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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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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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天若有情(二)() 
一边陆兴听着,忙打断:“你来了——大家都很担心你!”

    “庄主和……夫人呢?”沈凤鸣抑着心神。

    陆兴目光忽然一闪,低头默不作声。

    “夫人她……”沈凤鸣不敢问下去。他看见了陈容容飞身挡箭的刹那。他知道张弓长流火一箭的分量。他只希望有奇迹。

    陆兴朝楼上看了看。沈凤鸣也朝楼上看了看,咬牙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走。

    门虚掩着,他也不顾,就推了进去。室内的夏铮猛一抬头,已将他吓了一跳。

    他须发竟尽已烧去,头上、脸上、颈上露出来的部分带有少许明显的灼伤,可却竟这样裸露着,全不包扎处理。身上衣衫想必也烧得破碎,可也只在外面松松地随意罩了一件长袍,偶还露出几分里料的焦黑。

    这哪里还是禁城那个四品紫袍的朝廷命官夏大人,又哪里还是临安那个天下闻名的武林一侠夏庄主。比之得知夏教尤チ颂痈侨盏氖Щ曷淦牵缃竦南娘8恢炙媸笨赡艿瓜碌拇砭酰灰瞪窕辏土翁澹己孟褚チ恕

    他这样坐在床边,那床上侧卧着陈容容。看来陈容容并未当场丧命——这许是好事。可夏铮眼里的浊泪却如同在告诉他一切乐观的念头只是掩耳盗铃。

    那一支断为两半的箭被置在桌上,想是夏铮已设法将陈容容身体里的箭头取出。可她面色发红发黑得骇人——沈凤鸣走近,一目已知:那不是外伤,而是内伤。她是突然扑至,那箭没能直裂要害,可流火一箭之致命,在于足以将她自内灼伤。大概这就是所谓五内俱焚?若在京城临安,也许还有希望寻到办法救治,可如今这般偏远小县,前后连个大城镇都没有,又处处已遭敌视——到哪里去寻什么高手神医?

    夏铮就是足够的高手了,可一见他现在这般表情,沈凤鸣甚至不必开口多问。

    夏铮抬头看到沈凤鸣的刹那,眼神还是稍稍亮了一下。他还记得,在夏家庄时,所有人都对娄千杉的重伤束手无策时,却是沈凤鸣救了她的命。他虽不知沈凤鸣是用什么办法,却也燃起了那么一些希望,盼着他或许真的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沈公子……回来了。”他颤颤地站起来,语无伦次。“你……容容她……她火毒侵入脏腑,你……你可有办法……?”

    沈凤鸣看得懂他眼里的光是什么意思,可他要怎么回答他?他要怎么告诉她,能救娄千杉不过只是偶然,不过只是恰巧会解那一种内伤——仅仅是那一种而已。而什么火毒入腑,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庄主,我……”他开口,却说不下去。

    夏铮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像是知道,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他人慢慢落座——却根本不像是坐下去,而是完全支持不住了悲痛的份量,这样垮了下去。沈凤鸣看在眼中,心内如剜如沸。那一日在夏家庄拍胸脯对夏铮说,只要我沈凤鸣这条命在,必不让你们有半点损伤,逞的好意气,可如今陈容容命已将殒,夏铮也是浑身火伤,他沈凤鸣能挽回些什么呢?

    “庄主……”他只能矮下身,扶住他的椅边。“请你……请你千万保重身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自暴自弃才好!夫人她若醒着,也一定不希望庄主你这般不顾惜自己,所以……”

    “你知道么。”夏铮眼神空濛,望着远处,只是喃喃地道,“十六年前,夏家庄被人寻仇,就起过一场火。我在那场火里,也受了伤,可我……一直不恨那个放火的人,因为,容容就是因为那场火才肯回来看我一眼。她离家近十年,那还是第一次,肯到夏家庄来看我。可若我早知十六年后她要因又一场火这样离开我,我宁愿她没回来,宁愿她从没回来啊!”

    他面上热泪滚滚而下,不得不仰起脸来,可这一仰面却是长叹,沈凤鸣已见他的手将扶手握得吱嘎作响,显是心中痛极,他却莫知如何安慰。他真的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言辞可以遏制这样的悲痛。

    不能遏制,可也不能陪着他悲痛,以致愈发悲痛。他一咬牙,站起道:“夏庄主,夫人如今只是暂时昏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或许……或许不必就这样放弃!”

    夏铮却只是颓然摇了摇头:“沈公子,我知你有心安慰我,但我也想透了,伤病死生,终究不是人力所能挽回,有些事真的是命中注定,否则,我……我也真的不想就这样放弃啊!可火毒攻心怕也只是半个时辰之内的事情了,我只能……只能在此陪着她,这样……这样送她最后一程而已!”

