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所谓的“打板子”,看似简单,当中却有一门极深的学问。行刑的衙差如果是此道中的老手,一板子下去,往往看似极重,受刑人却可以不痛不痛,安然无恙;同样的道理,往往看似极轻的一板子,却也可以立马要了受刑人的性命。所以专门负责“打板子”的衙差老手,早已将其中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只看大人下令时是如何吩咐。若吩咐的是“打”,那便装模作样地轻打一通;若是吩咐“着实了打”,那便是真打了,至少要打得伤筋动骨好几个月;若是“往死里打”,那便等同于判了死罪,几板子下去,立马便能要了犯人的性命。
除此之外,那行刑所用的刑棍也是大有玄机,倘若大人只是吩咐装模作样地打上一通,衙差们便可选择一根空心的刑棍,打在受刑人身上,自然也便不痛了。只可惜此刻在堂上行刑的,不过是两名对此一窍不通的捕快,哪练过打板子的这一手绝活?他们生怕因为自己故意打轻,被那谢贻香挑刺,只好一下接一下用足了力气打;再加上他们手里用的又是挑水的扁担,当真结实得紧,每一记下去,都是结结实实地打在那老叶臀部。
那老叶开头几下还能勉强挨住,待到十多下时,便已到了承受的极限。往后每挨一记扁担,他便一脸不服气地大喝一声,骂道:“打得好!”谢贻香却是不以为意,犯人受刑之事自己倒也看得多了,也懒得去理会那老叶的叫骂。果然,又吃了十几扁担,那老叶便再也硬气不起来,一名彪形大汉居然趴在地上额泪汪汪,转口开始讨饶。
然而说好的五十大板,又岂是这老叶开口讨饶便能收回的?打到三十来下的时候,那老叶的臀部已是血花四开。眼见自己的开口讨饶没用,那老叶便转作破口大骂,却又不敢向谢贻香指名道姓地骂,只是胡乱骂作一气。谢贻香听他骂得开心,倒也不生气,索性又丢下一支令箭,说道:“叶捕头方才扰乱公堂,本官已然法外开恩,从轻而判。谁知他非但不肯认罪反省,反倒辱骂朝廷,可谓是罪加一等。这便再给本官多打他五十大板。”
那老叶虽疼得眼泪直流,神智还是清醒的,听到谢贻香这话,差点气得晕死过去。他连忙抬眼望向谢贻香旁边的吴镇长,高声叫道:“舅舅救我!”
他这声“舅舅”一出,衙门外的百姓们顿时一片哗然,好几人说道:“难怪这老叶平日里欺男霸女,也没人敢管,原来却是这吴镇长的外甥,这可瞒得我们好紧。”谢贻香心中冷笑,嘴里却一言不发,只是冷冷望向那吴镇长。
吴镇长心中已将谢贻香的祖宗十八代挨个骂了个遍,可是到了这般地步,却也是无能为力了。要知道谢贻香搬出的乃是“我朝律法”,而且说得句句在理,方才自己的一时退让,反倒助长了她的气焰,到现在反而不好顶撞,当真是得不偿失。再说眼下这个老叶反正已经挨了板子,不过是多挨几板、少挨几板的区别,自己又何必在这节骨眼上和谢贻香翻脸?
只听那老叶又哀嚎道:“舅舅……她这哪里是打我的屁股,分明是在打你的脸……”吴镇长顿时怒火冲天,“哼”了一声,再不理会于他。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待到这一百记扁担打下来,那老叶已是奄奄一息,谢贻香略一查看,便知这老叶性命无碍。她之所以要打上这老叶一百大板,倒也不仅仅是为了当日在姚家古宅里的恩怨,而是要借此立威。果然,老叶这一受刑,堂内堂外眼见吴镇长的侄子都被谢贻香拿来开了刀,如何还敢小觑于她?一时间,每个人都闭紧着双唇,深怕自己说错一个字。
46 行事意料外()
眼见那老叶趴在地上,四周地上都是飞溅开来的鲜血,谢贻香微一皱眉,便叫众捕快将这屁股开花的老叶抬下堂去。待到处理完了老叶的事,公案后面的谢贻香又沉默了片刻,继而开口问道:“金捕头何在?”
