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没见过?”娄千杉像是有些失望,“可……我不要看别的,只是看一件与我有关的事情——我只要知道那一件——也不行吗?”
宋客笑了笑。“自然了,人人都是想看与自己有关的那一件,谁也没空关心别人——可若人人都像姑娘似的来求一声就能看了,倒不如不要专寻人保管那册子了。”
他话语说得风凉,娄千杉心头就气急,咬一咬唇才没发作。宋客又道:“也不是我不帮忙,涉及这任务之记录,可不比别的,宋家上下都是自小发过了毒誓的,让步不得。这规矩定下,也是先辈为了防止江湖中再生仇杀之事,再者也是作个姿态,表示我们黑竹会乃有节之组织,并不会涉入旁人恩怨,倘要强来,那恐是要引来麻烦的。百多年来,这规矩还未曾破过。”
娄千杉听他振振有词,只能转身沉默不语。沈凤鸣已见她眼珠转动,知晓她定不会便此罢休。
当下是再也无话,到了客栈与阿角会合了,才及坐下说些详情。沈凤鸣便先问起宋客缘何会与君黎、刺刺二人同来此间。
“不过是偶然遇见他们。”宋客便答,“打听得他们也是来这里的,便一同上路了,我原不知那小姑娘是青龙教的人,还以为那道士强将她拉来,却也未必与我们是敌,今日方才得知——原来此地更是这小姑娘的地盘。”
“可据我所知,宋公子一家该是一直居于淮阳总舵附近,怎么——会与他们从南面过来?”沈凤鸣有些好奇。
宋客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沈凤鸣又道:“况且执录一家应该从不涉入任务之中才对,以防得有失,怎么公子这次会出现在这样是非之地?”
宋客轻轻咳了一声。“‘执录一家’——哼,没人教过你不要随意打听‘执录一家’的事情?”
沈凤鸣反而一笑。“是,可那是怕会里人知道了执录是谁,会多生事端,如今反正也都认识了,再退一步讲,我都不是会中之人了,关心一下旧识也不行?”
宋客凝着一双眼睛看了他半晌,方转开目光,叹了一口。
“我没说我要涉入任务之中,我只是……来调查一些情况的。”
沈凤鸣听他口气松动,接着他话:“调查一些情况?”
“是,奉——家父的命令。”宋客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娄千杉。“你们之前应该一直都在临安?”
“没错。”
“好,若你们能回答我一些疑问,我倒也不在意将我此来的目的告诉你们。”
“你且说说看?”
“我便想知道——黑竹会今日这件任务,究竟是谁主使的?他出多少钱能买得了我们这么多人?你已不是黑竹会的人,为什么也在此?——前几个月沿路一直去到梅州附近的那件任务,又是谁主使的,出价多少?”
沈凤鸣轻轻“咦”了一声。“你都不知道?”
“问题就在于此——‘执录’原该是会中知道事情最多最详细的人,可如今却恰恰相反。”宋客的手放在桌上,指尖轻轻动了几动,抬目看三人。“你们可能发誓,不将我接下来的话说予任何人知道?”
三人互相看看,娄千杉首先一扬眉眼,道:“行啊,我娄千杉若是说了出去,将来定遭千人踩、万人踏,不得好死,你看怎样?”
这誓发得毒,却被她这般轻快说出来,恍似不以为意。沈凤鸣瞥见她嘴角微微带笑,心头一紧,心道以娄千杉受过的苦,那般毒誓,于她或许也已经算不得毒了。只听宋客已问道:“你们二位呢?”
