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本该安享太平的世道因我而乱、再因我而治,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剧变!如此,方不枉你我来世上走这一遭,你说是也不是?”
话到此处,言思道已经有些兴奋,忍不住从火堆旁站起,提高声音说道:“然则我这份念想,世间那些蝼蚁根本无从领会,一个个都将我视作妖魔鬼怪,甚至当成疯子妄人,我也不屑同他们多做解释。可小道长你不同,你当然能够明白我此时的心境,深知似你我这样的人存活于世,若不想方设法地折腾别人、折腾自己,那将是何等的无趣?既然你我本是同类,是那些蝼蚁们的智者、圣人、神灵,又何苦自相残杀,弄出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反倒被一群蝼蚁看了笑话?”
他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挥舞开手中的旱烟杆,又傲然说道:“实不相瞒,小道长你虽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但论心智、论才干、论手段,皆不在我之下;即便是当世第一智者青田先生,也许你为鬼谷一脉数百年来最强之人,几近天下无敌!不知你可曾想过,倘若你我不再继续这场莫名其妙的对局,而是选择联手合作,那局面又当如何?”
说着,言思道衣袖一挥,劲风所到之处,两人之间这堆火焰顿时噗噗作响,跳跃出妖异的光芒。只听他扬声说到:“若是你我联手,莫说中原这两京十三使司之地,东至高丽、东瀛,西至突厥、汗国、别失八里、波斯、吐蕃,南至暹罗、爪哇、苏门答腊、苏禄苏丹,北至鞑靼、瓦剌、罗斯国——但凡日之所照、目之所及,都将沦为你我二人之玩物,实现连前朝异族大汗也无法完成之壮举!待到四海列国都在你我的掌控之中,若是玩得腻了,还能来个颠倒阴阳、倒行逆施,今日助高丽取南洋,明日率爪哇破漠北,如此一来,便如青田老儿家门口挂的那副对联,才是真正的‘天为棋盘星为子,地作琵琶路作弦’,岂非其乐无穷?”
言思道一口气说到这里,难免已有些气喘。他随即咳嗽两声,又重新装了一锅旱烟,正色说道:“至于你我之间的联手,小道长大可放心。想必你早已看懂,我这人一不图名、二不求利,最不喜欢的便是抛头露面,站到台前供那些蝼蚁观赏品鉴。所以只要你肯点头,那么从此刻起,你为正、我为副;你是主、我是仆;你在上、我在下——所得之土,我不占一寸;所得之财,我不取一文;所得之女,我不要一人!除此之外,无论你还有任何条件,叫我低头认输也罢,叫我磕头服软也罢,只要你肯终止你我之间的这场较量,我便统统依你,包管叫你满意!”
伴随着言思道最后这番话音落下,终于,火堆对面的得一子第一次有了反应。只见他身形不懂,依然盘膝而坐,连双眼也未睁开,但口中却已淡淡地问道:“你可要听听我的故事?”
言思道顿时一怔,兀自沉吟半晌,便在火堆前重新坐下,向对面的得一子笑道:“愿闻其详!”
26 其乐无穷()
当下得一子便缓缓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对面的言思道,一对灰白色的瞳孔在火光的映照中忽明忽暗。过了半晌,他嘴角才挂出一丝不屑的冷笑,用飘渺空灵的声音说道:“自我记事之日起,便长年居住于一座荒山之巅,终日所见,不过山水云天、日月星辰;终日所闻,不过雨雪风雷、木草虫鱼。除此此外,便是几间藏书的石屋,一个孤僻的老头”
言思道听到这里,当即接口笑道:“鬼谷非谷,却在凌绝之顶,一览众山而小之,如此方配得上历代纵横天下的高人身份,当真令人心向往之。至于道长口中的孤僻老者,自然便是当世的‘鬼谷子’易老先生了,只是道长这般称呼尊师,莫非当日青田先生那六个化身所言非虚,道长果真未能名列鬼谷门墙,乃是有实而无名?”
