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了浑身解数哄她,可他那“浑身解数”,却也平平无奇到可怜。刺刺闷了自己只是拼命摇头,哪里理会他这般听来都不似真心的言语。
“你……你是要逼我啊?”他既急且气,“你要我……你要我怎样?我不想你哭,不想又让你哭,我……我……”
他说到无话可说,忽地张了双臂将面前的小女孩子连人带那枕头狠狠一搂。他不愿承认自己其实早有过不知多少次那样将她紧紧搂住的冲动,可却从来未敢,一次都不曾真的这样做过——而今日她哭至如此,他不知除了这样抱她,又还有什么能让她平静,也让自己解脱?
“解脱”——终于将她抱在怀里,是一种解脱吗?是一种再无可挽回的选择吗?抱住她的一瞬,他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那感觉几乎不是任何温柔情思,而竟充满着失措慌乱。可就算失措慌乱,甚至还夹杂着那么一丝二丝的悔怕,他也已不能再重新将她推开,假装这一切并未发生过了。
怀里的人儿自然更是浑身一颤,那哭声陡地一弱,真的停住了。
他不知说什么好,或者什么都不说才最好。他只知道自己又败了,甚至比任何一次都更无可救药。那些最最坚硬的决心原来在她面前都完全不堪一击,每一次想要远离她却不过是让两个人愈缚愈紧。那命运莫非真的已经逃不脱了,否则,又是谁在这冥冥之中,偏在他背后施以了这样用力一推?
刺刺身体终于柔软下来,一双目光才肯爬出枕头之外,怯怯地要看他,可却又不敢抬头看他,只能带着些余泣缩在他怀里。
“你怎么敢抱我……”她在平静下来以后,才轻轻地,难以置信地说着,“你这……你这胆小鬼,何时也敢抱我了……”
“……你就只当我今日真的喝得醉了,”君黎喃喃说着,声音透露了他此刻的六神无主和精神恍惚,“我也当我自己是喝得醉了,不然,我怎么敢,我怎么敢……!”
可再是六神无主,那一双手却并没有放开了她。刺刺安静了少顷,忽地也将双臂一伸,反手往他腰上一把搂住。
“就算你不敢,我也敢的。”她带着些狠恶恶的报复之态。
直到许久许久以后,君黎也未能忘却这一刻心里的感觉,可他却在许久许久之后,都始终没能找到任何字句来形容。那似乎是掺杂了他所知的所有味道——那般美好,偏又那般苦涩;那般快乐,偏又那般无奈。那所有的感觉似乎都揉在一起了,变成一种无法言喻的钻心之触——那是她的名字,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利刺一般深深扎入他心里,与他那一切悲喜命断相伴,不死不休。
刺刺抱了他,听君黎不应声,心中又微微忐忑。“你又生气了?”她低语。
“没有。”君黎苦笑。
“那你现在心情还是不好么?”刺刺讷讷追问。
“……好了。”这倒是句实话。无论这样的收场是不是他真的想要的结果,可那郁郁却真的消退无形了,就算再要他难过惆怅起来,都好像难过惆怅不起来了。
“那……”刺刺才嘟囔道,“为了叫你高兴点,却把我害得大哭,你要怎么赔我?”
“赔你?”君黎不无头大,“总……总不会要我也哭一场给你看看?”
“谁要看你哭!”刺刺从他怀里一坐而起。“哼,我要你答应我两个条件。”
“这么快条件都想好了?”君黎后知后觉地露出几分无可奈何。“你不会是蓄谋已久了?”
“总之是你不好,就该答应我的。”刺刺闷声,“再说,我又不是要提什么无理的条件,头一个是——你以后再也不准对我那么凶,不准没来由的就骂我吼我——这个条件总算合理吧?”
君黎想起自己果然是没来由对她那样厉声喝斥,也觉惭愧无已,点头道:“好。”
刺刺吸了吸鼻子,露出一笑。“嗯,第二个条件是——你要答应我,以后不准没事就一个人东想西想的。明明没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可你忽然就自己不高兴了——我看着你这样,我都不开心。”
“这个……”君黎犹豫了一下。要自己不吼她还可以,可要逼这个一贯想得很多的自己不去想那么多——还真的没那么容易。
“答应不出来了?”刺刺嘟着嘴看他,“所以我今天的话是白讲了,哭也是白哭了?”
“不是的,刺刺,其实是……”他第一次尝试着开口,要向她剖白一些自己的内心,可话到嘴边,却变得不知从何说起。
刺刺见他为难,“那我问你,若明天我们就要死了,你可还会有那些所谓的忧思焦虑?”
