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红印出现在圆质和尚的头顶,他痛苦地大叫着。
歇斯底里。
再近进一分,折扇便会破开他的眉心,破开他的头颅,将他和他身体内的那道心魔,从这世上,彻底抹去。
林修然的手再一次发力,这一次,要真的取了他的性命。
只是——
“嗯?!”
林修然忽然抬头看了一眼天梯的上方。
在最后的时刻,他停住了,收回了抵在圆质和尚眉心的折扇。
并非他心慈手软,而是天梯之上,那尾烟雨湖中的金鳞,正舍弃掉自己一举化龙的仙缘,飞快地朝他们游来。
林修然知道,事情迎来了转机。
……
第三十五章 禽兽之迷()
金鳞裹在水团之中,瞬息之间,便来至林修然的眼前。
它那金色的鳞片在夜色中闪着炫目的光彩,鱼尾不住甩动,鱼鳍乱摆,很是着急;两只鱼眼珠子像是人的眼睛,炯炯有神,会说话一般,此刻,却也布满了焦虑不安的神色。
它怕林修然真的下手将圆质和尚杀掉。
金鳞从天梯顶端而来。
那里,无思子、元学意,即将走到天梯的尽头,登临山巅,成为凡人口中长生不死的仙人。
而这尾金鳞,本来也有资格与他们一争高下,但是,在圆质和尚入了魔,化身修罗杀神之后,这尾金鳞,却毅然决然地舍弃掉了自己的仙缘,从山上疾驰而下,拍马赶到,赶在林修然对圆质和尚痛下杀手之前,将他救下。
金鳞试天梯,是验明心性的道路,也是窥见自身因果的道路。
这尾金鳞,在登上金鳞天梯后半程后,内心便渐渐开始明悟,以往没能在意的道道因果,在“问道之石”光彩的照耀下,在它的脑海中,一一浮现。
而它之所以能舍掉仙缘,断然赶来,便是因为,它欠了圆质和尚一段因果。
救命之恩,非偿不可。
它需将这段因果,偿还于他。
于是,此刻,它挡在了林修然的面前,护住了圆质和尚。
决不让林修然再进一步。
它要把他从他的手下救下,再将他从心魔的折磨控制中,拯救出来。
只有这样,才能还那人与那人的因果。
……
这尾金鳞,本只是这烟雨湖中的一尾普通鲤鱼,它和它众多的兄弟姐妹一样,是从一粒鱼卵开始,吃着河泥与水草长大的。
在一开始,它与它的兄弟姐妹并无不同,从幼鱼到成鱼,整日都在烟雨湖与明罗江水草丛中游戏、耍闹,因为灵智未开,它们整日浑浑噩噩,只知道翻泥觅食,只知道按着本能行事。
等待它的结局,多是在某一日,被一张撒下的渔网捞起,之后,便是被渔夫贩卖,被鱼贩子开膛破肚,被厨子做成鱼汤,或是做成剁椒鱼头,然后,给端上了桌,成为食客口中的一道食物。
这似乎是它必然的结局。
但自从它在无意间吞下这明罗江里的一粒珠子后,它便渐渐变得与众不同。
一点灵智慢慢开启,它渐渐发觉自己与其他鱼的不同来。
它们只知道在河泥里翻找食物,只知道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而它,却喜欢在月夜里浮出水面,在江面上,迎着清风,吞吐着月之精华。
渐渐的,它的身体也有了一些变化,身上的鳞片变得坚硬,鱼尾鱼鳍的摆动变得更加有力,就连那双眼睛,也看得比以前更远了。
它在水中,渐渐不怕以往的天敌,一张渔网撒下来,它也能迅速逃开,有时被罩住了,它也能立刻将渔网钻出一个大大的破洞来,逃开去。
后来,渔民们都在传说,这明罗江里,有一只生有怪力的水鬼,专门剪破渔民的渔网,这只水鬼,说的就是它。
甚至还有传闻说,它这只水鬼,要拉那些无辜的渔民下船去,淹死了,替它做那替死鬼,它自己好去投胎转世。
之后,便陆陆续续有人淹死在了明罗江里,传闻更甚。
这自然是无稽之谈。
大江大河,哪里有不死人的。
它自然不是什么要替死鬼的水鬼,它有时救了落水的人,还会将他们拖上岸,救他们一命。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因为一直坚持着每夜都游到水面上吞吐月之精华的缘故,它的修为,逐渐有了提升,不仅身体变得更加强壮,它甚至还掌握了一门“吐水箭”的法术。
那大抵是那枚珠子留下的传承。
它依靠着这门法术,在烟雨湖、明罗江错综复杂的水系里,畅游无阻,很快,便成了这里的一方霸主,连那大它数十倍的鳄鱼都怕它。
