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从不下山,但凡有所求,都得亲自上山拜见。“
谢贻香此刻还不想将父亲和希夷真人那夜交手的事告知众人,只得试探着问道:“倘若那希夷真人当真违约下山,又说明什么?”
胡老脸色微沉,喃喃说道:”这誓约是和朝廷立下的,倘若希夷真人毁约,那便是要和朝廷决裂了。”在旁的宁萃忽然插嘴说道:“小女子倒是听到过一些传闻,当年那一战,希夷真人是负了极重的内伤,以至经脉大损,这才老老实实地立下誓言,再不涉足江湖。我听人说过,希夷真人若要治好自己伤,只怕要靠一些邪魔外道的秘术才行。”
谢贻香回想起那晚遇见希夷真人的情形,看他与父亲交战,若是经脉受损,相比也是治好了。胡老点了点头,说道:“确有如此传言,但是否真伤了他的经脉,就不得而知了。太元观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广施恩德,收容了不少附近的难民。那希夷真人本不是什么善人,他们这番举动,只怕当中还另有深意……”
谢贻香见他住口不言,问道:“胡老,依你看来有什么深意?”胡老冷笑一声,说道:“还能有什么深意?自然是收买人心。照我看来,这希夷真人到底是个不安分的主,迟早有一天要搞出些动静来。三小姐记得听老奴一言,近日里千万别去紫金山寻访我家公子,更不要去惹那希夷真人。一旦完成了皇帝交待的差事,我家公子必定全身而退,到时候我让他第一个来找你。”
谢贻香嘴上答应着,心中却早已下定决心,要去一趟紫金山了。当下她又和胡老寒暄了几句,便和宁萃一起向胡老匆匆道别。刚出得先府大门,却想起自己那匹骏马还在了徐大人府外,便对宁萃说道:“我们去刑捕房讨两匹马,这便赶去太元观。”
却见宁萃露出为难的神情,摇头说道:“我不骑马。”她皱了皱眉,补充道:“马身上的味道太浓,我不习惯。”
谢贻香有些哭笑不得,回想起那夜她踢桌挡雨的举动,还有之前在香酽居擦拭桌椅,想不到宁萃这个出身江湖的女子,居然比深闺小姐还要娇贵。当下她只得苦笑道:“那我去雇辆马车,或者找顶软轿也行。”
宁萃却摇了摇头,说道:“我还留在城里得好,不与你同去了。妹妹此去若是有什么变故,好歹在城内也有个照应。”说着,她望了望偏西的斜阳,“如果明天日出之时还不见妹妹回来,我便前往刑捕房和将军府,通知他们商议对策。”
谢贻香一想倒也有理,倘若当真出了什么变故,还是得通知庄浩明和自己父亲,于是便和宁萃交待了几句,当即告辞。她从徐府取回自己的坐骑,便匆忙往城东方向奔去。
那紫金山在城外的东郊,只有十多里路程,一路行经文渊路,穿过清溪街,京城东面的东安门便出现在眼前。她正要纵马出城,却见一名巡街公差笔直地站在街道中间,双臂平伸,将她的去路拦住。
那公差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生得浓眉大眼,长身玉立。谢贻香不由地心生好感,缓缓停下马来,淡淡地说道:“给我让开。”那公差已恭声说道:“还请三小姐跟我走一趟应天府衙门,解释你今日正午时分,当街羞辱两名巡街公差一事。”
原来却是给中午那两名醉酒的公差讨说法来了,谢贻香顿时一脸不屑,冷笑道:“你既然认得我,便该知道这是刑捕房办案。不管是当时的他们还是此时的你,阻碍于我便是妨碍公务,你们谁担当得起这个罪名?”那公差毫无惧色,反而微笑道:“谢三小姐好大的官威,莫非你们刑捕房的人都是这么蛮不讲理么?”
谢贻香脸色一沉,正待发作,却见那公差不慌不忙地在腰后摸索起来,随即缓缓抽出一根漆黑的旱烟竿,又伸手到腰间的烟袋里捏出一撮烟丝,漫不经心地往烟嘴里填装起来。
要知道自从前朝海禁开放,烟草这一物便从南洋流入中原,而今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平民百姓,皆多有吸食者,是以此物倒是极为常见。然而此刻看到这巡街公差摸出旱烟来,谢贻香顿时心念一动,惊喜掺半地说道:“是你?”
