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先竞月不由地反观自身。自己如今能够在亲军都尉府里担任统办一职,说到底全靠谢封轩这些年来的关照和提携,就算不久之后自己果真出任了副指挥使一职,也只是一个背景全无的空壳,对谢家眼下的困境没有丝毫帮助,又怎能和手握兵权的赵王相提并论?先竞月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当即深吸了一口气,伸手从胡老手里取过那纸婚约,轻轻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他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谢封轩已先一步向谢擎辉说道:“如今我谢封轩危在旦夕,所以不愿连累竞月,这是一码事;但是否便要因此依附于赵王,那又是另外一码事。且不说谢家与赵王的联姻是否就能保住我这条残命,你身为贻香的二哥,难道竟忍心将自己的亲妹妹嫁给一个流氓、一个混账?”
谢擎辉被父亲这话问得一愣,不禁回答道:“这……这个赵王乃是当今皇帝的皇子,非但身份尊贵,更深得军阵之道,其才干纵然及不上恒王……不对,及不上那个谋反的逆贼,也是一众皇子当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他亲自提出这门亲事,又怎会辱没了贻香?”
谢封轩只是冷冷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要说赵王这个小子,我之前倒是看走了眼。此番他率军南下,皆顾进退,当真是下了一步绝妙好棋。你这位小谢将军今后若是要跟随此人,那也由得你自行决定,但我谢封轩却绝不会将女儿许配此人。”
这话一出,谢擎辉只觉背心里冷汗直冒,虽是寒冬季节,也将自己的内衣浸得湿透,哪里还敢多说一句?对面的先竞月原本正要开口,却被谢封轩父子二人打断,眼见两人不再说话,他便伸手将桌子上的两份婚约叠放在一起,缓缓说道:“既然有赵王……”
谁知先竞月刚一开口,猛听“砰”的一声大响,直震得满桌碗筷到处乱晃,汤汁四下飞溅,却是谢贻香盛怒之下,狠狠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当下她将目光依次扫视在场四人,两只眼睛里就仿佛是要喷出火来,狠狠说道:“好!好极了!听你们这一席话,当真令人大开眼界!今夜想要解除这桩婚约的,一个是因为不肯在危难中拖累旁边,一个是因为想让谢家另外攀附高枝;而不肯解除这桩婚约的,一个是因为不肯弃人于危难之中,一个是因为要报答谢家的大恩大德。一个个满嘴义正言辞,说得冠冕堂皇,却把我谢贻香当成什么了?是你们圈养的牲口,还是你们交易的货物?”
说到这里,谢贻香愈发怒不可竭,继续质问道:“就如同你们当年替我定下这桩婚约,至始至终可曾询问过我的意思?为了自己的利弊得失,竟不惜拿我的婚姻大事当作筹码,要说当年的我年幼无知,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倒也罢了;但此时当着我的面,你们居然还想故伎重演,替我来安排自己终身大事,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这番话直说得在场众人默不作声,纷纷垂下头去。先竞月更是满脸尴尬,过了半响,才低声说道:“先竞月出身贫寒,原是不敢高攀谢家门第。倘若师妹并非……”这一次还是不等他将话说完,谢贻香已厉声说道:“难道在你眼里,你我之间的这桩婚事便只有高攀低攀,只有利弊得失?而你之所以不肯解除婚约,也仅仅只是不肯弃人于危难?若是如此,我嫁你作甚?我谢贻香还用不着旁人的施舍!”
这话一出,先竞月顿时哑口无言,一张脸更是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就连双手都有些微微颤抖。谢封轩急忙开口说道:“够了!婚姻大事,自古以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这金陵城里,又有哪家子女的婚事不是由父母做主?就算你认为此举不妥,那也是错在我谢封轩一人身上,何必对你师兄你置气?”说罢,他顿了一顿,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笑道:“你这丫头倒是没变,还是那一副倔强的脾性。也罢,今夜为父便破例一次,由你自己来做决定。眼前这两份婚约是否继续作数、是否就此作罢,无论你做任何选择,为父都听你的。”
听到父亲这话,谢贻香反倒呆立当场,不知应当如何决断。话说事到如今,面对这纷乱如麻的局面,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嫁给自己的这位师兄,又或者说自己是否真心想要嫁给先竞月。因为自己和师兄之间的这门亲事,本就不是一纸纯粹的婚约,更谈不上什么两情相悦。当年父亲替自己订亲,固然是看重先竞月的人品才能,但更主要的原因则是有意提携先竞月这个后辈;如今谢家有难,父亲不想因为这纸婚约耽误先竞月的前程,所以便要解除。而先竞月和胡老之所以不肯答应,却仅仅是因为知恩图报,不肯弃人与危难,要和谢家一门同生共死。如此看来,这所谓的婚约岂非荒谬至极,甚至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而再看在场的父亲、二哥、师兄和胡老四人,此时全都望向自己,每个人神色不一,显是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期盼,顿时将谢贻香心中的怒火再次点燃。当下她便沉声说道:“我若真心要嫁先竞月为妻,纵然是天打雷劈,我也要嫁;我若不愿嫁给自己的这位师兄,纵然是天诛地灭,我也不嫁。我说得够明白了么?那便是我自己的婚姻大事,轮不到你们来替我做主,更用不着这一纸狗屁不通的婚约!”