他只得正色,与阿角都照样起了誓,宋客方始点了点头。这发毒誓一法,在他自小长大的宋家是常见的,他当下便接着道:“我爹担任这‘执录’,也有大约三十年了,早先都没什么特别,只因大家都在淮阳,他也常去总舵之中,只要黑竹会接了生意,也不可能不知道,一一记录在案,应无甚遗漏之虞。可惜,自从北方失陷,淮阳总舵已极少使用了,会中人四散,只凭大哥、你、马斯三人,以暗号联络——那段日子的颠沛流离你也晓得,依我爹说起来,倒也是全靠着你们二人各领人手,才没真弄得全然崩离。只是于我们执录一家来说,此事却是个大麻烦——宋家世代居于陈州,可黑竹会不在淮阳了,我们如何能得知每一件任务,能保证一一记录而不遗漏?也因此我爹与张弓长有过长谈,要求他自己必须每月回来一趟淮阳总舵,将月内之事一一告知,由我爹记录在册——可如此做法其实却失了原先意义,只因此事相当于倚仗张弓长一人——倘有他做了而不肯见告的,或是说了但其实没做的,甚或他自己也忘了记了,便无人知晓,我们虽记录下来,却也心中没底。
“不过想想那也只是权宜之计,爹的考虑,是要待到黑竹会寻到了新的落脚之处,便将执录之职正式传给我大哥,让他带着我和三弟都去到新总舵所在之处安家,如此便可与以前一样。可谁又料得到黑竹会新的落脚之处,会在临安的内城之中——一个我们根本无法去得到的地方。我爹于此很不满,认为其中必有蹊跷——至少,他认为以黑竹会的初衷来说,根本不该托庇于人,也就根本不该安身于大内。倘若张弓长真的在为什么势力所用,那么我们‘执录’也便不须存在了——倘若存在,只怕反而要成为那托庇之势力的目中阻碍了。
“爹自是很担心,不过恐怕他自己、我大哥和我,我们三人,黑竹会中都有人见过,所以去年黑竹会那天都峰一会之后,他就派了我三弟去临安,隐藏身份投入黑竹会假作新人,这样便能大致打听到黑竹会都接过些什么样的任务,与张弓长每月所言是否一致,黑竹会又是否在与朝廷勾结。”
二一二 不宣之任(三)()
宋客稍稍停顿,似是一哂笑,又接着道:“三弟传回来的消息果然印证了爹的猜测——黑竹会如今的确有了靠山,这个靠山便是如今统领大内的朱雀。其实张弓长本就是昔年朱雀山庄的七使之一,而黑竹会当时大有分崩离析之相,他倚仗朱雀的力量让黑竹会重新稳定下来,原是最自然不过的选择——只可惜这却违背了本会的初衷。爹虽然担心,不过张弓长这几个月带回来的记录,倒还没有发现有什么大的遗漏,所以暂且也没想好该如何与他开口提此事。毕竟一旦倚仗了大内,要再脱身便也没那么容易了。可前月张弓长却竟没有出现,我们正自等得有些急,三弟却回来了一趟,原来他们之前接了一件大生意,去了一趟梅州,而张弓长在这件生意里受了重伤,并未回来。
“我三弟是性情中人,虽然带着我爹的命令隐藏身份,可投入黑竹会之后,也真正将自己当成黑竹会中一员,事事尽力,加上原本武功就不错,所以梅州那件任务之前,他在会里已经算是小有声望。那一次梅州的任务他被安排为副领前去,可似乎事与愿违,任务非但没成功,还损失了正统领,连张弓长也为对方所擒。那两人既然失陷,这事情的收场便轮到我三弟,待他回到京城、处理完所有事情之后再赶回淮阳,已经过了许久,可他说此事重大,且黑竹会被迫易主,正经历重要变故,他不敢轻信任何人,只能亲自跑回来与我们说。”
“宋大哥,你三弟……莫非就是……就是‘阿玉’?”阿角听到这里,已经若有所思,开口插言。
宋客看他。“你也去了那次任务?”
阿角却看了看沈凤鸣。所谓“阿玉”,刺杀夏铮一事的副统领,正是那个最后与沈凤鸣一起葬了子聿的少年——沈凤鸣不可能不记得的,怎么他却一言不发?他已经后悔自己贸贸然开口,不知沈凤鸣是否还另有打算,可话已至此,也只能答道:“嗯……我也去了。有好一段路还是跟着阿玉的。呃,我也是听人这样叫他,不晓得是哪个‘玉’字。我们统领名叫子聿,也是念‘玉’,所以那时这件任务会里还给起了个名字,叫作‘双玉之征’。”
“‘双玉之征’……”宋客慨叹起来,“没错,三弟也是这么说的。他本就叫宋矞,这次投黑竹会,隐了自己的姓,自称‘阿矞’。‘双玉之征’,算是黑竹会继往日‘双杀之征’后的第一件大事,哪晓得最后是那样一个结果——出发仓猝,三弟事先也没来得及给我们任何消息,等到回来告诉我们,已是许久之后。按照他的说法,他去之前也是满心慷慨的,因为此事若是成了,至少证明如今的黑竹会即使没有双杀,也不是办不成事,但事实却证明黑竹会的确已经大不如昔,倚靠朱雀这个靠山带来的是福是祸,此际该很明白了,可纵然是我爹如今也不知该如何阻止,只因黑竹之首已经易人,而新上来的俞瑞,更是朱雀心腹。”
他说着,抬头看了看沈凤鸣。“你应该能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吧?‘双玉之征’那件任务,是谁主使的?是不是正是朱雀?今日这件任务,又是谁,是不是还是他?”
