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铮猜得没错,这的确是君黎的计划。换作往日,刺刺自是决计不肯再放他自去面对朱雀,可念及当时单疾泉临走时曾说回程时务必要让他先来一趟青龙谷,她料想自己父亲总有办法阻止他,是以也未加以反对。最坏的打算,也不过就是到那时再要求与他同行临安。
徽州乃在临安的西南,属了江南东路,与临安城方向稍有偏差,是以君黎自那小县城清流之后,就转而一路往北而行,倒不同于来时了。刺刺知他心急,自是选最快的路径。她是第一次来这一带,沿路小镇都全然不识,便也只是跟着他。
这日总算是已穿过了福建,算来赶了也有七八天的路了。一路的辛苦君黎心知肚明——纵然是骑了马,但行来皆是陆路不说,甚至六七成都是山路,加上天气炎热,自己从来走惯山水,也就罢了,刺刺受的累却大概不比寻常。
“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在一处茶棚休息时,君黎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好在接下来我们可以坐一阵子船,路也会好走点,大概三四天,就能到徽州了。”
“我反正不认得路,你说怎么走就怎么走了。”刺刺不以为意地笑道,“想来——爹要你送我回去,也不是没道理,我一个人,大概要多绕许久呢。”
君黎便解释道,“南边山多,始终不甚太平,所以不得不快点赶路。这里一带该好些了,今日可以早点去前面镇上落脚,好好休息,我去问问明日几时有船,我们走水路略微绕一绕也没什么,倒也不必着急了。”
刺刺见他笑得温然,心里不自觉地也是欢欣,偏装作不满:“总想着赶路,那你什么时候跟我练剑法呢?”她眨了下眼,“还骗我说,一路有机会与我习剑的,根本又是一次都没有嘛。”
“我见你那么累,每天一歇下都像立时要睡着了。”君黎只得道。
“你叫醒我不就好了?与你练剑怎么会嫌累。”
“呃,你若真想——今日我们落了脚,就找一处吧。”
“好啊。”刺刺雀跃,“那我们要不要早点上路,早点到镇上,也就可以早点休整、多点时间了。”
“现在日头正毒。”君黎道,“再稍等一刻,待你凉下来些。”
刺刺向外面看。茶棚里正坐满了人,凉茶简直有些供不应求。真正是盛夏了,那日光看一眼就觉炫目,适才进来的时候自己也的确是真正热到了不行,喝了好几碗茶,才稍许去掉了些暑意。她也只得点头道:“嗯,那再稍坐一会儿。”
君黎见她仍是冒着汗,可那块汗巾却已被擦得没了凉意,便起身道:“给我,我寻店家去搓洗下。”
他便将她手里的巾拿了去,到后首借水。后面原来有口井,井水凉爽,透着无比惬意,倒有不少人轮番来打了洗手洗脸,他也忍不住自己先洗了个脸,才又提了一些上来,绞了汗巾,往棚子里走回。
却见自己原本坐的地方已坐了个陌生人,正与刺刺搭话。他远远见得这人二十二三岁样子,穿了整一身黑衣,在这大夏天里看起来愈发闷热,可容貌倒是清俊,旁人见了大概也只觉他长得顺眼,便不觉得他这般穿着惹人讨厌了。
君黎偏心头涌起阵怪怪的警觉,看刺刺似是还未发现自己回来,倒与此人聊得开心,莫名起了恶作剧的念头,走上前去将那浸凉的汗巾在刺刺颈边一触。
一九五 不速之客(二)()
刺刺猝不及防,“呀”的轻呼了一声,转头才见他回来,“君黎哥。”她像是高兴,将那手巾拿去,道:“这水好冰啊。”
君黎向那黑衣人瞥了一眼,脸上只是笑道:“后面有井,那水舒服得很。”
黑衣人也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相触,君黎才见他一双眸子黑亮黑亮的,心里暗暗纳罕了下。
黑衣人已经笑向刺刺道:“姑娘方才说的同伴——原来是位道长啊?”口气带着种夸张的惊讶,就衬出些挖苦嘲笑之意来。话音落了,他才像悟起什么似地往旁边挪了一挪,道:“不好意思道长,这里人太多了,我也没处可坐,倒抢了你的位子了。”
让却也不是真让,不过往旁边挪了约等于无的几寸。君黎没动声色,自己在另一边坐了,听那黑衣人偏生口没遮拦地又接着追问:“怎么姑娘这般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会与一位道长单独上路呢?”