说完这话,谢贻香便径直抓起桌上的两份婚书,双手奋力一撕,当场扯得粉碎。随后她抬手挥洒,这两份婚书便化作片片纸屑,兀自飞舞在整个厅堂之中。
43 告辞()
眼见谢贻香做出如此举动,在场众人或喜或悲,皆尽沉默,良久没有言语。无论是谢封轩还是谢擎辉,无论是胡老还是先竞月,对这位谢三小姐的脾气都是再熟悉不过,想不到一转眼她已是二十岁年纪,居然还和小时候一般执拗,看来朝堂和江湖这两处污浊之地,到底没能将她彻底染透,也不知对这位谢三小姐而言,究竟是万幸还是不幸。
如今这两纸婚约既已被谢贻香当众扯烂,那么她和先竞月的这门亲事也便随之烟消云散,再也不复存在。先竞月沉默许久,终于从席位上站起身来,向主人席位的谢封轩一揖到底,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道:“承蒙谢大将军多年来的照顾,先竞月铭记于心,终身不敢相忘。此后谢家上下有任何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说罢,他也不等谢封轩答复,便转头向胡老说道:“今夜虽是除夕,但我宫中还有差事,只好先行告辞。”
胡老早已是沮丧气馁,听到先竞月这话,不禁微微一怔,他今夜分明已经告假,哪还有什么差事?胡老随即醒悟过来,知道这是先竞月的托词,既然他已决意要走,自己又何必留在此处?当下胡老也站起身来,向谢封轩作揖告别,却不料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应当怎样开口,两只眼睛倒是先模糊起来。
要知道胡老和谢封轩也算相识多年,深知这位谢大将军的为人,再加上两人都是历经过岁月之人,对于谢封轩此时的心境,胡老虽然人微言轻,却要比在场的这些个晚辈更能体会。这位谢大将军不惜在这除夕佳节作此决定,可见谢家一门的确已是大祸临头,甚至这一场祸事极有可能便要发生在今夜。所以眼下自己和谢大将军的这一告辞,说不定就是永别了。
只可惜事已至此,胡老不过是先竞月家里的一个仆人,对此也是无能为力,只得哽咽着和先竞月一并踏出厅堂,径直穿过漫天的风雪。一路上他忍不住频频回头,似乎已经预料到谢家一门今夜还会有什么不祥之事发生。而先竞月一直没能从玉门关的伤痛中解脱出来,再经历今夜所发生的一切,心痛之余,却是丝毫不觉、浑然不知,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大将军府邸。
如此一来,整间厅堂里便只剩下谢封轩、谢擎辉和谢贻香一家三人。目送胡老和先竞月二人消失在雪夜深处,谢贻香只觉心中若有所失,满腔怒火已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径直坐倒在椅子上,两滴眼泪已悄无声息地沿着睫毛滑落下来。谢封轩则是在席位上自斟自饮,一言不发。过了半响,谢擎辉见他们父女两人都不说话,便试探着说道:“贻香,你也不必太过伤心,此事你并未做错。须知你我身为谢家子女,生来便肩负着谢家一门的兴衰,自然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子女。若是为了保全谢家一门,你我连性命都可以不顾,又何况是一桩婚事?”
说完这话,谢擎辉见在场两人都不搭理自己,于是又说道:“以父亲对皇帝的了解,他既已认定皇帝生出加害之心,想必不会有错。当此危机关头,谢家若能够得到赵王的援手,或许”谁知他话还没说完,谢贻香已将自己面前的一碗梅干菜扣肉往谢擎辉劈头盖脸地泼了过去,嘴里厉声喝道:“你怎不自己嫁给他,去当他的男宠?”
谢擎辉哪里料到自己的妹妹会突然翻脸,一时不慎,整碗梅干菜扣肉已尽数洒在他的脸上,满脸都是浓油赤酱,可谓是狼狈不堪。谢擎辉惊怒之下,顿时也是心头火起,怒道:“你这算什么意思?难道只是因为你的个人爱憎,便要置谢家一门的安危于不顾,置父亲的生死于不顾?你还有何颜面自称谢封轩谢大将军的女儿?”
