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贻香听得眉头深锁,心中暗道:“这的确是个无解的死局,无论言思道猜‘水’还是猜‘冰’,墨寒山都不会让他答对,他又怎能破解这个难题?”却听身旁的得一子“呸”了一声,冷冷说道:“什么千古难题,简直狗屁不如!要知道世间最大之物,便是语言,因为再如何巨大的事物,都能以言语来形容,所以没有什么大得过言语;而世间最小之物,同样也是言语,因为再如何微小的事物,也能以言语来形容,所以没有什么小得过言语。不过是区区冰水二者的变易,自然也在言语的范围之中,只需一个‘坎’字便能彻底囊括。所谓‘坎’者,乃是出自文王八卦,其象为江河湖海、为雨雪冰霜,所以不管你覆在碗里的是冰是水,都是这个‘坎’字之象。那个家伙只需回答一个‘坎’字,便能彻底解开你这个狗屁难题!”
听到得一子的这番话,墨寒山的双眼中顿时重现神采,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说道:“坎?八卦里的‘坎卦’?妙啊……若是以这个‘坎’字来做辩论,的确是破解此题的一个方向……”说到这里,他眼中再次露出沮丧,摇头长叹道:“想不到墨家世代相传的这一千古难题,短短一天之内,竟然先后被两个人轻易解开,而且还是用两种完全不同的方法。”
这话一出,却轮到得一子脸色大变,两只眼睛里精光四射,厉声追问道:“难道那个家伙不是用这个‘坎’字破解此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还能有什么办法?”墨寒山又是长叹一声,苦笑道:“那人给出的答案,却要比小兄弟的复杂一些,也更加令人难以辩论,甚至根本没有辩论的余地。”
43 骗术()
墨寒山说到这里,眼前不由地浮现出当时的情形。原来言思道当时转过身来,眼见墨寒山的右手死死按住瓷碗底部,看样子并不打算挪开,不禁笑道:“有道是买定离手,寒山老兄用手按住这个瓷碗,却不知是何意思?”墨寒山淡淡地说道:“先前你我并未讲明有这规矩,你现在再加,哪里还来得及?”说罢,他也不和言思道多做解释,兀自沉声说道:“便请阁下来射,猜一猜我此刻所覆之物?”
言思道吐出一团浓烟,笑道:“若是如此,射中此局岂非轻而易举?我可要先行确认一下,老兄要我射的,乃是你此刻所覆之物,是也不是?”墨寒山双眉一扬,说道:“正是!倘若阁下当真能够射中,今日这场射覆便是我墨寒山一败涂地,自当履行一切承诺,再不会与阁下为难。甚至连你想要探知的‘潜龙’,我也可以告知于你。”
言思道点头说道:“如此甚好。”说罢,他用手里的旱烟杆指向墨寒山按住的瓷碗,笑道:“话说我又不是瞎子,如此明显的答案,又怎会视而不见?寒山老兄此刻所覆之物,难道不是你用手‘覆’着的这个瓷碗?”
墨寒山愕然半响,随即醒悟过来,对方这么说分明是在偷换概念,将射覆的这个‘覆’字说成自己用手‘覆’住瓷碗,想要以此强词夺理、蒙混过关。他当即冷哼一声,说道:“如果阁下以为仅凭口舌之利,便能以诡辩胜出此局,那未免太过天真了一些。”
不料言思道哈哈一笑,扬声说道:“也是,若是凭借口舌之利,到底有些胜之不武。那我这回便一言不发,好叫你输个心服口服!”说完这话,他当即席地而坐,将右手的食中二指伸进自己嘴里,蘸着唾沫在地上书写起来。墨寒山凝神望去,只见他写的分明是一个大大的“冰”字,心中先是一惊,随后又是一喜:惊的是言思道居然猜中碗里藏的是一块冰,喜的却是言思道既已给了答案,那便是板上钉钉、无从更改了。
言思道写完这个“冰”字,便停下手中动作,望着对面的墨寒山笑而不语。墨寒山暗叹一声,摇头笑道:“阁下输了。”说话之间,他已将至阳的内力聚于掌心,整个瓷碗顿时变得滚烫一片。热力笼罩之下,碗里那块指头大小的寒冰顿时融化成水,自碗沿处缓缓往外流淌。
墨寒山便将瓷碗揭开,当中果然只剩一滩清水,再不见半点冰块。他缓缓说道:“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所以此局我以道家最为推崇的‘水’为覆,并非是阁下所射之‘冰’。”说着,他将瓷碗放到言思道面前,笑道:“阁下虽未射中,但接下来又轮到阁下来覆,所以你后面还有机会。”
谁知言思道却不取瓷碗,只是夸张地叹了口气,一脸不屑地摇了摇头。墨寒山眉头微皱,沉声说道:“怎么,阁下是不愿认输,还是输不起了?我分明是以‘水’为覆,阁下射出的答案却是‘冰’,虽然冰水本为一物,但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当然是阁下输了。”
