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围棋这东西,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拼的是天赋,而非年岁。
两人猜枚定黑白,林修然持黑,洛馨儿执白。
林修然举子落棋,在对角星位,先落一子。
围棋开局,不外是在棋盘四隅分定势子,这已是纲格。然后拆二斜飞,下势子一等。立二可以拆三,立三可以拆四,与势子相望可以拆五。
近不必比,远不必乖。
开局,两人相当。
洛馨儿中规中矩,林修然亦是如此。
但棋局继续,林修然却渐感力不从心,而洛馨儿,不知为何,渐露狰狞。
这小妮子,看来有几分本事,自己看来要使出些真功夫了。
但林修然的如意算盘没能打响。
洛馨儿先前的一步妙棋,在此刻已显露出精妙来,林修然无奈,弃子求势,但局势依然难以挽回,如此,已失先手。
林修然唯有苦苦支撑。
但到棋局后期,他一不留神,下出一招浮棋,洛馨儿瞅准机会,不动声色、不留情面,屠掉他一条大龙。
棋终,大败。
林修然不好意思地刮刮鼻子,说道:“前几日才从书柜中翻出的那本棋谱,学了还没几日,臭棋篓子,不要见怪,不要见怪。”
“这样啊,相公学棋不过几日,就有如此功力,馨儿真是佩服。”洛馨儿没想到主动约战的林修然会这么简单的丢盔弃甲,嘴上客气,心里只是一阵无语。
她捧起了桃根刚沏好的茶,小抿了一口,还是热的。
林修然被洛馨儿这个关羽“温酒斩华雄”,很是难堪。似乎又想起了方才说要保她和桃根平安的豪言壮语,又想起方才想要在天赋上碾压她的嚣张想法,一时有些脸热,但也毫不服气。
于是,再邀一局。
这一局,依然很快。
又是一条大龙。
洛馨儿又捧起了茶,抿了一口,还是热的。
林修然彻底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站在一旁的桃根似乎也看不下去了,苦着脸对洛馨儿说道:“小姐小姐,你不要再欺负姑爷了。姑爷能下成这样,已经很好了。你就不会让让他啊!”
什么叫下成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在你的印象中是个傻子啊!
难道,姑爷我下棋的功力,就只是比一个傻子好了一点?
林修然果断生气了,伸手要去抓桃根,打算给她一个教训。但是,一旁的洛馨儿眼疾手快,抢先一步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洛馨儿满脸堆笑地说道:“愿赌服输啊,可不许耍小孩子脾气,欺负老实人。”
林修然自知理亏,只得作罢。
但是,他似乎还是不死心,飞快地穿鞋下了罗汉床,跑去二楼书房取来了另一副棋。那棋,赫然是一副飞行棋,只是那棋上的飞机图案,被他换成了马车图案。
所以这副飞行棋,被林修然称为“马车棋”。
林修然摊开棋布,取出棋子、骰子,给洛馨儿讲起了马车棋的规则。洛馨儿是个蕙质兰心之人,林修然只讲了一遍,她便完全懂了,于是,两人又开始捉对厮杀。
事实证明,不作死就不会死。
毫无疑问,林修然又败了,败得很彻底。洛馨儿的四驾马车都到终点的时候,林修然还有三驾马车留在原地,未能出发。
马车棋不同于围棋,运气的成分占很大部分。
而毫无疑问,林修然不仅实力不如人,连运气也比别人差了一大截。
林修然无言以对,久久不能言语。
但最终,还是服气了。
“罢了罢了,技不如人,不玩了不玩了。”
他这次真的是耍起了小孩子脾气。活了几万年,难得任性一把。
洛馨儿和桃根才不会哄他,只是觉得好笑,一个劲地在那里笑着。
林修然退出了棋局,桃根就补上了他的位置。
桃根觉得林修然的马车棋非常有意思,跃跃欲试,洛馨儿也正觉得一盘不过瘾,须再来一盘。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在罗汉床上,又开始厮杀起来。
桃根掷到一个六,就高兴得大呼小叫,连连拍掌;洛馨儿一驾马车到得终点,也是喜不自禁,笑得嘴都合不拢。
双方你来我往,一惊一乍。这往日一向安静寂寞的怡然居,倒是变得热闹了许多,甚至有几分吵闹。
林修然看着嬉闹的两人,也不去阻止。
他总觉得,这样的好日子,不会太多,能有一天,就是一天,由着她们去就是了。
……
不知不觉间,日已当正午。
如果林修然没有记错的话,这个时候,那个被林夫人强行放了探亲假的小丫鬟花解语,也是时候该回来了。
果不其然,正午还未过一刻,屋外远远便行来一个人影。
那人,便是花解语。