那金捕头深知这小姑娘的目标至始至终都是自己,即便是打死了一千个、一万个老叶,她始终也不会放过自己。此刻听得谢贻香发问,他只得应答道:“小人在此,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谢贻香点了点头,忽然语调一转,说道:“金捕头,这赤龙镇上的事,要数你最是熟悉不过。方才本官现身招呼你们时,一时不慎,弄破了镇上一间房舍的屋顶。这便有劳你前去跑上一趟,将那间屋子的主人带来,本官有话要问他。”
那金捕头原以为谢贻香要和自己纠缠姚家烧尸一事,早已想得妥当,准备好了应答之词,却不料谢贻香竟是要自己出去找人。一时间他虽是满腹疑惑,也只得应答了一声,领命而去,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领了一个老妇人前来这公堂之上。
原来谢贻香此刻要这金捕头前去找寻的,便是她醒来时所在的那间屋子的主人。反正眼下赤龙镇里的事已然乱作一团,自己也不知应当从哪里入手,倒不如由最近的开始,那便是自己在青竹老人面前昏迷之后,究竟是怎样回到镇上的。恰巧那间屋子的主人随着一干被惊醒的百姓也来了衙门外看热闹,那金捕头出去略一询问,立刻便将这老妇人带了进来。
在谢贻香的询问下,那老妇人便一五一十的交代出来,说是在三天之前,一个穿着好几件裘皮的干瘪老头,带着昏迷的谢贻香来找她,并以五钱银子租下了一间空房,让谢贻香在里面休息。说到这里,那老妇人不禁诚惶诚恐,说自己当时不知谢贻香乃是朝廷的钦差大臣,所以才多有怠慢。至于那个穿裘皮的干瘪老头,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股酸臭的味道,也不知有多久没洗澡了,在安置好谢贻香之后,他便独自离去,也不曾留下什么其它的话。
听得老妇人这番禀告,倒和谢贻香之前推测的大同小异。老妇人口中所谓的“身穿裘皮的干瘪老头”,浑身还散发出酸臭之味,自然定是那青竹老人无疑。只是不料自己居然昏迷了两日之久,必定是身上那莫名其妙的头痛在作祟,却不知自己是何时落下了这个病症。
弄清了这件事,谢贻香便叫捕快们送走了那位租房的老妇人。外面看热闹的百姓见钦差大臣这一段审问平平无奇,也没什么看头,不少熬不住睡意的便已先行离去,公堂外顿时散去了一小半人。然而旁边的吴镇长却深知今夜之事,恐怕从此刻起,才算是真正开始,之前谢贻香下令重打老叶,不过是为了要立威,如今再审这老妇人,一来是要了解她想知道的事,二来则是稍微缓和下气氛,继而让大家放松警惕,以便步入后面的正题。
至于这所谓的“正题”,那吴镇长记得明白,谢贻香曾言之凿凿地说道:“谁知却在你这赤龙镇上一再遭遇歹人袭击,险些命丧于此……”所以紧接下来,多半便是这丫头要就此事来盘问自己了。
谁知吴镇长这番思量却是错了,只见公案后面的谢贻香定了定神,居然出人意料地开口说道:“大伙连夜陪同本官连夜审案,倒也实属难得。如今只怕已是四更天时分,今夜便暂且到此为止。诸位这便可以回家歇息了。”
谢贻香这话一出,不单只是吴镇长、金捕头等人,就连衙门外的众百姓也是一愣。想不到这个丫头深夜在镇上大呼小叫,召集起众人连夜升堂,到如今还没说到点子上,便打算这么结束了?吴镇长连忙和金捕头对望一眼,然而在对方的眼神中分明都是一片疑惑,两人也只好相顾无言,兀自摇了摇头,都猜不透这谢贻香究竟在搞什么鬼。
只听谢贻香又笑道:“怎么,大伙还不前去休息?倒也不瞒你们,如今依照本官手里的卷宗,明日这衙门里只怕还要审上一整天的案子,今夜便算是先走个过场,好让大家多亲近亲近,互相熟识一番。眼下夜色已深,自然应当稍作歇息,若是继续连夜审问,莫说是你们,就连本官也有些吃不消了,所以这便赶紧散了罢。”
衙门外的百姓们眼见这场升堂就此结束,顿时大感没趣,小声嘀咕了一阵,便相继打着哈欠离去,不到片刻,便已走了个干干净净。吴镇长和金捕头见谢贻香并不像是在开玩笑,连忙在堂下悄声商量了几句,都认为应当随了谢贻香的意思。要知道眼下暂且歇息半夜,对他们而言,倒是可以趁此机会多做些准备,免得再有什么把柄被谢贻香拿住。两人商议妥当,当下便同一干捕快向谢贻香辞行,吴镇长更是出言邀请,让她到他家中歇息。
谢贻香却是满脸倦意,用一支手支撑着自己的脑袋,斜斜依靠在公案上面,另一支手略作摇摆,说道:“免了。多谢吴镇长的好意,反正明日还要审堂,我便在这里暂作歇息便是。此地好歹也是个衙门,难不成还有人胆敢前来扰骚于我?你倒也不必继续劝我,在这里我方可睡得安稳些。”
眼下既已结束审案,谢贻香也便不再自称为“本官”了。吴镇长被谢贻香这番话说得脸上一红,只得唯唯诺诺,不敢再多说什么。那金捕头是精明人,当即悄声对他说道:“我看这丫头奔波了一个多月,到如今分明已是走投无路,这才大张旗鼓地搞出一场升堂审案的闹剧,想要借用朝廷的名头暂避一时……我们且由着她胡闹便是,只需将其它的事安排妥当,谅她一个小丫头,也翻不出什么名堂来。”
吴镇长听得连连点头,当即便和金捕头一起招呼众捕快往衙门外离去。谁知他刚踏出衙门的门槛,便听到谢贻香有些迷糊的声音从公堂里面传来,说道:“明日且听我击鼓为号,限时一炷香之内,你们便要赶来这衙门里升堂问案。倘若无法在一炷香内赶到,那便是杖刑伺候。”