鲤鱼的年纪,是能在鳞片上看出来的,与树木的年轮相似,从中心向外,有许多圈儿,疏密相间。
疏的,是在夏天长成的;密的,是在冬天长成。
疏疏密密,它来到这世间,已然有三十个年头了。
人类,是三十而立。
而它,在“鱼”生的第三十个年头,却陷入了“禽兽之迷”。
所谓禽兽之迷,是指除人类以外的所有生灵,都要遭受的一场迷局。
深陷迷局中,迷失自我。
这段时间,修为有成的妖兽会逐渐丧失法力,变回原形。
禽兽之迷持续的时间并不确定,或长或短,长则数载,短则一两月。只有度过了那段时间,这些修为有成的妖兽,才能恢复灵智与法力,重新找回自我。
但是,若是在这段迷失的时间里,它们遭遇了什么不测,便也只能说是仙缘已尽,命中造化如此,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金鳞遭遇禽兽之迷后,灵智开始退化,那门“吐水箭”法术,再也使不出来了,很快,它就彻底陷入了迷失之中,变回原形,变成了这烟雨湖、这明罗江里的一尾普通鲤鱼。
原本是这八百里纵横水系霸主的它,又沦落到翻河底泥觅食,宿河边水草的地步。
有一日,它在水中,同一群鱼虾争游夺食。
忽然,一张巨网撒了下来,将它们全都罩住。渔夫收网拉网,将它们一网打尽,把它也拉上了渔船。
它就这么沦为了“阶下囚”,成为了刀俎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它那时灵智迷失,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惧,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将会发生什么事。
但现在,它走出了禽兽之迷,恢复了灵智,那先前发生的一切,便都历历在目。
那渔夫,是一个黝黑的中年汉子,他将它们拉上船后,便摇着船桨,将小船停回了岸边,自己一个人躺到一旁,啪嗒啪嗒地抽起旱烟。
他一边抽,一边吩咐女儿杀鱼。
那杀鱼的女子,是个皮肤有些黑的姑娘,她爹爹唤她作阿秀。
阿秀姑娘一把杀鱼刀握在手中,抓过它旁边的一条鱼,三下两除二地便开膛破肚,杀净了。
她正要杀第二条鱼,抓向它时,一个和尚出现了。
金鳞经过“问道之石”的点拨,想了起来,救它的那个和尚,便是眼前着了魔的圆质和尚。
圆质和尚用一块人形何首乌,救下了包括它在内的一整船鱼。
虽然后来,只有它倒霉地被阿秀爹爹给藏了起来,但是,那个心善诚实的阿秀姑娘,却没有违背自家爹爹对圆质和尚的承诺,将它故意抛入水中,让它得以脱险。
它就这样,逃过了被人开膛破肚的劫难,游回了江水之中。
……
第三十六章 被吞下的魂魄()
三月后,冬去春来,春暖花开。
万物进入繁衍的季节,水草也渐渐变得丰美,在水底翻泥觅食的金鳞吃罢泥中的柔软小虫,又嚼了几根绿油油的水草后,刚想游出水草丛与鱼群嬉游一番,一张大网却又忽然撒了下来。
“飒——”
它这时仍未度过禽兽之迷,灵智仍是一片混沌,挣脱不得。
于是,它就这样,第二次成了渔夫的“阶下囚”。
将它捕捞上船的,还是那个黑黝黝的中年汉子。
他将它们这些待宰的活鱼拖上船后,便把接下来的事情,都交给了他的女儿,自己回船舱里睡大觉去了。
阿秀姑娘摇摇头,叹了口气,拿自己这个爹爹实在没有办法。
她又拿起了那把锋利的杀鱼刀,给来买鱼的客人宰鱼,她挥舞着手中的刀,将鱼刮鳞掏脏,一一杀净,处理好了,便拿了根草绳穿好鱼的腮帮子,提着给客人递过去,再收好银钱。
阿秀姑娘就这样忙活了一个下午。
暮色四合时,家家户户炊烟都升了起来,买鱼的人都回家做饭去了,阿秀姑娘一下子便闲了下来。
这时,鱼槽里的活鱼,已经不过四尾了。
金鳞就幸运地恰好在这四尾活鱼之中。
阿秀姑娘盯着它们,道:“袁家伯伯要一条,李家婶婶要两条,还剩下一条活鱼,今天,那个和尚估计又没要到钱了,我便替他做点好事,放生了你吧!”
可惜,话音刚落,便又有一个客人上门,她这好事怕是做不成了。
来人,是镇上的许婶子,经常来她这儿买鱼。
许婶子道:“阿秀啊,给婶子来条鲤鱼,婶子我赶着回家做饭呢!”
