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墨寒山一再以言语挑衅,言思道毕竟有些按捺不住,终于冷冷说道:“所谓天下易主,不过是小部分人权势与财富的重新分配,大部分人则是依然如故——穷人依然是穷人,富人依然是富人——古往今来皆是如此。然而此举虽只是小部分人相互间的争斗博弈,却往往要拉上大部分人陪葬,大部分人也心甘情愿地为其卖命,还自以为是公道正义,又或者事成后可以分到一杯羹,实则愚不可及。似这类蠢人,历朝历代一抓一大把,屡见不鲜,只因学问可以延续,智慧却无法传承。所以寒山老兄可怜的若是这些蠢人,墨家‘兼爱’的若是此类废物,无疑是施恩于狼、投食于蛇,也难怪墨家学说竟会没落如斯。”
墨寒山背对着他摇了摇头,说道:“道宗老子曰:‘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这也正是历代君王遵循的治国之策,一言蔽之,便是‘牧其民’,又或者是‘愚其民’。所以阁下口中所谓的‘蠢人’、‘废物’,其实罪不在他们,在于其君。而阁下之谋,仅仅是为了一己私念,既无国仇家很,也不是为了改善国计民生,到头来却一样要借助于这些‘蠢人’、‘废物’为你效力、替你卖命。似这般轻贱他们,岂非不太合适?”
言思道不屑地一笑,说道:“寒山老兄此言,未免是妇孺之见。须知乱世易主,天下皆动,非得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功;盛世易主,却不过是旧皇退位、新皇登基,只要数月甚至数日便可成功,与天下百姓又有什么关系?话说自古以来,汉人之主讲究的乃是‘正统’二字,只要新皇帝成功登基,又是名正言顺,一朝国器在手,百姓们又岂敢妄生非议?届时即便还有动荡,也只是朝廷政局中的迭代洗牌,付之于一校尉、一官吏足以。所以要想颠覆本朝,根本无需大动干戈,但有一支奇兵突袭金陵,径直杀入皇城,便可将当今皇帝取而代之!”
言思道这番话出口,无疑是松动了口风,透露出些许信息,却已听得墨寒山倒抽一口凉气。他不禁脱口问道:“以奇兵突袭金陵,将皇帝取而代之?难道你所谓的这位‘新皇帝’本就是皇室中人,乃是皇帝的皇子?难道是身居金陵的皇长子?还是在江南起事的恒王?又或者是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当年香军的‘小龙王’赵小灵?”却言思道扬声说道:“我已在碗中覆好了物件,只等老兄来射。”
听到这话,墨寒山只得转过身子,但见那个粗瓷大碗已经倒扣在了言思道身前的地上,言思道则是大口大口地吞吐着旱烟。墨寒山收回思绪,笑道:”既然阁下急着要输,那便如你所愿。待到阁下身困墨塔,任凭你有惊世的计划、通天的谋略,也是毫无用处。”
说完这话,盘膝而坐的墨寒山便再次探出食中二指,在面前的地上轻轻扣击,口中笑道:“此番射覆你我曾有约定,谁先射中三局便判谁胜。方才我已接连射中两局,只需再射中此局,便可以彻底胜出,难道阁下竟一点也不担心?”说着,他的食中二指继续轻扣,随即脸色微变,淡淡地说道:“原以为凭借阁下之才,逢此决定胜负的紧要一局,定然会有惊人之举,在碗中藏进意想不到之物,谁知却是平平无奇,倒是令我失望不小。也罢,此番阁下在碗中所覆,根本就是空无一物,乃是一个空碗!”
话音落处,却见对面的言思道双眉一扬,厉声说道:“墨寒山,莫要说我占你便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来猜。”墨寒山微微一怔,方才自己挑拨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对言思道狠下杀手,自那以后,对方便已彻底撕破了脸皮,一改之前的嬉皮笑脸,所以眼下倒无法从言思道的神情中判别真伪,不知他是否又在故弄玄虚。当下墨寒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敢有丝毫大意,又将整支手掌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抚摸了良久,随即摇头笑道:“既然败局已定,阁下又何必装腔作势?这碗中根本空无一物。”
言思道冷笑一声,高声问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改了?”墨寒山直视言思道的双眼,只见对方这一双眼睛深若浩瀚之汪洋,玄如飘渺之星云,根本看不透其内心。他不禁眉心深锁,试探这问道:“怎么,难道我竟会猜错?”言思道缓缓摇头,忽然展颜一笑,扬声说道:“今日之事反正都是一场赌局,输赢全靠运气。既然你坚持认定这是一个空碗,那可敢加注?”