23 马蹄声碎枯叶飘()
只见那巡街公差点燃旱烟,悠悠说道:“听说谢三小姐这一身的本领当中,最厉害的却并非刀法,而是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据说纵然是在黑夜之中,百步之内也可明察秋毫。谁知如今看来,倒不过如此,说什么‘穷千里’的神通,却连在下也认不出来了。”
他这么一说,分明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果然又是那言思道乔装而来。谢贻香连忙细看,却丝毫不见这巡街公差身上有一丝“高百川”或者是上午那个虬髯捕快的痕迹,心里对这言思道的易容之术更是惊叹不已。
言思道见谢贻香沉默不语,笑道:“莫非三小姐也恰巧想通了此案的关键,这便要去缉拿那撕脸魔归案了?”谢贻香摇了摇头,随即注意到他说的乃是“也想通了其中关键”,不禁脱口惊呼道:“难道你已经堪破了此案?”
言思道不置可否地,只是淡淡地说道:“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又怎敢现身相见?”
谢贻香满脸疑惑地摇了摇头,这言思道和自己分别不过才几个时辰,怎么可能就查清了此案?想到这一点,谢贻香冷笑道:“你不过才自由了几天,莫非就开始怀念天牢的日子了?你若是想来消遣于我,我立刻便可以送你回天牢里去。”
言思道嘿嘿一笑,说道:“三小姐千万不要动怒,那天牢里的日子可真不是人过的。记得一个多月前,有个晚上我实在闲得无聊,只好在牢里找消遣,去和那个叫什么下雨还是不下雨的屠夫聊了聊。结果不到半个时辰,他就被我说得来自尽身亡了。”
谢贻香吓了一跳,想起天牢里死去的雨夜人屠施天翔,不禁喝道:“那……那雨夜人屠的自尽是你干的?不对,他既是自尽,与你何干?”
言思道叹了口气,笑道:“我只不过和他探讨一下杀人的方法,然后才发现这人的想象力实在是太差,就像你们这些捕快一样差劲。话说他杀了一辈子的人,到头来居然想不出新方法来杀人,只得自首入狱,真是好笑。于是我就告诉了他一种他从来都没想到过的方法,他大喜过望,立刻便照做了。”
谢贻香回想起那夜刑捕房去天牢求证,结果雨夜人屠施天翔的尸体突然诈尸,当场吓死了一名捕快,原来这一切尽是言思道出的好主意。她惊怒之下,又感到阵阵恐惧,回想起庄浩明曾说的那句话:“想不到为了区区一个撕脸魔,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放出了一个魔王。”面前这个抽着旱烟,笑容可掬的公差,绝对是自己平生所见之中最为可怕的人。
谢贻香连忙收回心神,沉声问道:“你当真已经查清撕脸魔的身份呢了?”言思道微笑道:“不错,只不过眼下时机未到,天机尚不可泄露。”谢贻香闪烁着目光,缓缓问道:“这么说来,你是打算和我谈条件了?”
言思道顿时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苦笑道:“为什么三小姐总是要以你之心,来度我之腹?难道你满脑子尽是那些尔虞我诈的勾当?”谢贻香不理会他的讥嘲,冷笑道:“对付你这种奸诈小人,自当以奸诈之心相防。”
言思道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说道:“只恨我欠了你一份人情,又一不小心把替你破案的下雨屠夫弄死了。所以此刻即便是你将我骂得体无完肤,我也只好任劳任怨,不改初衷。”谢贻香见这言思道还在装模作样,心中大骂,嘴里却笑道:“既然你认定欠我一份人情,何不开诚布公,将你的推测告知于我?”
言思道哈哈一笑,说道:“推测?原来你以为我是信口开河,也罢,既然你要去太元观,我这便和你一起,看看我的推测是对还是不对。”他嘴里说着,人已走到谢贻香马前。
谢贻香听他说破自己的行踪,暗生戒心,却忍不住问道:“太元观?莫非撕脸魔便在太元观中?”
她话音刚落,忽觉身后一热,那言思道竟然翻身上马,坐到了她身后。谢贻香触不及防之下,顿时又惊又怒,正要破口大骂,言思道的声音已在她耳边响起,笑道:“三小姐大可放心,我从不占女孩子的便宜,更加不会占你的便宜。眼下办案要紧,我们理当同舟共济,你可别逼我面见皇帝,和他聊聊你谢家一门的忠烈。”
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软了下来,言思道嘿嘿一笑,从她身后伸出双手,拉动缰绳往东安门驰去,转眼便奔出了东安门。眼见一路上的行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谢贻香满脸通红,低声骂道:“你这般羞辱于我,总有一天,我定要亲手将你送回天牢,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听身后的言思道笑道:“看来三小姐对我还是有成见,总是要把我往坏处想,需知我这么做可是为了你好。”谢贻香气急败坏地说道:“胡说八道!”