他已觉黑衣人是有意将话说得刺耳,又看了他几眼,刺刺已经先道:“道士又怎样啊?君黎哥他走过许多地方,我正是喜欢和他游山玩水呢。——君黎哥,这一位是宋公子,可巧,他也是要去徽州,路过这里的。”
“宋公子啊……?”君黎看着他,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呼,“贫道君黎,有礼。”
宋公子一笑,那笑起来倒还不算惹人厌的,只是一开了口,言语总有些不中听。“君黎道长,幸会幸会——呃,我适才那话没别的意思,就是……一时意料之外。方才听姑娘说和同伴一起要去徽州,我还以为……哎呀!”
他忽叫了一声“哎呀”,只见他看着手里一只端着的茶碗。那碗从底上裂了条缝,将他吓了一跳,幸得只是道缝,他忙将茶喝了,放了碗,喊了声:“小二,这碗坏了,来换个!”
小二远远的应了,显是很忙,一时半会儿大概也顾不过来。宋公子才回过话题来,却也好像记不得自己说到哪里了,咳了一声道,“那个,我正在想,既然都是去徽州,不如大家一起结个伴,二位意下如何呢?”
刺刺瞥瞥君黎表情,见他嘴角挂了些冷笑之意,就猜他多半心里不喜,当下道:“宋公子,这倒要不好意思了,我们途中还有些事,要绕些路,若要同行,倒怕耽误公子了。”
这宋公子倒也不是全然不识时务,听出她言下之意,面上露出遗憾之色来,“这样么……哦,我只是随便问问。我是一个人上路无聊得很,可若两位不便,我回头再去问问别人好了。”
刺刺点点头:“实在抱歉。呃,宋公子也是刚来,想必还要坐一会儿,我们已歇得挺久了,这会儿该启程了——若是有缘,徽州或许还能再见。”说着向君黎放个眼色,便站了起来。
君黎听她拒绝了这宋公子同行早已心意平了,倒没料她这么快便提出要走,一怔也站起。“是啊宋公子,我们恐怕要先行一步了。”语气里也不能不说没点幸灾乐祸。
“不敢耽留二位。”宋公子只是客气道:“二位慢走,希望后会有期。”
如是匆匆离了茶棚上马,稍许走出一段路,刺刺才靠了过来,伸手往君黎缰上轻轻一拉,两马都慢了下来。
“你怎么还不说话。”刺刺看起来像憋了笑,“还在不高兴呢?”
“我没啊——我在想那个宋公子,他可能有些来历——你与他聊了些什么?”君黎显然是在回想什么,面色并不轻快。
“都没说了两句。”刺刺看着他,故意地道,“你都这个脸色了,我哪敢多说。”
君黎一怔。“你以为我是……”
他才失了笑,“我就算是不高兴,也是因为担心你。这宋公子的功夫似乎不一般,可你却半点不防,就不想想他打的什么主意?”
刺刺头一歪。“我觉得他没恶意啊——你怎知道他有功夫?又没动手。”
“怎么没有。”君黎道,“他那个茶碗,可不是无缘无故地裂了的。”
刺刺才一惊正色,“你们莫非……莫非暗里较了什么劲了?”
“是他先以内力试探我的。”君黎道,“他初时稍许移了一移位置,多半便是为了劲力散出,不致叫你知觉,所以你大约不知,但我坐在他对面,那内力隔空而至,却感觉得一清二楚。”
“他偷偷用内力试你?——怎可如此!那你可有受伤?”
君黎摇头。“他应该留了手。想来定是起初就见我们两个带了剑,知我们是习武之人,想看我反应以知深浅,那些言语也是来激我而已。但我也只装作不知,他或许也是没料到,后来不得不加了力,劲意过来就有些肃杀之气,是要逼我作出回应了。”
“所以然后你就回应了,然后就……那碗就……?”
君黎笑起来。“不是。朱雀教我的内功心法里,有两诀‘若虚’与‘若实’,擅将劲力虚实相化。不管这宋公子杀气多厉,我也只是接下来消化,还是装作不知,不曾反击。不过这也只是表象了,我如此做,其实也多少暴露了自己,他不可能不懂的,只是后来像是有所顾忌,或许是怕再下去必会被你发现了,也没有再加意相逼,茶碗之裂,是他自己故意为之,算作告诉我结束这般相较。”
“这样么……嗳,总之你没事就好。不过,他又为什么要来试你呢?”
“我也想知道——正觉得他还不算太咄咄逼人,可以聊几句了,你却又站起来走了。”君黎有意瞥了她一下。
“你怪我啊?”刺刺嘟嘴道,“我是见你不高兴,我还以为……我……我是想着好不容易你心情好了那么多天,若在这里因为一个路人不开心了,可不值当,所以就……”
她一抬头,“谁叫你脸色老那么沉沉的,谁晓得你在想什么啊!”