墨寒山目光闪烁,猜不透言思道在耍什么诡计,双眼再不敢离开地上的瓷碗分毫。他缓缓问道:“加注何物?”言思道笑道:“倘若你射中此局,从而彻底胜出你我间今日这场射覆,我不但终生留在这座墨塔当中,还会将你一直苦苦询问的这个‘尸’字全盘托出。而且从今往后,我势必一心一意辅佐于你,让墨家重振声威,十年之内,由‘隐学’变作‘显学’,力压儒释道三家,成为我华夏第一学派!”
墨寒山忍不住再次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已是波澜起伏。若是换做旁人听到这话,只怕早已被言思道的话语打动,又或者被他的气势所折服,然而墨寒山身为天山墨家的巨子、“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五的人物,此刻居然沉住了气,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他当即缓缓问道:“阁下以此加注,却不知要我天山墨家加注些什么?”
言思道哈哈一笑,说道:“要说这个‘尸’字,乃是我数年谋划之心血,可谓是机密无比。眼下我以此等机密为注,你当然也要押上一个天山墨家的机密。”墨寒山沉声问道:“什么机密?”
言思道骤然收起笑容,自口中念出两个字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潜——龙!”
38 旱烟()
听到言思道说出这两个字来,纵是一直气定神闲的墨寒山也不禁脸色大变,当场从地上站起身来,指着言思道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说什么……”言思道回答道:“你没听错。”墨寒山怒目圆睁,厉声喝问道:“你……你到底知道多少?”
言思道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不多。否则也用不着叫你来告诉我。”墨寒山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定下神来,随坚定地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休想!”
言思道不屑地一笑,说道:“我知道的虽然不多,但既然能问出‘潜龙’二字,可见我对此事已经有所接触。话说我这人最大的缺点,便是好奇心极重,若是你将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于我,我的好奇心一去,自然会权衡轻重利弊,不会轻易触碰此事;若是你执意不肯告知,那我便只好自行查证此事,一旦弄出什么乱子,那便怪不得我了。”
墨寒山沉声说道:“任凭你花言巧语,也休想从我口中套问出一个字!”说罢,他又补充说道:“难怪阁下会心安理得地在此与我射覆,竟连神火教的事情也不理会了。哼,相比起来,区区一个公孙莫鸣的确算不了什么。只可惜阁下这一如意算盘却是打错了,墨寒山再如何不堪,也绝不会愧对墨家历代先师,更不会将整个华夏的兴亡交付到阁下手中!”
言思道冷笑道:“寒山老兄何苦如此激动?我又没叫你现在告知于我,而是叫你以此为赌注。既然你已经认定这个瓷碗是空的,那么今日的这场射覆你便绝不会输,以此加注又有何妨?除非你根本就没有胜我的把握,又或者是对自己提出的‘空碗’这一结论心存怀疑?”
墨寒山死死盯着对面的言思道,眼角止不住地抽搐。他忽然探出双掌,死死贴在身前的地面,沉声说道:“实不相瞒,阁下对于‘墨念’的了解,到底只是皮毛而已。不错,我墨家世代相传的这门神通靠的正是‘念力’,乃是墨家先师在研习机关消息之术时所创,本意是想通过‘念力’操控机关消息内部的机簧零件,达到事半功倍之效。只怪我等后学晚辈无能,不能练至先师境界的十之一二,从而让这门神通真正的威力蒙尘,甚至几近失传。然而但凡是将这门‘墨念’神通练至第一层的墨家弟子,其‘念力’便已足以操控自己的身体,实现阁下所谓的‘驭尸杀人,残身弊敌’。若是似我这般练至第二层境界,再如何复杂的机关消息,根本无需察看触碰,便能用‘念力’隔空感应,探觉出内部机簧零件的大小轻重。所以今日与阁下的这一场射覆猜物,我用的正是这门本事。”
言思道却不为所动,淡淡地问道:“是么?”墨寒山继续说道:“凭此神通,只要我用手在地上稍一触碰,方圆一丈范围内所有的物件,便可谓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当然也包括被阁下覆在碗里的物件。所以阁下想用一个空碗来诈我,根本就没有任何可能。虽然似这般与阁下射覆有些胜之不武,甚至是你所谓的‘出千’,但我方才已经依照赌场规矩自断一指,阁下若要以此指责,此时也已晚了,只能愿赌服输。”
直到墨寒山将这一大番话说完,言思道才冷冷一笑,问道:“何必说这么多废话浪费时间?到底敢不敢加注、赌还是不赌,堂堂墨家巨子,给我一句爽快话便是!”墨寒山双手紧贴地面,又仔细探查了半响,继而双眉一扬,沉声问道:“自从我将‘墨念’练至第二层境界,十多年来从没出过丝毫差池,即便是一丝头发、一片纸屑也休想瞒得过我。眼下这个瓷碗里分明空无一物,难不成阁下真有什么妖法,能够在突然间无中生有,从这个空碗里变出东西来?”