得一子却不理会他的询问,自顾自地说道:“是以终日与我相伴者,便只有几间石屋中的各类藏书,囊括六艺、诸子、兵书、数术、方技、诗赋六类,其中六艺、诸子为‘道’,兵书、数术、方技、诗赋为‘术’。起先我读六艺、诸子,以求悟‘道’,谁知到头来才发现统统狗屁不通,根本是自相矛盾的自圆其说,一言蔽之,便是‘标善愚民’这四个字,以此来取悦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奉其学说将治下之民变作牛羊般温顺的蠢物,从而驾驭其身心,白白浪费我两年时间。于是自那以后,我便弃‘道’攻‘术’,以‘术’入‘道’,从而成己之‘道’。”
言思道不禁哈哈一笑,扬声赞道:“说得好!我一向自诩为‘叛经离道’,想不到道长居然胜我一筹,竟是‘无经无道’!道长只用了两年时间便将这个道理参透,实乃旷世大才,相比起来,我却足足用了二十四年,实在汗颜得紧。”
只听得一子继续说道:“之后的四年,我阅尽石室中的兵书、数术、方技、诗赋,先是泛学,而后精研,再后举证,最后破论,终日与著书之人隔空为战,斗智搏心,可谓乐在其中。事后回顾,倒不是我天性好书,而是彼时身居荒山之巅,老头又深居简出,往往数日不发一言,使我只能以此为乐,消磨光阴。直到有一日,老头的大徒弟突然造访,打破山间常年的死寂,我才终于找到真正的乐趣,甚至是参透了人生之真谛。”
得一子说到这里,不禁稍作停顿,眼神中分明浮现出一丝兴奋。言思道心知他已说到关键之处,这次倒是没有接话,只是重新填满一锅旱烟,凝神细听。随后得一子便说道:“话说老头的大徒弟当时造访,本是有一难题要向老头请教,不料正逢老头闭关,不知何时方能得见,于是他的大徒弟便来寻我,邀我同他手谈几局。须知我七岁时自书中学棋,九岁时便已能算尽棋间胜负,先人留下的种种棋谱残局,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破,自以为必胜,便欣然应战。不料双方坐定入局,黑白子轮番落下,三十步后,我才发现局势并非如我所想”
话到此处,言思道回想起囚天村里那场“三足鼎立”的对弈,忍不住微微一笑,吞吐着旱烟说道:“道长所谓的算尽棋间胜负,其实只是‘技艺’二子罢了,真正与人持黑白拼杀,除了技艺,更是双方心智和念力的较量,比起破解书中所流传的那些棋谱残局,自是存在不少区别。况且易老先生的这位大弟子,无疑便是鬼谷一脉的‘生’之传人,更是道长的师兄,棋力之高,可见一斑。道长用从书中学到的技艺与他对弈,输上一两局亦是再正常不过。”
谁知得一子毫不理会,兀自说道:“正所谓棋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头大徒弟的棋力虽远不及历代国手,但对弈时的谋略心计,却是那些棋谱残局所不具备,落子全不在我的算计之内。等我想通这个道理时,双方已经下至四十八步,对我而言几乎败局已定。随后我调整战略,渐渐适应与活人对弈的局面,终于在第四日傍晚结束此局,胜了他半子。”
言思道不料最终结果竟是首次与人对弈的得一子胜出,不禁有些愕然。紧接着他便隐隐猜到得一子接下来的话,脸色顿时微变。果然,得一子眼中的兴奋之色愈发强烈,语调也随之拔高,傲然说道:“于是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书中的文字再如何高深精妙,终究只是死物罢了。比起那些留书传世的死人,同眼前的活人争锋较量,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说罢,得一子加快语速,又扬声说道:“话说老头的大徒弟输我半子,惊骇之余,难免不太服气,反倒正合我意。于是我继续与他对阵,从围棋斗到象棋,从诗赋斗到文章,从策论斗到兵法,从道术斗到阵势,双方饥则进食,渴则饮水,困则入定,一口气连续斗了一百三十六日,各种大小对阵合计三百七十九局。到头来老头的大徒弟竟是一局未胜,统统败于我手,急得满头黑发皆尽变白,纷纷脱落。最后他发狠使出鬼谷绝学‘玄微往生术’,想要灭我神识,却被我攻心破术,以至神通反噬自身,眼看便要神形俱灭。然而就在此时,几个月不见踪影的老头突然现身,要我就此罢手,饶过他大徒弟一命。”
言思道听到这里,心中已是惊骇不小,趁着得一子稍作停顿,他不由地叹道:“久闻鬼谷一脉历代只传两名弟子,一曰‘生’,一曰‘死’,本就亦敌亦友,亦或相生相克,昔日的苏秦、张仪如此,之后的孙膑、庞涓亦是如此,看来果然不假。”
却听得一子语调冰冷,继续说道:“老头虽然现身劝阻,但我当时正玩至兴头,本是不予理会,不料老头只说了一句话,便令我果真罢手,放过了他大徒弟。你可知老头当时说了一句什么话?”
言思道不料他突然发问,还没来得及细想,得一子已自问自答,淡淡地回答道:“老头对我说:‘他不配当你的对手,还是我来陪你玩。’”
这话一出,言思道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纵然身前便是一簇燃烧的火焰,却也察觉不到丝毫热力,反倒有一股莫名的阴森源自对面的得一子,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只听得一子的语调重新变回之前的缥缈空灵,仿佛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继而凝视着身前的这簇火堆说道:“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便由老头亲自陪我玩,这一玩便是七年零九个月又十八天,合计四千八百七十三次对局嗯,最后老头拣来一大堆木柴,自己坐到当中,叫我将这些木柴点燃。”
伴随着得一子的话音落下,山岗上的两人同时沉默,只剩夜风吹拂林间的动静,夹杂着火苗燃烧的噼啪声响。过了许久,言思道才将闲置已久的旱烟杆塞进嘴里,一吸之下,却发现一锅旱烟早已燃尽,只得重新摸出烟丝装填起来。但听对面的得一子淡淡地问道:“所以我的意思,你可听懂了?”