“话是没错,的确如此,但……”沈凤鸣也看着他,“‘双玉之征’的败退在我看来,也未必是因为朱雀之故。”
“呵,看来你得了朱雀很多好处了?”宋客冷冷道。
“要真有好处倒罢了——我不是给朱雀说话,只是那次任务的失败有太多原因,也并非……”
“好了,我今日也不是来说这些来龙去脉的。”宋客已经打断了他。“执录家的人,在意的不过是那本册子上该记些什么、该怎么记。爹虽没将此任传给我,可我至少也知道,记录一件任务正如记录一桩买卖,丝毫错少不得,买卖要有的那些东西,这记录里也必须有。拿人钱财方能与人消灾,此不是黑竹会贪财,不过是表明任务之外,与人两不相欠——可朱雀如今已经不是与黑竹会谈买卖了——他是将手伸进黑竹了,就连黑竹会易主这么大的事情,竟也半分礼仪没经就这样定了。俞瑞成了黑竹之主,却不知有谁承认了他了?至少我们宋家事先全然不知,事过两月,他也全未在淮阳露过面——那么今日这行动,又究竟该记不该记——该如何记?如此名不正言不顺,这还能算是黑竹会的生意么?黑竹会还是那个黑竹会么?倒不如解散了统统并进大内做旁人的打手更好,我们宋家自此也便封笔,乐得清闲!”
“看不出来宋二公子心里怀了这么大愤懑呢?”娄千杉在一旁轻轻笑道,“要我说,我是没意见——黑竹会便解散罢,归了朱大人管辖,‘执录’也便不必做了,规矩也便不必守了,宋公子别忘了将那册子给我看看就好。”
“‘朱大人’?”宋客眯起眼睛来,语带暗示。“这叫得倒真很好听,想来娄姑娘也是久居禁城的人了吧?”
“是又怎么样呢?”娄千杉同样眯起眼睛来。
“不怎么样,只盼你不要忘了自己发的誓。”宋客手按桌面,面色冷冷。
“好了,都是黑竹会的人,不必为此而争——宋二公子,你还未说你这次前来,又是为了什么?”沈凤鸣道,“照你这么说,你们对如今黑竹会的情形大是不满,那么得知此次任务也是朱雀主使,你有何打算?莫非——你要阻止此事么?”
“我倒是想阻止——在立场说明白之前,我希望黑竹会一件任务都别再接才好。可此事却不由我说了算,也不由宋家说了算——若此刻当家还是张弓长,爹或许还考虑亲自前来谈谈,可俞瑞——爹对此人并无期待,只因昔年俞瑞担任黑竹首领时,他们便有过不快。我爹那时年轻,压不过他,终没拦住他那时就投靠了朱雀山庄,自此埋下这与朱雀扯不断的联系。如今——也不必指望俞瑞自绝后路。”
“那你的意思……”沈凤鸣见他说得喟然,却也多少听出了弦外之音。宋家自来都在暗处,自不可能自暴身份、出面阻止这场厮杀;而若真要和俞瑞相与谈判,前来的也该是他父亲——继承执录之任的人——至少也是他大哥。可如今,来的却是他,这证明一切要以一种非光明正大的方式来解决——凭他,如何阻止这样一件箭在弦上的任务?他明知一切不由他说了算,也不打算以谈判的方式说服俞瑞,他——是要强来么?
“可别告诉我你单枪匹马的,打算去对俞瑞下手?”沈凤鸣并不很肯定自己这种猜测,“虽然你的看法我亦多有认同,不过实话实说,如今黑竹会就是倚仗着朱雀,倘强要逆势而为,纵然是你们执录世家,也未必能全身而退的,我是为你好——别乱来。”
宋客反而呵呵笑起来。“对俞瑞下手?我有那么傻么?杀了俞瑞就好了么?朱雀在,他随时可以扶植更听话的人作黑竹会之首。”
沈凤鸣心里一惊。“若要动朱雀——你更没胜算!”
“你不必紧张。”宋客此时却反面色轻松,“左右朱雀又不会露面,我到哪里去动他?远水救不了近火,真要谋他的性命,却也来不及拦住这次青龙谷一战了。”话锋却忽然一转。“不过——若时机合适,我也不是不能行动。”
沈凤鸣心中微微一凛。他这几句话的意思——的确是存了对抗朱雀之心?可竟然敢就此说了出来,难道真相信适才那毒誓能约束住三人,不将此事外传?当下只是不动声色,一笑故意凑上前道:“敢问宋二公子在等的时机是……?”
宋客也还以同样的一笑,道:“那就要看‘凤鸣’兄你的立场了。”
“我的立场?”沈凤鸣失笑,“好啊,原来宋二公子却游说到我头上来了——看来你早知我在徽州、早有预谋?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我手上自然还有几张牌,不会令你吃亏的。”宋客看着他。“比如——我知道黑竹会每年会做多少件案子、收多少钱、往来多少人;我自然也能说出自与朱雀扯上关系以来,我们少收了多少金银、又多死了多少人。这种事情倘若在会里兄弟面前公布,想必人心就要浮动,那时也不必我阻止俞瑞此次任务,他自然不会在这种情形下,强行攻打青龙谷的。”
“你想得未免简单——你认为有什么样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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