    沈凤鸣却愈发恨那“命中注定”四个字。他听得够了。“是不是能以内力逼住火毒,暂缓攻心,先赢得一些时间,然后想办法寻能解这样火毒的人?我们这么多人,便没人有一点办法吗!”

    他虽然这样说着,却知道自己能想到的,夏铮怎会想不到。他也不过希望能稍许分散一些他太过专注的悲痛,能分散多久,就分散多久了。

    门边忽然一响,半掩的门无风自开,门外人还未现,下面已有人发现端倪,参差喊着:“楼上有人!”“小心刺客!”便有人飞身上来。

    夏铮人如行尸走肉,早不放在心上,头也没抬,只有沈凤鸣转头看去,出现在门口的,是他以为,万万不可能出现的人。

    “道士……”他抽了口冷气,竟然下意识转回头,想看看自己身后的到底是不是夏铮夫妇。怎么他会来?躲了这么久,避了这么久,说什么不能相见,怎么他竟自己会来?

    君黎穿着一身黑衣,更显得身形消瘦,脸色苍白。他像是胆怯到甚至不敢迈步走进,只是站在门外,沙哑着喉咙:“我能救她。”

    这声音才让夏铮忽然抬起头来,那一瞬间的四目相交,如同两人心里都有什么溃塌下来了,再强抑都强抑不住。可再强抑不住也要强抑,夏铮从椅上骤然弹起,所露出的惊愕也不过被他快速转为另一个话题。

    ——“你能救她?”没有别的废话,只有这一句主题。

    门外的君黎点头,眼神有点游移,语气有点不连贯。“我——我先看看。”

    这语气好淡然,就像将死的并不是他的母亲,面对的并不是他的父亲。无论躲在门外的阴影里有过多少心潮澎湃和揪心难决,出现在夏铮视线里的他,竟然一如当初在朱雀府中,客气相迎的样子。

    夏铮忙忙将追上楼来不明所以的众人斥退,请他进来。什么解释都没有。不需要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此。不需要说他为什么要来救人。明知一切不该心照不宣,可就这样隐隐约约心照不宣了。

    君黎看见床上这样脸色的陈容容,心中只是剧痛。可他只作平静,伸手摸了摸她额头,按了按她脉,像是想了一想,回过头来。

    “怎么样?”夏铮急急道。“可以救么?”

    “我试试看,只是——”君黎的目光不再胆怯,这样直视着夏铮。

    “只是什么?”

    “只是夏大人你也伤得不轻,你……这样放任不管伤势,怕……会愈发严重。”

    夏铮一愣,慌忙点头,道:“好,我……我这便去处理一下伤口,只要你能……”

    “给我些时间,夏夫人应该没事的,放心吧。”君黎说得肯定。

    夏铮的脸上竟尔露出这个晚上的第一个笑——他还不敢高兴得太早,可那般喜悦,那般复杂而难言又突然到简直要哭的喜悦,他又怎能埋藏得住。

    在一边的沈凤鸣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看得清楚,大概也只有君黎,只要一句话,就能令消沉到极点的夏铮,一瞬间就变得欢天喜地地愿意去疗伤了。他与君黎对视一眼,向他点点头,意示自己来照顾夏铮。

    可他也猜想不出,这一对父子,心里对于这样的相见,除了那拼命压抑的欢喜,又该有些什么隐惧吗?

    ------------

    五内俱焚固然致命,可火毒,说来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君黎只是记得朱雀说过,程平体内的寒毒,用至寒的内力可压服,用至热的内力可根除。那么换过来,至寒的内力,该正好能驱除火毒的吧。

    他的体质没有朱雀那般至寒,可学自朱雀的“明镜诀”内力,究竟也是寒性,给程平疗了那么久的毒,他也算有心得了。何况,陈容容的火毒在体内时辰还短,还不至于非要用至寒来解,他才敢开口,说自己能救她。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陈容容的面。可两次,每一次都是她这样苦痛的时候,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真的注定只能在她苦痛的时候才能与她相见,还是——正是自己的出现,才导致了她的苦痛。

    火毒近心,他不敢大意,“若虚”意运起,要将她体内毒热丝丝冷却。清冽的真气入体,陈容容被灼伤之身在昏睡中也觉舒适,眉心舒展开来,君黎便知并未行错,放心施为。

    心里不知该感到凄苦或绝望吗?这是自己的至亲,相见即是相害,可又能够不见吗?再是暗暗发誓永不因任何原因与这双父母相见相认,可若明知只有自己能够救她,他还有什么选择?

    他算是明白,这命运还远没有将自己捉弄够。原以为无法得见亲人已是最大的惩罚了,可原来真正的命运并不是相见不得,而是明知相害,明明惧怕,却还非要被逼着这样相见。什么“冥冥中自有天意”,只是始终在背后窃笑并主宰着一切的命运,在偶尔露出它的真面目吧!

