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呼得益发惊惶,那整个语声都像扭曲了,以至于他忽然无法想象若自己是真的走了,又会留下一个怎样的她。
刺刺这一冲出门外,自然就见到了他。她喊声忽止,心情如受大起大落,真不知要怎样来形容,见他回身,扑上来只是那般将他一抱。“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又走了……”她不加掩饰地喊着。
君黎抬头已见屋里无意也闻声正待追出来,可一眼见到两人如此,脚步一停,又往昏沉室内退了回去。他甚至看得到他脸上刚刚还是担忧一闪却已换为了窃笑,然而刺刺在怀,他无法解释任何一句。
也根本不知有什么需要解释。
而后刺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自他怀里抬头。第三次,她感觉到了他过快的心跳。那般快的脉搏她在他腕上抓到过,在他颈上摸到过,而此刻,在他胸口听见。
她终于有些依稀地觉得——这并非因为他说了谎。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说。他连动都没有动一动。她呆呆地看着他,就像也呆呆地审视着一个为何要不顾一切来找他的自己。
可下一刻,她已经重新抬手拉住他。“你伤那么重,起来干什么!快回去了!”
他木然跟着她回去,身体像不是自己的,恍惚间觉得她还像昨日一样,支撑着自己的身躯,再一晃神,才发现她只不过拉着自己手臂。可无论是哪一种——好像总是她在带着自己前行,是她在指引着、左右着自己的决定。
“刺刺……”他伸出另一只手,要把她的手从他臂上抹去。他想脱离这种不自觉的亲近,从现在就开始。
可刺刺忽然转回头来看他,他的手还在空中。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一双流动着的眼睛,就是这样望着他和他的手。
他的心忽然不受己控地软了——不是软弱,而却是柔软。那只带着坚硬的推阻之意的手竟然也变得那么柔软——那么柔软地往她发丝里,捉去了一线扎在其中的碎叶——就像本来就打算如此。
一六九 轻之若絮()
天亮起来。刺刺不准许他离开这屋子,他只能好好地半躺在草垛上。
“对了,夏伯伯说,要我们去城里找他——我可不想去呢。”刺刺想起这件事来。“你定也不想与他打交道那么麻烦,才没跟着进城就出来了吧?”
君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原本想,要是你今日还不醒,就只好去城里找他帮忙了。”刺刺笑起来。“现在就好啦。等你再好些,我们自己去梅州城里兜一兜,也不枉来了这一趟,到往回走,路上可苦得很。”
“我们带的钱不多啊。”无意讪讪道。“这一路都花得差不多了,真不找夏伯伯帮忙?”
“我们有君黎哥,怕什么?”刺刺笑道,“君黎哥不是会给人算命么——差点忘了,君黎哥,我们出来的时候,把你的东西都带来啦。”
她的手一指,君黎才意识到角落里那个黑魆魆的影子是自己的背箱。刺刺已经起身。“我拿给你看。”
这个跟了自己那么多年的箱子,便是那次混进内城去时,才不得不留在武林坊里的,而后始终也没有机会重新带着它。见刺刺取来,他只见连那木剑都好好地插在箱口,总觉得有点恍惚之感。
“辛苦你们了,还把这么沉的东西带来。”他有些感慨。
“我记得你很宝贝这口箱子。”刺刺坐下,低着头道。“我也总觉得,背着这箱子的君黎哥,才是我认得的那个君黎哥。”
“那个只会算命的道士是吧?”君黎笑着,顺手打开了,面色却轻轻一滞。
“怎么了,少了什么吗?”刺刺已见到他表情。
君黎摇摇头。“没有。”将盖子合上了。
他只是一眼便看见了那一段熟悉的、短短的树枝——那一段,也曾牵引了自己不知多少心思的树枝。他并不是忘了秋葵——这一路,无论是强敌环伺时,还是独自静思时,他都没有忘了那个被自己不得不弃在朱雀府中的她——没有忘了自己答应过要回去见她的。
只见一边无意已经愁眉苦脸:“一路算命回去,那回去得要多久了啊。”
“我知道,你就想着那个娄千杉。”刺刺故作取笑,“要你那时问问清楚,你又不问,现在着急也没用了啊,说不定她早不在临安了。”
“不会的,她那时对我说……对我说要去临安的。她定在那等我。”
君黎犹豫着是否该将娄千杉的真正所在告诉他们,刺刺忽转头道:“要不让君黎哥算一卦,看看她人到底在哪?”