大抵是年纪还小身体还没长开的缘故,花解语长得不高,只到林修然的胸口处,也很瘦,没胸没屁股,头上梳的是那种丫鬟的包子头,脸是一张娃娃脸。
乍一看去,就是一个在爹娘的怀里撒娇的小女孩。
事实上,她也确实只是一个小女孩。
花解语并不是林家家生子,也不是卖身为奴的奴婢,只是和林家签了一份十年契约的长工。契约到期之后,是去是留,是看她自己的。
她家原是宁塘县外的一处穷苦农家,家中有多个姐妹,前几年年成不好时,老父亲便托了个熟人,将她送入林府做丫鬟,一是为了减少家中一个人的口粮,二是为了赚些钱帮补家中费用。
这妮子倒也惹人喜爱,做事认真,说话注意分寸,言语志量,深可敬爱,无论府中管事的,还是下头的一些丫鬟、小厮,没有不夸奖的。于是不过两年时间,就成了林夫人房内的大丫鬟,被林夫人专门派来负责林修然每日的起居饮食。
最近一年,府内曾有些风声,说林夫人不顾这丫鬟的出身卑微,竟是有意要让这丫鬟做林修然的妻子。
虽然,后来这一切的传闻都因为洛馨儿嫁入林府而“不攻自破”,但是,谁都不可否认,花解语在林夫人面前,是极得宠的,就算她做不成林修然的正妻,做个妾侍,也不是没有可能。
林夫人在林修然大婚这几日,不忍她伤心难过,特许放了她几日的探亲假,便是最好的证明。府里谁都知道,这女子,将来是要做姨娘的。
花解语走进屋来,见了在一旁嬉闹的洛馨儿和桃根,又望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林修然,谦卑恭逊地向两人请了个安,说道:“奴婢花解语,见过少爷、少奶奶。”
……
第十一章 花解语()
林修然是不怎么怕自己后院起火的,因为他知道年纪小小的花解语,很会把握分寸这种东西。
这女子的脑子里,有着从小就被深深植根下的“主仆”思想。
这也许来自于她童年时被卖入林府时的彷徨无助,也许来自于府中管事对她这个没人照看的小丫鬟的百般刁难,更可能来自于数年前那场寿宴后勃然大怒的林威远亲手将她的闺蜜活活打死的血腥场景。
主仆有别,残酷无情。
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不要想着两人关系好了,就能轻易抹消掉那道坎。她很是明白这些。
所以,纵使她得了林夫人的欢心,纵使眼前的洛馨儿是她的心头大患,纵使自己不怎么喜欢她,她也依然不敢轻视眼前这个女子,依旧对她谦卑恭逊,不敢有一丝不敬。
因为她是丫鬟,而她是少奶奶。
她们的身份,本就不同。
花解语很在意、也很明白这些身份的不同。这让她在偌大的林府里谨小慎微,于是赢得许多人的称赞和友好;也让她深知人与人之间的真正差距,以致不甘命运,“挖空心思”,一步一步往上爬。
人总是这样的,因为在意,所以才要去改变。
林修然一直知道,花解语是很有心机的。
但他并不在意,她的心机从来不会用在自己身上。
此时,林修然见花解语给他请安,坐在那儿,只是不说话,嘿嘿傻笑着。
洛馨儿见了娇俏可人、毕恭毕敬的花解语,却是喜欢得不得了,急忙招呼她过来自己身边坐下,并再一次把林修然给扯了过来。
四人坐在罗汉床上,又玩起了“马车棋”。
花解语很是拘谨,处处小心,下棋的时候,生怕下错子会惹得洛馨儿不高兴,运气很好的她,竟总是有意无意地让着洛馨儿。
这些洛馨儿看在眼里,觉得她真是一个懂事而又可怜的小丫头,不由心生怜爱。
洛馨儿叫花解语附耳过去,跟她说了几句不知道什么的悄悄话,花解语不好意思地一笑。
然后,她便像解开了心结一样,不再刻意让着洛馨儿,很是“肆无忌惮”地和洛馨儿玩了起来。
一时,竟忘了时间。
等到四人玩闹作罢,已是黄昏时分,众人都已饥肠辘辘,洛馨儿更是饿得有气无力,急忙催促桃根去取些食物来。
桃根和花解语去取了食物,复又回到怡然居中。
四人坐在一张桌上用饭。
按理说,丫鬟是上不得桌子和主人一块吃饭的,但架不住洛馨儿高兴,林修然开明,也就没了什么规矩。
往日里,林修然也曾叫花解语上桌和他一起吃饭,但她只是不肯,林修然只得随她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洛馨儿一说,她就答应了下来,挪着小碎步上了桌,但依旧是一副拘谨的模样。
林修然见此,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她受宠若惊地接在碗里,又顾忌地看了洛馨儿一眼,想她会不喜,但她见洛馨儿神色如常,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便又对林修然道:“少爷,少奶奶的碗里还空着呢?”
