧见。”
“与娄姑娘有关的旧事。”单疾泉道,“想来——仍是与今日所传的事有关了?”
秋葵知道在他面前也说不得谎,只得道:“是。这个沈凤鸣绝非正人君子,昔日他对千杉,也——”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也有过不轨之举。”
苏扶风吃了一惊,“此话当真?”
“我也听闻过这般说法。”单疾泉却淡定得多,“那还是早先刺刺告诉我的,说是娄姑娘一封‘遗书’中提及。不过——娄姑娘那时并未真的寻死,此事也未必是真,想来,姑娘也是心中存疑想借今日向沈公子问个明白吧?”
“我……”秋葵咬牙,“我不是要向沈凤鸣问个明白,我是要对质此事,让君黎别再听他一面之词。那事……那事我亲眼所见,岂会有假?”
“你说……你说你亲眼所见?”无意颤声道。
秋葵点点头,便将那一夜在陈州百福楼所见道来。
无意只听得愤怒填膺,“不错,正是如此,千杉亦是如此与我说的!既然姑娘你亲眼所见——此事她不曾骗我,不曾骗我!”
“秋姑娘没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单疾泉却不动声色。
“有什么不对?”
“依姑娘的说法,那日你赶到百福楼,为时已晚,娄姑娘已受辱于沈凤鸣。可若依照今日所知,娄姑娘彼时已非完璧——”
“那又如何?”秋葵脸上不无发烫,气愤愤打断,“那谢峰德的确**不如,可又如何证明沈凤鸣便不是?”
“秋姑娘是没明白单先锋的意思。”苏扶风柔声道,“他是想问——姑娘藉以判断娄姑娘之受辱,在于床铺之上的落血,可如今看来,那血迹或许——并不足以证明沈凤鸣对她做过什么?”
秋葵愕了一愕。她此前心中先入为主,自然未想那许多,一怔之下,道:“可她衣衫全无,双目流泪,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我自不是为沈凤鸣辩解。”单疾泉道,“只是此事若是他们各执一词,姑娘也不好如此肯定吧?”
秋葵双目竟忽然红了。“你们究竟要怎样才相信?那……那孩子总是真的吧!”
单疾泉心中一异。“什么孩子?”一旁无意也忽瞪直双目,直勾勾看着她。
秋葵咬住唇,“千杉她……有过一个孩子,只是……后来被谢峰德打成重伤,孩子在肚里才两月,就没有了。”
“是……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无意忽握住桌沿,“她……她……还受过重伤?”
“是正月快过完的时候,那天她离开内城,我们本以为……”
她却未注意单无意面色已苍白如纸,“千杉……”他喃喃重复着。那许多许多从未想过的害怕涌来,让他无法再多听进一个字,不待秋葵说完,已失魂一般推席站起,向那水边林中跑去。
“哥……?”刺刺心中奇怪,待要拉他,却被单疾泉一拦。“你们在这里等君黎。”他匆匆说完,跟上无意而去。
他是无意唯一透露过与娄千杉那一夜的人。也就只有他能猜到无意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无意已经失心一般跑至林间。短暂的空白过去,他四处望着,胡乱走着,想要找到他的千杉。单疾泉估量着这片林子与那午筵的山洞之距,料想娄千杉倘若不在山洞另一面的水边,那么沿这片林子离去的可能倒是很大,是以并不加以阻拦,只远远缀上。
他也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能拦得住无意吗?如果——如果那个孩子真的与无意有关,他与娄千杉之间——是不是真的还能如自己一直以来所料,化解得那般轻易?
无意脚步虽乱却快,穿梭林间,奔跑呼喊。这里地势稍有起伏,未几已过了一个坡,到了一处山麓。人影虽稀,但无意跑过之时,单疾泉还是注意到一些不寻常。
是了。娄千杉若真是沿着这个方向走的,定也是往这人少之处而行,偏偏无意追得急又喊得急,她想必并不愿与无意相见,怕露出痕迹不敢快走,所以匆忙之下,定要想个办法避过他才对。
无意在明处,娄千杉有意避他,自然容易,可她却料不到单疾泉也在左近。单疾泉稍稍放缓步子,已看见了她——她果然独自立在一处树后,有意掩住自己身形,静待无意离去。
他犹豫了一下。要让无意就这样错过她前行吗?可有些事,终究还是逃避不得的吧?他俯身拾起脚边一枚小小石块,向着娄千杉所在附近轻轻一掷。无意闻声回头。树影再盛,也挡不住那猝不及防露出来的一缕儿薄纱。无意一个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