“唔,又是我不好。”君黎无奈地笑着,“其实现在想来,或许他也真是为你不平,觉得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就跟我一个道士上路了——不然,怎么就只针对了我,对你却好得很。”
这话说来带笑,可声音却也低了些,似乎他也明白,无论这宋公子是否真有此意,如今也的确是因了自己才让刺刺一个小姑娘时时被人指指点点着。
刺刺闻着这话,头一侧,却将手又伸了过来。“你又在胡想什么啊?人家随便说两句,你心思又被带去哪了?”
那手这次是来拉他的手的,可一时有些远,未能够得着。君黎犹豫了下,还是伸出手去将她半悬着的手接了。
她便将他握了,两马不自觉近了,缓缓慢慢地齐头并行。“那日不是都说得好好的了,等到你有了决定,就一切都好。旁人懂得什么,说长道短的,哪知我们的心思呢。”她徐徐地道。
君黎知她说得没错,心里叹了一口。他这几日并非没有去想那个自己该作的决定,只是,他这离开了俗世二十多年的出家人,一旦仔仔细细要开始想着,就开始寻不着头绪——他们,是从何时、从哪里开始,变得如此的?将来,那最好的与最坏的可能,又是什么?他甚至问自己,缘何要如此,又缘何偏是她。所有那些冲动的瞬间之外,他仍然要感到迷惘。而又只有当她将手伸来,他觉得自己是应该这样接着的。
因为他明白,若不接着这一只手,她定是不愉快的,自己也定是不愉快的,每次这样的不愉快到最后,还不是都屈从了内心才罢休。可这又算什么样的暗示或明示吗?现在这一路是没有旁人在,若有人在呢?两人是不是便不会如此?那么这般避人耳目,又隐射了他们一些什么样的内心?
她那日说她不在意最后的结果——多一日在一起,就是多一日的恩赐。可是在他想来,若真有相伴的心,又哪有人真的不在意的呢?就似我自己种种犹疑困惑,还不正是因为害怕无法相伴到最后,否则,我也与你过一日算一日又有什么不可?
他不敢怀疑她对自己的真意,只相信她也终究说了谎。她那日的哭,除了痛骂他的胆怯,其实也带了对未来的害怕的吧?
——我最后的决定若真的是离开你,你真能如你所说的那般淡定?可我若选择与你相伴,便要将一切真相告知于你——那时你可会愈发害怕?若我们两人最终相伴是要一起惶惶不可终日,这是否本身都已是一个巨大的劫难?
刺刺听他不答话,偷眼看他。他看着前方,目光在动着,昭示着那一个始终无法决定的内心。
末了,他忽然转过头来,她脸上就一红,慌忙转回去。
“刺刺,我问你。”君黎看着她道,“那一日我受了伤,若我……若我就这样死了,你会怎样?”
“君黎哥……”刺刺未料他忽然问这个,愣了一下。
“你会怎样?”
刺刺回想了一下。“……我那时候只想着要你活着,若你活着,什么我都愿意的,没去想若你死了……”
“我只说如果。”君黎打断她。“如果我死了?”
刺刺想了一想。“你是为了救我死的,我就跟着你去咯。”她咬着唇。
“……那若我不是为了救你呢?是因为别的缘故死了,你会怎样?”
一九六 不速之客(三)()
刺刺呆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我没遇到那样的情形,我怎么也想不出来你会那样地……那样地死了。我不相信有那样的事。”
“你就……你就假设你来了梅州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呢?”君黎声音高起来。
“我为什么要假设啊!”刺刺也气急起来。“你明明好端端地活着,我为什么要假设你死了?那要是那一日你来寻我我已被谢峰德杀了,你又会怎样?”
“我……”君黎话语一塞。那一日找到她之前,所有的心力都是忧怕恐惧,没有半分余裕去作任何假设——也没有半分勇气来假设。就算到今日回想,他也仍然没有这个勇气。那些后怕想想就够了,怎么竟还能想象这世上已没有了她?若要他回答,他也无法说出若她真的死了自己会如何,推己及人,他又要怎么让她回答?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可却隐隐约约觉得——这个答案似乎是亘在他决定与不决定之间那最后的一道深沟。不知这上苍会如何对待他们,不知会将那罪责降临在他的头上,抑或是她。没有这个答案,他真的下不定那个决心,真的无法在此刻就义无反顾地将任何承诺说出口来。
就连那被她牵着的手都摇摇摆摆地,好像要脱出来,可刺刺觉到,偏又一用力,将他捉住了。
那手轻轻晃着,终于没有坠下。
马行树荫,一段路稍微凉爽些,气氛沉了一沉。
“那我……不问你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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