听到这话,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到底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纵然能在生死关头毫不惧怕,但面对此时发自心底绝望,却也是毫无办法,只剩下抱头痛哭这一选择。要知道在她内心深处,一直以来都有两座伟岸的大山,一座是父亲谢封轩,另一座则是师兄先竞月,即便遇到天大的难题,只要有这两人在,自己定然可以逢凶化吉、转危为安。但如今的父亲已是自身难保,师兄又已绝望离去,自今往后,这天下虽大,真不知自己还能依靠于谁。
谢擎辉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既是生气,又是心疼。当下他还要继续责备谢贻香,却听谢封轩忽然问道:“倘若为父注定逃不过这一劫,你身为谢家独子,又在漠北统领兵马,将会怎样?”
听到这话,谢擎辉整个人顿时僵直当场,哪还有心思理会自己这个妹妹?他不由地张了张嘴,吞吞吐吐地说道:“孩儿孩儿也不知道,所以所以南宫将军此番上折子参奏父亲,孩儿虽然心中不愿,却也只能署上自己的名字,便是希望日后能够能够仰仗南宫将军”
谢封轩不等他把话说完,已是冷笑一声,说道:“我死之后,皇帝下一个要收拾的便是南宫誉,你还指望他能护着你?”谢擎辉整张脸已是抽搐起来,努力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说道:“不是还有还有赵王”
却听谢封轩已沉声说道:“平日里你故意以愚笨示人,深谙藏锋之道,实属难得;只可惜被你刻意隐藏起来的这一份锋芒,其实却是平平无奇,终究难成大器。今夜为父便最后教你一次,总共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第二句是:相比赵王,皇长子才是皇帝选中的皇位继承人,更是你大姐的夫君,你的姐夫。”
这番话直听得谢擎辉目瞪口呆,大颗大颗的汗珠已从额上浸出。他兀自沉思良久,终于说道:“是父亲这两句教导,孩儿铭记于心,终生不敢相忘。”说罢,他才注意到父亲话语中这句“今夜为父便最后教你一次”,顿时幡然醒悟,一股惊恐随之从心底升起,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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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英雄()
当下谢擎辉急忙眨了眨眼睛,在脸上尽量挤出一个笑容,说道:“孩儿这便连夜收拾行装,明日一早离开金陵。只是只是赵王提出的这门亲事”谢封轩当即喝道:“我早已说过,此事休要再提!”说罢,他又冷哼一声,用目光直视这个自己唯一的儿子,意味深长地说道:“明日一早?晚了。”
话音落处,谢擎辉已是彻底愣在当场,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尊泥铸雕像,但眼中的泪水却再也藏不住了,终于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一时之间,厅堂外风雪不停,父子两人就这么相互对视,谁也不再多说一句。过了半响,谢擎辉猛一顿足,转身便向厅堂外走去。待到他踏入风雪交加的夜色当中个,又忍不住回过身来,径直跪倒在雪地里,向厅堂中的父亲遥遥磕了三个响头。眼见父亲并未说话,谢擎辉当即一抹眼泪,转身没入黑夜深处。
一旁埋头痛哭的谢贻香哪有心思去听他们父子两人这一番对话?此时眼见二哥说走就走,一股没来由的惊惶顿时从心底浮现,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急忙飞身追到厅堂门口,却见厅堂外的院落里只剩漫天飞雪,灯火光映照之处,哪里还有二哥的身影?她急忙回头望向在主人席位上就坐的父亲,眼里尽是藏不住的惊恐,谢封轩却只是微微一笑,说道:“记得你上一次在家里过年,还只有十四岁年纪,想不到今年你难得回来一次,这顿年夜饭却被为父弄成这般收场,的确有些对不住你。只可惜为父也是别无它法,若是所料不差,皇帝是不会容我平平安安地吃完这顿年夜饭。”
听到这话,谢贻香本已止住的泪水又重新涌现出来。逢此除夕佳节,在这顿一家团聚的年夜饭上,父亲不但替自己解除了与师兄之间的婚约,还将二哥当场赶走,可见形势之凶险,已经是近在咫尺、迫在眉睫。谢贻香虽然至今不敢相信皇帝当真会对父亲下手,但是事到如今,也已由不得她不信了。
当下谢贻香快步冲到父亲身旁,语无伦次地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大祸临头,那我们还不赶紧逃走?一旦离开这座金陵城,天下之大,难道还容不得我父女二人?若是你一定要替自己讨个说法,那我这便连夜闯进皇宫,找皇帝当面评论,看看我谢家一门是哪里对不起他,也让世人看清他这张忘恩负义的嘴脸!是了是了!还有大姐!我这便去皇长子那里找大姐商量,让皇长子替你出面,打消皇帝的害人念头!”
谢封轩缓缓摇头,笑道:“我何必要逃?纵然能逃,又能逃去哪里?而你大姐如今贵为皇长子的王妃,将来极有可能便是母仪天下的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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