“胡讲些什么!”君黎皱眉,“别说这般不吉利的话好么?”
“我只问你会不会还那么多顾虑呀!”刺刺道,“我爹常跟我说,他就一直是那种想得很多的人,一直都有好多好多顾虑——所以很多时候也并不愉快。可是他说,他最后也并不比那些想得少的人能多避去些什么灾劫、多得到些好处,因为那些总是想着的,未必发生了;就算发生了,也未必和想象的一样,好多时候事先想好的对策都没有用,反倒是见招拆招,倒也没哪件事解决不了。我们一路过来遇了这么多想也想没想到的危险,到现在不也是好好的吗?”
她见君黎还是不语,脸上露出一些无奈,手往他手背上轻轻一覆。“应不出就算啦,不要反又被我弄得不开心了。”她笑了笑,“反正你今日好了就好——往后若再像今日这样啊,我也总会有办法的。”
君黎看着她。她这番言语反倒显得他像个小孩子,而她是十足的大人,来哄他、迁就他、照顾他。刺刺已经站起来。“你早点休息吧,陆大侠还在下面等我,我要快点走了。”
“刺刺。”君黎反手,将她柔软而温暖的手握住。“我……我不是不肯答应你,但……”他停顿一下,“你……给我些时间好么?让我想想清楚。我知道一切责任在我,我却也不想再反反复复了。”
刺刺面上腾出几丝轻红,或许是源于那只被他握住的手,或许是源于他话语里的那种郑重。他要去想的,绝不仅仅是她的那一个条件的答应与否吧?他需要花时间想的,该是关乎他与她的将来——他与她的一切吧?
她知道他是怎样一个拙于表达的人——至少在这件事情之上,在她面前,从来如此,可也因此,他若说出什么来,才足够认真——所以,他如此说,她已经足够感动。“我知道你还没有想好,定要些时间的。”她低着头,不无羞怯,却也一样郑重,“我只要你知道,我从来是将这些与你一起的日子,当作上苍给予我的恩赐——每多一日,便是多一日的快乐。所以你……你什么都不必顾忌,只作你最想作的决定就好了。”
他点点头。那一只手从他手心里滑脱出去了。她走了,可一室里的半明半暗都像淌满了她的温柔。
他独自坐在床边,心才开始跳得快了些,像是种滞后太久的回应。不知到天明回想,适才的一切是不是恍如一梦,仍然无法改变自己往日的决定?
他吹熄了灯,慢慢地脱了鞋袜和外衣,躺到床上。那枕头还湿着,尽是她的泪。刺刺,若似你说的,真能确定地知道我们只能活到明日,那倒好了。我那些忧闷迷惘,不过是不知未来的劫难要从何而生,向谁而生。我连至亲父母的面都不敢见,又要怎么如你所说的那般,“什么都不必顾忌”?
心头终究仍是乱麻一片,可被这屋里残留的温柔包裹着,却已不是适才独自饮酒时的心情了。他知道,她是出现在他黑漆漆的命运里那样一盏无可替代的明灯——若没有这盏灯,他相信自己会一直孤独沉在这黑暗里直到此生终结——可唯独,他又如何知道若追随这光明而去,终会将自己引向何方?这片看不到边的黑暗,最终又要将那光明置于何地?
一九四 不速之客()
天与往常一样的亮了。
君黎与往日差不多时间起了身,酒劲好像完全消退了。原以为这一夜大概要辗转反侧,可实际上沾枕没多久就睡着了——睡得比平日还更沉些。
我还真能睡得着。他莫名地嘲笑着自己。昨日那一切还历历在心,并不曾忘却,可却也并不似自己以为的,会沉重了今日的心情。他掀开窗,一样是个热天,那蝉一早就在噪着,可那一丝云也没有的天却并不让他厌恶,干净一色反好像叫人心情愉悦。
他方洗了脸,刺刺便已来了——除了今日来得早了些,所有的一切,与往常并无不同。
“你起来啦?”她高兴道,“今天有什么打算?”
君黎知道她必有后话,笑而反问:“你有什么打算?”
刺刺见他并无异色,便过来嗳嗳地道:“当然是要你好好教我剑法啊——如今知道你也这么在行了,我也就用不着事事问夏伯母了。”
停顿一下,“我终归也有点不好意思那么麻烦她嘛……”言下之意,麻烦君黎那却似乎是天经地义的。
“教你不敢当。”君黎只笑,“不过倒是应该多加合练,以求愈加领悟的。”
刺刺一喜,瞥见他剑在一边,一伸手便拿过,与自己的一起抱在胸前,只催促道:“那快走啊。”
“现在不行。”
“啊——为什么?”