“好啊好啊。”无意高兴着。
君黎已打算说出实情,忽却听外面远远传来一阵悠扬的似笛非笛的乐声。刺刺一皱眉,“这乐声又来了——昨日就听见过,君黎哥,这里也有人会吹这叶笛,只是吹来吹去都是这么一个调,比秋姐姐差得多了。”
君黎却知道那是沈凤鸣在找自己的暗号,面色已喜:“是找我的。”手往地下一撑,便想站起。刺刺忙将他一拦。“是谁找你?”
“沈凤鸣。”
一边无意听到“沈凤鸣”三个字,耳朵骤然竖起,紧张道:“你说沈凤鸣?”
君黎点点头。
“对哦,忘了他也来这里了。”刺刺道,“你们说好了要碰面?”
“我原就想找他的。”
“那——你也别动,让二哥去叫他来好了。”刺刺说着,后面无意早有此意,大是摩拳擦掌道,“好,我去找他!”出门循着那声音便过去了。
隔一会儿,叶声果然止了,可等了半晌,并没见两人回来。刺刺始有些不安,瞪着君黎:“沈凤鸣不会安什么坏心吧?”
正说着,已听无意的喊声远远传来,不无气急败坏:“你这恶霸,快放了我!”沈凤鸣的声音却只隐隐约约道:“他人在哪?”
刺刺忍不住到外面去看,只见无意被沈凤鸣扭着条手臂,脸涨得通红,一边骂着,一边早被迫着领他走来。她不由一生气,上前:“喂,你干么动手!”
沈凤鸣一抬眼见到她,眉头一展。“小姑娘,好久不见——不是我动手,你这哥哥冲上来便要找我拼命的架势,让我怎么办?”
刺刺果然看见无意一脸恨不能扑上去咬死了沈凤鸣的样子,可却也不能断定究竟是他先想咬死沈凤鸣呢,还是被沈凤鸣先动手之后才想这般咬死他。沈凤鸣已拖着他走近,道:“那道士呢?”
“在里头。”刺刺让开了门来。沈凤鸣一眼瞧见坐在干草堆上面色显然欠佳的君黎,吃了一惊,“怎弄成这样了?”便放脱无意,走了进来。
无意手上还疼,知道远远不是他对手,恨恨然不敢妄动。君黎已道:“你事情都处理完了?”
沈凤鸣点点头。“多耽搁了一日。可我昨日就在这附近想找你,怎么你却没反应?”
“昨日……”君黎苦笑。“昨日我三魂七魄大概在鬼门关飘着。”
“这么严重?”沈凤鸣矮身下来。“怎么回事?”
“那日未觉,其实被谢峰德那‘阴阳易位’伤得厉害,内伤外伤都受了些——只盼着你来解了。”君黎勉强笑道。
“我看看。”沈凤鸣说着,回一回头,“刺刺,我给道士疗伤,你跟你哥哥暂避一下吧。”
“君黎哥,这个人居心叵测,你——你别信他!”无意先忿忿道。
刺刺却拿眼神与君黎一对视,那灵动的眼睛已似在问,究竟是不是能完全信任沈凤鸣、依他的意思而做。君黎已知她意,只轻轻点头。
刺刺也点点头,回身道,“哥,我们先出去吧,有什么等君黎哥伤好了再说。”
“可他……”无意见君黎和刺刺都似在沈凤鸣那一边,深感气愤与惴惴。“你们为什么就信他,他可是无恶不作!”
“没有啦,他没那么坏,他还帮过我们,你忘记啦?”刺刺一边说着,一边硬是将他往外推了出去。
沈凤鸣待两人出去了,方细察了君黎伤势,运起心法。伤势虽沉,但以独门的“万般皆散”来解,并无难处。
少顷,君黎体内制心之力渐渐化去。他脸色好转许多,沈凤鸣也便放下心来,收去劲力,往边上闲闲一靠。“那外伤接下来便可自愈了,你还是要多休息几日,不可妄动。”
君黎谢了他,方说起被葛川暗算、受刺刺二人相救之事,沈凤鸣听闻也不无后怕。“没想葛川竟如此卑鄙——必是见你落单,又身受了重伤,才敢有此举动。那日万事都突然,我也没想你已伤至如此——倒幸得遇见刺刺了。”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这小姑娘竟也还挂心着你,千里迢迢追到这广东来。”
君黎嗯了一声,似乎不欲多言。
“怎么说到刺刺,你像是有些心虚?”沈凤鸣看着他表情,微觉蹊跷。
君黎只得抬头:“你知道我跟顾家的关系——总觉她不该来的。他们一来,我便不知如何是好。”
“是么?我瞧你们眉来眼去的——反觉得——你每回跟这小姑娘在一块儿,倒都像挺高兴的。”
“是么。”君黎淡淡道。“我烦恼都来不及,何来高兴。”
沈凤鸣一笑。“也不必否认。方才给你疗伤,见你心里像有些不平静——我原还有些紧张你是否受谢峰德心法影响过深,损了心性,可仔细一探,却又觉并不是什么消极或厄运之念,想来反有点像是开心——这于你,倒不常见。”
“那是见了你来,知道自己有救了,自然开心。”君黎白了他一眼。
“哦?”沈凤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好,那不说你——方才是说,刺刺这小姑娘似乎挺关心你,这总不假?”