哪有丈夫给丫鬟夹菜却不给自己妻子夹的?这样做不好。
花解语觉得林修然傻,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于是小心翼翼地提点着他。
花解语至今已照顾了林修然有五年之久,对自己这个少爷很是了解。
林修然不像宁塘县人传说中的那样,是个连吃饭都要人喂、鼻涕都要人擦的傻子,在她眼里,林修然更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不懂人情世故,生气了就会滚在地上哭闹,但是,他有时也会心疼人,也知道给人抹眼泪,知道安慰别人。
而这,让她觉得少爷不是一个傻子,只是一个小孩子,很可爱的小孩子。
林修然是知道花解语有很多小心思的,也很有心机。但是,他知道她这些小心思、小心机从来就没有用在他身上过,她照顾他时,无微不至,尽己所能,所以,他其实也并不讨厌她,相反,很是喜欢。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给她夹菜的原因。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将她留在怡然居中的原因。
这女子固然心思多,但是多得有几分可爱。
林修然并没有听从花解语的提点,又看了一眼洛馨儿,说道:“我自是不必帮她夹的,等会儿我们吃完,剩下的就都是她的,她的菜都在盘子里,不用我夹。”
这是在取笑洛馨儿的饭量大!
桃根听了,咯咯地在那里笑。
洛馨儿瞪圆了眼睛,恶狠狠地挖了林修然一眼,哼地一声,不跟他说话了,只顾埋头吃饭。
似乎她一顿不吃,就会死似的。
花解语一看洛馨儿并不是真的生气,也跟着笑了一声,这才放下心来,安心地吃起了饭。
不过片刻,三人就已用完饭。
这时,事情果然如林修然方才所说的那样。洛馨儿一通风卷残云,桌上顿时颗粒不剩。
花解语看得都呆了,最后也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出来。
她大概是摸清楚了洛馨儿的个性,知道她能开得起玩笑。
这顿算是午饭、也算是晚饭的餐点用完,花解语便又开始勤快地收拾起桌子,桃根见了,也不好太懒,拿了条抹布过来帮忙。
两人一通收拾,很快便把桌子收拾好了。
日头渐渐西垂,暮霭四合,夜色侵来,花解语从一旁拿了火折子出来,一一上了灯。
桃根那边则去烧洗澡水,不一会儿,水烧好了,桃根便领着洛馨儿洗澡去了。
屋子里没了那素喜喧闹的两人,顿时便安静了不少。
静悄悄的。
于是林修然又开始找话说。
他问花解语:“回了几日家,感觉怎么样?”
平日里,林修然没人说话,也总喜欢问她些东西,比如,今天吃的菜合不合胃口,朝着南面窗口的那张禅椅你睡得如何,前日你拿在手里的那是什么花,是在哪里折的,等等。
很像是没事找事,也更像是在关心她,因为他主动跟她说话的时候,一般都是她有心事的时候。
这让花解语,心里很暖。
花解语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家里都挺好的,娘亲吃我带去的糕点,很是喜欢,我打算过几日托人再捎点带去;家里的姐姐也都嫁了,都是些殷实人家,大姐前年刚添了一个大胖小子,二姐还怀着,再过几个月也要生了。两个妹妹也很好,听娘亲说四妹已有了人家,明年就要过门。五妹就还小,不怎么着急。”
家人都说遍了,却没说自己的父亲。林修然便问道:“你爹爹呢?身体不好吗?”
花解语点了点头,说道:“月前爹爹去地里干活的时候,不知怎么地倒在了田埂上,被人抬回家时,已经没气了。”
“怎么这样?”
花解语摇摇头,掉了眼泪,“生老病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林修然把自己坐着的那张凳子搬到离花解语只有一个拳头距离的地方,坐得离她亲近些,伸手去抹她的眼泪。
泪如雨注,一颗一颗地往外冒。
“他有没有什么遗愿?”
花解语点了点头,说道:“有,娘亲跟我说起过,但我不愿做。”
“什么愿望?”
“爹爹让我不要再待在林府里,给我安排了一户人家,让我嫁过去,说那人是个秀才。”花解语说道。
“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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