47 幕后设局人()
望着衙门口那两扇铜铸的大门缓缓合拢,谢贻香确定衙门里已然再无旁人,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上的疲倦之色也随之愈发浓厚。
他今夜的这场升堂问案,当真是雷声大、雨点小,到头来只是把那捕头老叶重重责打了一顿,继而便草草了结,叫那些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大为失望。然而这场审案背后的目的,却是要替自己立威的第一步,从今往后,这整个赤龙镇上上下下也算是认得谢贻香这个“钦差”的身份了,一经传播开去,那股“神秘势力”手下的黑袍人多少也会因此有些顾忌,最起码不敢大张旗鼓地来和朝廷作对。所以在他们想出新的办法来对付自己之前,应当算是暂时安全。
所以眼下真正令谢贻香担忧的,却是方才在察言观色间,那吴镇长以及金捕头一干人私底下的眉来眼去,分明是沆瀣一气、暗藏鬼胎,只怕从自己踏足这赤龙镇以来,这些人早已在暗中监视防范,甚至极有可能便和那些黑袍人是同路。眼下戴七、曲宝书连同那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海道长同时失踪于那场诡异的迷雾中,青竹老人更是因为人称“腾云驾雾”的丁家姐妹之死、以及自己至始至终未曾见到的“那个家伙”之失踪而胆怯离去,放眼这整个赤龙镇上,自己当真是举目无亲、孤立无援,只怕再也找不到可以相助自己之力。
谢贻香失落之余,不禁又想起了师兄先竞月。这些日子她在这鄱阳湖一带明察暗访,专心寻找朝廷失窃的军饷,倒是极少想起这位江湖人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先竞月,不知师兄眼下又身在何处?
要知道当日湖广的洞庭大战结束后,谢贻香因为不屑闻天听、谢擎辉等人把江望才当做替死鬼的做法,所以在庄浩明坟前杀死江海帮帮主李惟遥后,便再不曾与闻天听一行人相见过,自然也没去见过师兄先竞月。此后她孤身上路,依照江望才和庄浩明提及的“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这条线索,辗转反复来到这赤龙镇上,这才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局面,最终落入眼下的困境中。
倘若自己当时不那么逞强,先在岳阳城里和师兄先竞月先行会面,再一同前来这江西鄱阳湖查案,以先竞月那一招旷古烁金的“独劈华山”,自己此刻又如何会这般束手束脚、受人欺凌?她不禁暗自思索道:“以往我每遇到什么危险,师兄总是会在最危机的关头出现,助我扭转乾坤、反败为胜。真不知这一次他是否也会从天而降,忽然现身相助自己?”
只可惜谢贻香的这一希望却是要落空了。她并不知道,就在自己这般思量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川蜀大地上的先竞月,此刻距离死亡不过是一步之遥:
先竞月最后看了一眼自己那柄漆黑的纷别——已然从中断作两截的纷别——然后暗自叹了口气,缓缓闭上自己的双眼。
对此,谢贻香自然不知,公堂中的她刚想起先竞月不久,却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另一个——那个自己亲手从天牢中放出的“魔王”、是敌非友的言思道。
直到此刻谢贻香仍然想不明白,那日她所亲临的姚家古宅梦境当中,那些个无脸人和脑袋前后都是马尾辫的“她”,究竟是想向自己传递什么样的寓意?虽然自己已在姚家古宅中找寻出了数十具尸体,却无疑只是冰上一角,始终未能参透其中的玄机。当中唯一能让自己确信的线索,便是梦醒之后闻到的那股烟味。要知道虽然自前朝海禁一开,中原之地多有吸食烟草之人,但谢贻香心中的直觉却坚定地告诉自己:那股烟味一定是言思道留下的味道。
既然言思道也介入了此间之事,依照他的本事,多半便是眼前这一切事情的幕后设局人。而这言思道究竟是如何通过自己的梦境传递来姚家古宅的信息?他的真身如今又身在在何处?正如庄浩明曾经所言,这言思道有着“一入凡尘,百态无相”的本事,谢贻香也亲眼见识过他那精妙绝伦的易容之术,好几次若非言思道故意亮出他身上招牌一般的旱烟杆,只怕自己也没办法将他从茫茫人海里辨认出来。
难不成那言思道一早便已伪装成这赤龙镇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色,继而悄然潜伏到了自己身旁?想到这一点,谢贻香不由地精神一振。这言思道虽不是什么善类,和自己更不是同路之人,但是比起眼下赤龙镇里这些扑朔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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