“那个河边,也就只有太阳落山,人才少点,现在一大清早,正是人多的时候——你要是不怕人家当你卖艺的,我倒可以陪你去。”
“那……那怎么办,你又……你又不肯回夏府去。”
君黎沉默了一下。
“刺刺,我们……也差不多该动身了吧?我如今伤早就好了,耽在这里也是没个止境,不如早点往回走,一路上或许还多些地方能相与切磋。”
刺刺轻轻哦了一声,道:“那也好,你就算不提,我其实今日——也想来问问你了。”
君黎见她这次并没露出阻拦的意思,微微一笑道:“那你看什么时候为好?料想你也要收拾准备下吧?”
“总也要与夏伯伯他们说一声,我们明日一早动身吧?”
君黎点点头。“你说了算。”
“几时这么听我的了……”刺刺口中嘟哝着,嘴角却是一笑。“那既然是在这梅州最后一日,我们再好好兜兜这城里,往后可不知什么时候再有机会来了。”
君黎才刚说了她说了算,自也推脱不得,只能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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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留了一日的余裕,夏铮夫妇听说两人要走,仍是觉得突然。三个月都避而不见,可君黎在梅州与不在梅州,于他们来说,终究还是有些差别。
“看来——如今知道君黎剑法有成,倒不用夏伯母多教了。”陈容容勉强还带着笑,向刺刺说着,口气已不无怅然。
“夏伯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我们也实在叨扰得太久了,君黎哥又挂心好多事情,若再不走啊,我看他都要急死了。放心好了,我一定与他好好练这剑法,定不叫夏伯母失望的!”
顿了一顿。“可惜君黎哥还是不肯来,只叫我带话,说请你们大家都多多保重。我也实在说不动他。”
“不打紧。”陈容容只是不无怜爱地拉着她的手。“刺刺,你是女孩子,比君黎乖巧机灵得多了,往后一路上,你……你多多照顾他,好么?”
刺刺虽觉她说来口气奇怪,仍是应声道,“当然啦——原本也是为了照顾他才留在此地的嘛。哦,对了。”
刺刺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取了两个草环出来。“君黎哥说叫我送这两个东西给夏伯伯和伯母,这……这个……我知道有点怪怪的,可他不知为何,又偏是坚持。嗳,我知道他小时候身上有过草环做护身符,所以后来做过一些给他,他或许也想借此表示谢意,可……可其实也有点小孩子气,只盼你们不要见笑、见怪才好。他还说——草环枯去之前,我们就应已回到江南了,到那时候,再给夏伯伯、伯母来信。”
陈容容目光触到那草环,人就轻轻颤了一颤。二十几年前那个小小婴孩颈上的草环是她亲手套上去的,如今见到此物,又怎么不心中生疼、生苦。
一旁夏铮见她眼眶倏然已红了,怕她便要落泪,忙替她接了,道:“那劳烦你替我们多谢君黎道长。若那边事情了了,有暇……有暇还来这梅州看看。”
刺刺点头应了,笑道:“也说不定夏伯伯很快就调回京里了,那就皆大欢喜了。”
道别已毕,再无可留下的理由,唯余行色匆匆——再是不近人情,也是这么不近人情地走了。可两人都没料到,正因这未满三月便离去,令他们恰恰错过了一封在第三日一早就递到的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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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铮在这日一早接到了这封写给君黎的信,落款是单疾泉。这是他写给君黎的第二封信。与第一封信不同,这封信的内容很简单,不过一句话:
“青龙谷有变,暂不要带刺刺回来,亦勿使知晓此事。且等我消息。”
他写给了君黎而没有写给刺刺,自然是因为他知道刺刺必不会听——她若得知青龙教有变,定是愈发要回来了。可两人提早启了程,此事从一开始,便已在他的控制之外。
夏铮见这信来得急,犹豫再三还是拆阅了,一读之下,心中也是焦灼,却也已无可奈何,只能遣了些人出去打听青龙教究竟出了什么样的事。可惜,山高路远,他知道,若自己的人打听得回来,恐怕君黎他们两人也早已到了。
他注视置于桌上的那青青草环。你说,一切枯去之前,你们就要抵达江南了——却不知先去的是临安还是徽州?如今倒希望是先去临安的——这样,还不至于被卷入青龙谷那情况不明的新的争端之中。只可惜照常想来,你们自然会先去徽州——你理应是想将刺刺送回了徽州,再独自回去临安见朱雀的吧?
夏铮猜得没错,这的确是君黎的计划。换作往日,刺刺自是决计不肯再放他自去面对朱雀,可念及当时单疾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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