言思道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淡淡说道:“今日你当众羞辱了两名公差,虽有一时之快,却是后患无穷。要知道这帮家伙不仅没太多学问,也不怎么讲道义,一定会记恨于你。如今我扮作巡街公差和你乘同一匹马,做出亲密之举,多少可以为你挽回些声誉,免得你在不久之后,难以和他们相处。”
谢贻香冷哼一声,说道:“我何必要与他们相处?”身后的言思道只是一笑,不再言语。
那紫金山在金陵城的东郊,古称金陵山,战国时期之楚国在此建金陵邑。后因山中常有紫气升腾,在日光下又呈现出金色光辉,于是东晋时改称为紫金山。其三峰相连形如巨龙,山与水浑然一体,雄伟壮丽,气势磅礴。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光阴,只见地势上斜,谢贻香和言思道同乘一匹马,已然到了这紫金山脚。
紫金山方圆有十多里,太元观不过是山中的一小块,深藏于半山腰的紫霞湖旁。两人沿着道路绕山而行,但听马蹄声碎,踏起满地落叶飘舞,果然是个悠闲的去处。行到半山之时,马转过山道上的一处急弯,但觉眼前陡然一亮,原本狭窄的山道前,居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广场。
然而叫谢贻香吃惊的却是,眼前这个广场之上,此刻竟然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她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当真称得上接踵比肩,挥汗如雨。眼见这些人或坐或躺,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略一估摸,只怕至少也有两三千人之众。
24 拜山太元显名号()
谢贻香略一定神,这才回想起太元观一直在收容附近的难民,暗骂自己大惊小怪。只不过方才从那僻静的山道转个弯过来就见到这许多人,一时有些惊愕。眼见这数千难民尽数聚集于此,原来这太元观在不知不觉中,居然挽救了这许多难民的性命,谢贻香隐隐间不禁生出一丝敬仰之情。
当此情形,马已不能再行,谢贻香和言思道只得跳下马来,牵着马从这些难民中穿行而过。那些难民在此聚集得久了,时常有求神问道之人来这太元观,或贫或富,倒也见得多了。此刻见两人走来,也不做理会。
言思道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些都是江南人士,只因无家可归,这才沦落如斯。嘿嘿,这太元观打着悬壶济世的招牌,每日为这些难民供给粥水,又赠符施药,他们当然舍不得离去,要长留在此了。”谢贻香忍不住问道:“当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又不曾有天灾降临,怎么会有这么多难民流落于此?”
言思道冷笑道:“这还不是皇帝做的好事。要知道自古以来,所谓的改朝换代,说到底不过是一批穷人翻身致富,随之而来,自然便有一批富人家破人亡。本朝开国不过十多年,这批乱世中的失败者当然还来不及死得干净,便有了眼前这许多难民。”
谢贻香听得大皱眉头,正色道:“我朝驱除鞑虏,还我汉人河山,行的是堂堂正义之师。什么穷人翻身富人家破人亡,这话要是传到朝廷耳中,足以灭你十族。”
言思道不屑地笑道:“真是好笑了,这世间之事几时有过什么对错之分?又何谈什么正义之师?天下凡事都有正反两面,你若夸赞它的好处,它便是好事;你若批判它的坏处,它便是坏事。”
谢贻香怒道:“那么如你所说,我汉人便该屈身于异族之下,挨他们的皮鞭,受他们的凌辱?”
言思道悠悠叹道:“这只怪前朝飞扬跋扈,自以为是,根本不了解汉人的本性。他们若是懂得采用权谋手段,用汉人来管制汉人,避免自己族人与汉人之间的争锋相对,在面子上粉饰过去,那不知有多少汉人会心甘情愿地替他们卖命,谁还有会心思造反?”
说到这里,言思道语调一转,扬声说道:“再说了,当今皇帝为了要稳定民心,维护他那受命于天的说法,这才说什么驱除鞑虏,还我河山,把前朝骂得一文不值。前朝是否有那么差劲?只怕未必。想那前朝大汗的射雕英姿,几乎荡平寰宇,杀得四海蛮夷闻风丧胆,只怕后世之人非但不会介意他异族的身份,还会以汉人曾做过他的奴才为傲,替他们也替自己歌功颂德。”
谢贻香听得不住摇头,大不赞同,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好默不作声。只听言思道继续说道:“所以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对错,只有美和丑。时光流逝,物换星移,谁又会纠缠于此刻的对错?后人只会把那些美的东西认作是对的,将丑的判为错。所以项羽是英雄,刘邦是小人;所以孔明是英雄,孟德是小人。这便是所谓的历史。”
谢贻香忍无可忍,脱口骂道:“放屁!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就算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也是如此,公理自在人心。”
言思道哈哈大笑,伸手指着眼前这些难民问道:“很好,那么依三小姐所见,太元观收容这些难民,是对还是错?”
谢贻香沉吟道:“就此事而言,太元观自然是对的。”她这话说完,却见言思道一脸奇怪的表情,随即放肆地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谢贻香气得火冒三丈,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