言思道深吸一口新装的旱烟,强笑道:“道长的意思我自然听懂,只是只是上有日月星辰,下有八荒四海,这世间的乐趣,又何止万千?倒不如你我各退一步,先兑现和青田先生的承诺,平息眼前这场倭寇之乱,之后我便另寻游戏,包管让你玩个尽兴”
得一子不等他把话说完,已然长叹一声,摇头说道:“看来你还是没听懂!”说着,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灰白色瞳孔直视对面的言思道,厉声说道:“什么狗屁倭寇,什么朝廷恒王,全都是猪狗一般的蠢物,甚至还不如鬼谷石室里那些藏书!我要玩的不是这些死物,而是活人,是有资格当我对手的活人!世上只有三个,一个死得只剩匣中残尸,一个还没降世出生,剩下的便只有你一个!”
说着,得一子霍然起身,大声说道:“什么将四海列国玩弄于股掌之间,什么‘天为棋盘星为子,地作琵琶路作弦’,根本荒谬至极,肤浅至极!只有孩童才会无聊到去操控几群蝼蚁打打杀杀,还玩得乐此不疲!即便是这世间的蝼蚁死尽殆绝,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既然要玩,当然要和人玩;与人为斗,那才是真正的其乐无穷!”
27 一哭逆局()
听到得一子这话,言思道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缓缓问道:“如此说来,那是没得谈了?”
却见得一子摇头冷笑,说道:“有。”说着,他重新在火堆前坐下,冷冷说道:“旁人对战,是为了双方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判;谈不拢,那便打到能够谈拢为止。而你我之间,天生注定只能对战;什么时候打不动了,那双方便坐下来谈判,一直谈到能够再打为止。”
言思道一怔之下,随即骂道:“疯子……真他妈是个疯子!”说罢,他再不多发一言,径直起身,便要往山岗下离去。谁知就在这时,忽听一个女子声音从山岗后传来,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二人方才那一番对答,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恶心的言论,两个都是疯子!”话音落处,一个素衣女子面带怒容,从山岗后绕行而上,正是谢贻香。
原来言思道深夜不眠,还鬼鬼祟祟地在朝廷一方的驻扎地绕行一圈,当时便将谢贻香惊醒。她当即留了个心眼,悄然尾随在后,一路来到山岗后面躲藏。以言思道和得一子的本事,自然没能发现这位谢三小姐的踪影。耳听两人今夜这番诛心之论,谢贻香惊怒之下终于按捺不住,这才现身责骂。
眼见谢贻香突然出现,言思道顿时“哎哟”一声,笑道:“谢三小姐可别冤枉好人,既然你全都听到了,那应当明白今夜我是来求饶的,是你家这位小道长不允,非要和我纠缠不休。”谢贻香白了他一眼,怒道:“你是好人?那天底下便没有恶人了!”言思道干笑两声,侧身退到一旁,显是不再打算离开。
当下谢贻香便大步上前,来到火堆旁的得一子面前,强压心头怒气,义正言辞地说道:“小道长,就算全天下的人你都瞧不上眼,但御倭寇于国门之外,此乃华夏大事,我等身为汉人,岂能眼睁睁看着疆土被犯、同胞受难?不错,言思道这厮理当千刀万剐,与我更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你要与他对战,我自是举双手赞成。可眼下我们已被倭寇逼入绝境,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若是还要继续内讧,到头来非但两败俱伤,更是让异国贼匪渔翁得利。如此亲者痛、仇者快的不智之举,你难道真看不明白?”
却见得一子双眼一翻,反问道:“华夏同胞?异国贼匪?荒谬!”不等谢贻香细想,他已满脸不屑地说道:“昔日七雄对持,自诩保家卫国,杀得天地失色,待到始皇帝一统为秦,回首再望,不过是华夏内乱,谈何家国?又如三国鼎立,自诩持忠仗义,闹得日月无光,待到司马氏三分归晋,回首再望,不过是中原自斗,谈何忠义?今日你以华夏为‘同胞’,以东瀛为‘异国’,殊不知数十乃至数百年后,这世上或许便再没有什么东瀛一国,唯余一‘东瀛府’而已,彼时回首再望,今日双方种种,亦是内乱自斗,从而替后人徒增笑谈罢了。”
话音落处,旁边言思道立刻接过话头,神情夸张地说道:“道长这话可不能乱说!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上哪家的戏台,便得唱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