言思道的一锅旱烟此时又已燃尽,当下他伸手掏出烟丝,再次往烟锅里装填起来,口中淡淡地说道:“也罢,如果墨家巨子不敢加注来和我赌这一局,那么今日你我间的这场射覆便当作从未发生过,之前的所有赌注约定通通都是狗屁。我也好就此告辞了。”话音落处,墨寒山已厉声喝道:“加注便加注,我和你赌了!还是之前那句话,你这根本就是一个空碗!”
说完这话,墨寒山不等言思道做出反应,已抢先一步按住倒扣在地上的瓷碗碗底,继而抓着碗底将整个瓷碗从地上拿了起来,当中果然是空荡荡的地面,显是空无一物。墨寒山心中大喜,庆幸自己没被对方的言语吓退,当即高声说道:“你输了!”却听对面的言思道冷冷说道:“你且把碗翻正。”
墨寒山微微一怔,下意思地将手里的瓷碗翻转过来,顿时便有一缕青烟自碗中飘然而起,转眼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墨寒山惊讶之际,还没彻底回过神来,言思道已淡淡地说道:“先前的两局射覆,你只是用手指在面前地上轻轻一扣,立刻便能猜到碗里的物件,就算是白痴也该想到,你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隔空感应出碗里的物件,我当然会有所防范。更何况‘墨念’的伎俩我再是清楚不过,又怎会不知你的手段?之前故意装傻不说,只是想看看你拙劣的表演罢了。所以你此刻输掉这局,其实一点也不冤枉。”
说到这里,言思道已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刚点燃的旱烟,又笑道:“话说这旱烟一物,乃是我生平唯一的嗜好,只要片刻不吸便是浑身难受。曾有不少人劝我戒掉,以免祸害身心,只可惜对我而言,若是没了这旱烟一物,纵然能活到百岁千岁,又有什么滋味?所以方才这一局射覆,我便往瓷碗里喷了一口烟,以我生平唯一的这点嗜好为覆。试问老兄的‘墨念’再如何神通广大,只怕也感应不出碗中这一缕青烟,否则你这门神通便不是‘墨念’,而是不折不扣的妖法。”
就在言思道说话的这会儿工夫,墨寒山已是双眼紧闭,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待到他重新睁开眼睛,一切的惊恐、愤怒、懊恼、沮丧已然被他尽数压制下去。当下墨寒山手持那个瓷碗,面无表情地说道:“请阁下转过身去,轮到我来覆了。”
言思道哈哈一笑,依言转过身去,口中笑道:“如今你我已经各自射中两局,依照谁先射中三局便判谁赢的规矩,也便意味着接下来的这一局,若是被我猜中寒山老兄藏在碗里的物件,我便已率先射中三局,彻底胜出了今日这场射覆,是也不是?而寒山老兄也该依照先前的约定,只要我在世一日,整个天山墨家便绝不复出;至少我所去到的地方,墨家上下都要退避三舍。除此之外,寒山老兄还要将墨家‘潜龙’的机密尽数告知于我,是也不是?”
墨寒山冷哼一声,并不作答。待到言思道转过身子,他便探出手掌,自掌心散发出阴寒的内劲。不过片刻,附近空气里的水便被他阴寒的内劲所染,在他手掌周围聚成了一大团雾气;雾气碰到他冰冷的手掌,便在掌心化作点点水珠。墨寒山合拢手掌,让点点水珠在掌心处汇聚,被他阴寒的内劲继续催动,终于凝结成了一块鸽子蛋大小的寒冰。
随后墨寒山便将凝结成的这一小块寒冰放在面前的地上,再以倒扣的瓷碗覆盖,一只右手却死死按住瓷碗碗底,并不挪开。如此一来,即便言思道能够猜到自己藏在碗里的是一块寒冰,他也能以阳刚的内劲在刹那间‘化冰为水’,从而令言思道猜错。同样的道理,倘若言思道猜碗里是水,墨寒山便以阴寒的内劲继续维持着寒冰的形貌,一样能令言思道猜错。所以不管言思道的答案是什么,最终都将是失败的结局。
待到这一切安排妥当,墨寒山便淡淡地说道:“我已在碗中覆好物件,便请阁下转身来射。”
39 暗流()
话说谢贻香和得一子二人在冰封的“泽依乃拜河”上往北滑行,不料神火教的积水尊者一路追杀而来,盛怒之下更是以软鞭击裂了冰封的湖面。谢贻香还来不及躲闪,便被身后的得一子拉扯落水,整个身子顿时浸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幸好谢贻香自幼在苏州城西的太湖边长大,水性可谓是出类拔萃,虽然事出突然,她也在入水前的刹那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气,所以并不如何慌乱,只是感到四周河水冷得出奇,寒意沁人心肺。随后便见身旁有人影一晃,却是得一子紧随其后落进水中,此时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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