    再是不能见,也已经见了。他现在反愈发平静下来。一切患得患失担忧惧怕便如已被绞碎弃在方才门外的阴影里,他知道一切担忧惧怕早都没有用了。

    只要你们不因遭受的这一切痛而恨我,我,又有什么好怕?

一五七 云淡风轻() 
功行过半,君黎毕竟自己也是伤重,运力有些艰难起来,只能停了手。火毒就算不得完全除净,但也已退出脏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他料想明日或后日待自己伤势好转再次运功,便能尽消此创,若非要此刻一蹴而就,反是不智,便扶了陈容容躺下,自己坐到边上,适才夏铮坐过的椅子里。

    他怔怔看她。陈容容的面色已恢复了寻常。上一次相见,他还不知她与自己的关系。可今日却是不同了。他也从未想过会有那么一天,有那么片刻,能将自己的至亲仔仔细细地看着——这样超越了期待的幸福,他真的没指望过。

    眼睛竟然就这么湿了。这个什么都无法拥有的自己,一定是多少也感动了一下上天,终于得以拥有了这样一段短短时光——那他相信,无论自己在哪一天死去,都一定会牢牢记得的时光。

    “娘亲。”他轻轻开口叫她,趁着没有旁人在侧,趁着她还未醒。旁人唾手可得的幸福,于他来说,或许是错过了,就一生也不会再有的机会。

    陈容容像是依稀有觉,竟然迷迷蒙蒙应了一声。君黎吓了一跳,忙噤声不语,却真的看到陈容容睁开眼睛来。那双目是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双目,忽然见到君黎的面,她神情一展,却露出微笑,好像并不惊奇。

    “君道,我晓得,又是你。”她轻轻地道。“你又来看我了,是不是?”

    君黎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她究竟是清醒还是发烧,随即才反应过来:她定还以为又像中了幻生蛊那次一样要没了命,所以以为又看见了幻觉。

    果然陈容容喃喃地又道:“只可惜,总是这种时候,才看得到你。”她苦涩地一笑。“原来娘这一辈子,最对不起、最放不下的终究还是你……”

    她说得轻快,像知道面前的这个幻影不会回答——就算回答,也是她自己的想象。

    君黎也的确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该顺从她的幻觉,还是打破她的幻觉。

    每一种都像很残忍。

    陈容容叹了口气,又道:“不知道来生,又是个什么样子,君道,娘只是好遗憾……可……遗憾也已经没有用了……”

    她停住了,转过头来,凝视着他,抬起手来,要抚他的脸。这是她从幻境里看到的真实,一切都和真实的一模一样,可对君黎来说,一切却和梦境一模一样——恍若他在真实里看着一场梦境。他想扑下去抱抱她,可是却又不敢;他想说句话,可是也一样不敢。他知道她很快地会清醒,若现在屈服于这样的情绪,往后又要如何解释?

    陈容容的手果然忽地停住,像是意识到,一切太真实,真实到根本不像幻梦。她一惊将手收回,背心里的痛让她意识到,她还有人间的知觉。那是真实的知觉,是她知道自己该有的,那么身边的一切都该是真实,也包括这个——她“误以为”是“君道”的年轻人。

    她忽然心头慌乱,口不择言惊道:“亦丰呢?”却根本不敢听君黎的回答,已经用力喊道:“亦丰,亦丰!”

    沈凤鸣和众人正在隔壁帮夏铮处理创口。众人虽不知夏铮怎会忽然愿意了,但终究是好事,都憋着不问。忽然听到陈容容一喊,夏铮连忙站起,往那房间走进。

    所有人都一起跟了来,可所有人都不知,那个夏铮肯放心单独留在陈容容身边的黑衣人是谁。有人还依稀记得那日幻觉中所见之人的面貌,犹犹豫豫地有点穿越之感,也便不敢贸然起了敌意,只待夏铮的决定。

    陈容容像是惊慌失措,一直到夏铮拉她的手,才平静下来。“你没事了,容容?”夏铮高兴道。

    可陈容容只是看着君黎。“亦丰,他——他是谁?他是谁??”

    夏铮与君黎对视了一眼。君黎早已站起,让开了位置,很有些距离地站在了边上。

    “他是……”夏铮犹豫了一下。“君黎道长,我跟你提过的。”

    此言一出,还不说陈容容,众人尽都动容。他此刻不是道士打扮,原是没人想到这一层,忽然得知是他,早有人要拔兵刃,道:“他就是朱雀身边的那个道士君黎?”

    陈容容面色苍白。她没有认错人,从头到尾到没有。她唯一弄错的,只是现实与幻境。而这两者唯一的区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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