言思道再次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问道:“我几时说过碗里是‘冰’?”墨寒山心中暗怒,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要想在我墨寒山面前赖账,阁下只怕打错了注意。幸好这回有字为证,任凭阁下如何狡辩耍赖,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说着,他已伸手指向言思道写在地上的“冰”字,然而再一细看这个‘冰’字,纵是墨寒山涵养极好,也忍不住暴跳如雷,脱口骂出一连串脏话。
原来言思道方才用唾沫写在地上的这个“冰”字,此时左边的两点居然不翼而飞,只剩右边的一个“水”字,岂不正是墨寒山化冰为水、揭开瓷碗后的结果?正如言思道所言,他至始至终都没说过碗中所覆之物是‘冰’,而此刻地上留下的,却分明只有“冰”字的右半边,也便是一个“水”字。这又恰好正如墨寒山所言,乃是“有字为证”,证实言思道的确射中了这一局。
其实这倒不是言思道用了什么奇功妙法,在暗中悄然抹去了这个“冰”字左边的两点,而是他在写这个字的时候用了些小手段。当时言思道见瓷碗外壁依稀有水珠凝结,显然是墨寒山在碗里藏进了冰寒之物,再看墨寒山用手死死按住瓷碗底部,他便立刻识破墨寒山的伎俩,乃是要以冰水二物的相互转化设局,从而令自己无法猜对。于是言思道便故意胡扯一番,再表明自己不愿逞“口舌之利”,随后他将食中二指伸进嘴里,用中指饱蘸唾沫,食指却只是用舌尖轻轻舔了一舔。在他写字的时候,他先以食指书写“冰”字左边的两点,再用中指书写右半边的“水”字,如此待到片刻之后,这个“冰”字左边的两点本就没多少唾沫,转眼便从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右半个湿嗒嗒、黏糊糊的“水”字。而墨寒山当时亲眼看见他书写时的笔画,分明正是一个“冰”字,惊喜之下,哪还有心思留意言思道在两指间玩弄的花样?
如此一来,这一局无疑是言思道胜出,依照“谁先射中三局的便判谁胜”的规矩,言思道既已率先射中三局,便已彻底胜出今日这场射覆。墨寒山想到这里,连忙收回思绪,向眼前的谢贻香和得一子简单说明了言思道破题的方法,随后他缓缓吁出一口长气,失落地说道:“要知道今日这场射覆本是由我提出,对我而言,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岂料到头来还是败在那人手里。经此一役,我墨寒山也算是心服口服、彻底认输了,当然只能任由他自行离去。”
听到言思道破解墨寒山这一难题的方法,得一子整个人已是呆若木鸡,虚弱的身子再也不堪重负,径直坐倒在地,一时间竟是哑口无言。而谢贻香曾多次见识过言思道的手段,反倒并不如何惊讶,忍不住问道:“不过是赢了一场射覆,那个家伙根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寒山掌门为何不用其它办法将他留下?更何况似他这等奸恶之徒,何不……何不当场杀之,以绝后患?”
听到这一问,墨寒山不禁微微苦笑,淡淡地说道:“墨者一诺,千金不易。既已约定以射覆定输赢,墨寒山身为天山墨家的巨子,又岂能背信爽约、翻脸赖账?何况那人今日敢孤身一人在这墨塔第十层‘兼爱’与我对战,自然早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或许他在墨塔地底的暗道中埋藏了数千斤火药,随时准备引爆;或许他另外埋伏了前来接应的畏兀儿大军,随时准备围攻墨塔;又或许他早已买通墨家弟子作为内应,随时准备偷袭于我……无论是哪一种安排,都能确保他平安无事、全身而退。所以我若以武力强行将他留下,到头来也会是自讨没趣,甚至是自取其辱、自寻死路。”
说到这里,墨寒山顿了一顿,又补充说道:“当然,若是将那人当场杀之,或许的确能够免去不少祸乱。只可惜我天山墨家乃是先秦墨家的分支,历代弟子恪守的更是‘兼爱非攻’之宗旨,可不是蜀地凌云山那些个‘杀生佛’。”
谢贻香只得暗叹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倒在地的得一子忽然猛捶石砖地面,口中厉声喝道:“那个家伙不过是仗着几分小聪明,这才能以诡计解开此题,什么蘸着唾沫写字,说到底只是市井乡野里的粗鄙骗术,根本登不了大雅之堂!无论如何,眼下公孙莫鸣早已逃进南面荒野,浑身穴道也已彻底解开,就算是将神火教的‘五行护法’集齐,也休想将他擒获。所以今日这场赌局,分明是我胜了,是那个家伙败在了我的手里!”