“就非得扯上她?”君黎无可奈何。
“只是想提醒你——小心哪天又要多收一截树枝。”沈凤鸣大笑起来。
“……你多心了,刺刺只是小女孩子。”
“都差一点嫁了你那不成器的弟弟,还是小女孩子?”沈凤鸣摇头。“上次我说湘夫人对你有意思,你也不信,还与我动手。这回——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顿一顿,又道:“这种事嘛,我得教教你。你要知道,这世上可没有女人会为了自己心仪的男子之外的人费心的——你别什么都不当回事。”
君黎反笑。“在我看来,刺刺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不是那种人?她们若不是喜欢你,你去什么地方、遇到什么样险,谁要管?”
“我只知,若她们遇到危险,我也是要管的,可却并不是因为你说的那种缘故。换过来想,她们必也是如此。”
“那是你,你是男人,还是个道士!”沈凤鸣没好气地道。“一个根本不知什么叫‘喜欢’的道士,还在那里拿自己的道理判断别人,好端端的姑娘家怎么就都遇上了你,这般倒霉!”
君黎缄口。
——好端端的人,大概也的确都是因为遇上了我,才都碰上了不幸事。不论他们是出于对我什么样的关心都好,我却始终无法回报任何一点的。
沈凤鸣见他突然不语,转念明白自己说得重了些,放缓了语气,讪讪道:“哼,你也不消多想。我不过是不平——怎么我沈凤鸣的女人缘竟还比不上一个道士。”
君黎看了他一眼。他知沈凤鸣不过是种自嘲——无论如何,他与女人相处也总比自己多得多了,女人缘也决计不会差,若真有不平,大概只缘于一个人。
“我答应了秋葵,回去之后,带她出来。”君黎忽道,“那之后,我便不再见她了。”
一七〇 重之如山()
沈凤鸣一愣。
“现在才不见她,晚了吧。”他隔了半晌,有点悻悻道。
“不晚。”君黎轻轻道,“何时都不晚。”他说着抬头看沈凤鸣,“我知你一直关心她,按你自己的道理来说,你定是喜欢她,才一直为她那样费心。这样说可对?”
沈凤鸣未想被他反问——虽然君黎本意大概并非以此来压住他的话头。他呆了一呆,随即冷哼,“是,是又怎样?我不似你,什么事都不肯承认。只可惜在她眼里我到现在都不过是个恶棍——就因为有你在!你倒是时时装出一个君子样,可她偏偏就喜欢你这样的人!”
君黎沉默,像是无话可接。
“你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主意?”沈凤鸣看着他,“你们在朱雀府,一个屋檐之下,又相处了那么久,你仍然像当初那般决绝,不肯为了她动一点还俗之念?”
“我……真的没想过。”君黎低低道。
沈凤鸣不无苦笑,也不无嘲讽,“看来湘夫人在你心里当真轻得很,轻得你一点儿都不在乎!”
“不对。”君黎抬头,“恰恰相反,秋葵在我心里很重——有时候是——是太重了。”
“这话怎么说?”
君黎像是叹息了一声。“如你定要逼我说个明白——那好,我可以这样说:作为朋友,她在我心里的份量,没人比得上。她是我独自一人行走这江湖之后交到的第一个共过患难的友人,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将她从我心里抹去。可——我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实我有时会害怕这样的重,觉得……面对着她,……真的有点累。”
他停顿一下,见沈凤鸣仍在看着自己,咬一咬牙又道:“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觉得对她总多有亏欠,但那也已是后来了。在我明白她那一段树枝的意义之前,我其实已隐约有些那样的感觉,那是……那是出于对她这个人的稍许了解。大概她与我的脾气有那么些相似,我深知无法与这样一个人真正相处,因为若要真实交心,那必是针锋相对的,可又觉得和这样一个特殊的朋友,若虚假相对,便也辜负了这份情谊,于是反变得不知如何是好,以至……以至越来越有些怕,有些无言以对。也许这样一个人原不该是用来朝夕相处的,若引为相距千里的知交,那情谊恐更不易磨折,而若强要那般面对,那当那些那么真的本性都暴露无遗时,便要开始相害了。
“……你问我怎么便不肯为她还俗——你该很明白吧,我从来都是那么一个——那么一个陷于自己命运的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