44 胜败()
眼见得一子说话时神情狰狞,额上更是青筋凸起,谢贻香心知他是因为一时的失算,误以为言思道此刻还在这座墨塔当中,谁知言思道非但早已离去,而且还用巧妙的手段解开墨寒山最后一局的难题,分明是在得一子的意料之外。所以这小道士惊讶之余,一时间难免愤愤不平、怒火攻心,以至如此失态。
当下谢贻香正要以好言安抚,却不料墨寒山苦笑一声,抬起头来说道:“这位小兄弟到底还是太过年轻,须知这世间之事,除了‘胜败’二字之外,其实还有‘得失’二字;很多时候为求‘得失’,所谓的‘胜败’往往并不重要。所以今日一役,那人已从我这里得到了他想要知道的事,同时还从天山墨家手中平安救出神火教教主,可谓是满载而归。虽然在约定的八个时辰内他并未擒获公孙教主,看似输掉了这场所谓的赌局,但早在一个时辰之前,他便已带着几名随从离开墨塔,前去与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回合,继续追捕公孙教主。正所谓来日方长,以那人的本事和神火教的势力,寻回教主只是迟早的事。试问以公孙教主的质朴,届时又如何经得住那人的唇舌鼓动?至于那个姓宁的小姑娘,凭她孤身一人,更加不是那人和神火教的对手。”
说到这里,墨寒山便总结说道:“有那个家伙帮助神火教,公孙莫鸣重新出任神火教教主,已然是势在必得,多则一年,少则数月。所以小兄弟你看似胜出了今日这场赌局,但从长远来看,以‘得失’二字观之,对那人其实并无太大影响。”
得一子早已气得七窍生烟,听到墨寒山这一结论,更是火上浇油,两只眼睛里就仿佛是要喷出火来。他忍不住厉声说道:“简直是一派胡言!胜便是胜,败便是败,说什么狗屁‘得失’?今日若非有我,公孙莫鸣早已落入神火教手中,所以当然是那个家伙败给了我!”
墨寒山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就算是你胜了,也是胜之不武。要知道以今日之势,那人与我在此间射覆,少说耗去了他六成以上的心力,同时他还留了一成心力在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身上,哄得这两大高手对他言听计从。至于他真正用在今日这场赌局上的心神,也便是与你博弈的精力,最多只是他的三成心力;说得难听一些,至始至终,他根本就没和你认真赌这一局。”
话音落处,得一子整个人已是暴跳如雷,挣扎着虚弱的身子从地上站起,迈开大步在这间“兼爱”石室里来回走动,口中一边咳嗽,一边不停地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一旁的谢贻香暗自叹息,甚至这个小道士虽是心智奇高,但毕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难免有些小孩子脾气,经不起什么胜败输赢。她一时也不便上前劝解,任由得一子将心里的怨气尽数发泄出来。
随后谢贻香便在墨寒山身前坐了下来,将自己此番跟随“北平神捕”商不弃缉拿“撕脸魔”宁萃归案,从蜀地峨眉山一路追到这西域的天山北脉,最后又误打误撞卷入今日这场是非的所有经过简要告诉墨寒山。墨寒山听完她的讲诉,才终于明白谢封轩家的三小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随后墨寒山瞥了石室里的得一子一眼,缓缓说道:“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既然是友非敌,自是再好不过。然而请恕墨寒山多嘴,无论是谢三小姐想要将那人擒回天牢,还是那位姓宁的姑娘想要报复那人,只怕到头来都是徒劳无益,竹篮打水一场空。倒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小觑了你们,而是以那人的心智和谋略,纵然是昔日计定江山、智盖古今的青田先生复生,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还请谢三小姐三思,莫要做螳臂当车之举,以免祸及自身。”
谢贻香不禁心道:“这位墨家巨子只怕是因为今日败在言思道手里,以至心灰意冷、毫无斗志了。不过是一场射覆的游戏而已,居然能将‘江湖名人榜’上有数的高手彻底击溃,这固然是言思道的本事,但又何尝不是这位墨家巨子的懦弱?”想到这里,她也看了一眼在石室里来回踱步的得一子,心中更是暗自惋惜。若要以心智和谋略而论,在自己见过的所有人里,恐怕便只有这个横空出世的双瞳小道士足以和言思道匹敌,可是看他此刻的模样,竟是和墨寒山一般懦弱,居然连这么一点小小的挫折都称受不起,其举止几乎能用“幼稚”二字形容,又如何能与那个厚颜无耻的言思道相抗衡?
谢贻香连忙收回心神,又向对面这位白发苍苍的墨家巨子问道:“多谢寒山掌门的金玉良言,然而敢问寒山掌门,此刻整座墨塔户大开,当中不见丝毫防备,门下弟子和那位白水护法更是神情沮丧,不知却是何故?”墨寒山苦笑道:“天山墨家既然并非那人的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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