鱼槽里,刚好有“金鳞”这尾鲤鱼。
阿秀姑娘听了,本能地去捞,伸手进鱼槽里,将水中的金鳞抓住,金鳞只是惊惧地扭动着鱼身,摆动着鱼尾,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阿秀姑娘牢牢的双手。
只是,阿秀姑娘刚抓住了它,却又忽然将它松开。
她直起了腰,甩了甩手上的水,用一块布抹干了,对许婶子道:“婶子,实在不好意思了,我去鱼槽里看了下,就剩三条了,是袁伯伯和李家婶子要的活鱼,早就定下了的,实在没有了,真是不好意思,要不,您去隔壁李拐儿那边看一下吧!他应该还有的。”
许婶子听了,大叹倒霉,道:“唉,早知道就早点来了,现在没奈何,也只能到他家去买了。”
许婶子说着,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跟你说,那李拐儿,就会耍滑头,两斤的鱼能当三斤的来卖,一点都不地道,婶子要不是看你这实在没有了,才不想上他家买去。”
阿秀姑娘听了这话,心虚地望了望鱼槽里的四尾活鱼,有些不忍,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卖给许婶子鱼了,只是道:“许婶子不怕,你在他那儿买了,来我这上秤,他要少你几斤几两,我们当场就去找他。”
许婶子听了阿秀姑娘的话,一手挎着菜篮子,一手却是来捂她的嘴。
她道:“呸呸呸,婶子要真这么做了,不是害你吗,阿秀你还小,什么都不懂,你们邻里邻居的,又是做的同一个行当,离得也近,本来就要避嫌,我要真来你这上秤让他出了洋相,你们两家就得结怨,以后非打起来不可,婶子可不能害你。”
说着,许婶子便挎着菜篮,作别了阿秀姑娘,去李拐儿那买鱼去了。
阿秀姑娘看了看走远的许婶子,这才大松了一口气,捧了捧自己因为撒谎而泛红的小脸,拍了拍自己砰砰乱跳的小心脏,放下心来。
她这人,太不会撒谎,经常一撒谎,就被人看出来。
还好这次,许婶子信了她。
阿秀姑娘又来到鱼槽旁,将槽里的这尾鲤鱼捞出来,抓在手上。
金鳞它因为禽兽之迷的缘故,那身原本带着炫目光彩的金色鳞片,此刻只是青白色,普通寻常得很,阿秀姑娘把它这尾肥硕的鲤鱼抓在手里,看着它富有活力地摆动鱼尾,很是开心。
只是,它摆动鱼尾时,甩了阿秀姑娘一脸水,阿秀姑娘顿时眉头一皱,伸直了手臂,把它举远了,小鼻子抽了抽,但还是挺高兴。
阿秀姑娘放生活鱼时,爱跟它们说说话,这次也不例外。
她又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开始絮絮叨叨。
她对它道:“你说那个和尚怎么那么奇怪,怎么就逮着我们这一家的鱼要放生,李拐儿他家的鱼也很多啊,干嘛偏偏要来我家,你说,他会不会是喜欢我?”
金鳞什么都听不懂,艰难地张了张鱼嘴,没有水,它要死了。
阿秀姑娘自说自话,有些害羞地笑了笑,道:“哎呀,人家是出家人,我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想法,再说,我又黑漆漆的,哪里会有男人喜欢。”
阿秀姑娘望了望自己的手臂,因为常年在江上,被太阳照着,确实显得有些黑。
金鳞还是嗡合着鱼嘴,它快死了。
阿秀姑娘却一点也不知道鱼儿离了水的痛苦,接着道:“我前天送了双布鞋给他,因为他脚上那双草鞋真的太破了,可是,我好像做小了,有点挤脚,真是的,早知道就该问问他脚多大的,你说,我要不要再给他做一双。”
金鳞这次不再嗡合鱼嘴,而是拼命地摆动身体,没有水,它真的快死了。
它不想知道阿秀姑娘还做不做布鞋,它只关心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到水里。
阿秀姑娘看着金鳞这般剧烈地摆动,这才意识到鱼儿是要在水里的,不然就得死了。
阿秀姑娘赶忙抓着它,来到船边,轻轻将它放入水中。
金鳞得了水,一下子便精神起来,鱼尾摆动得也更加有力,阿秀姑娘的手稍微一松,金鳞便挣脱了阿秀姑娘的束缚,潜入了深水之中,得以从牢笼中逃脱,回到这大江大河之中。
金鳞潜入深水之中,便再不敢出来了。
有了前两次的教训,它这尾容易被人捕捞上来的不谙世事的鱼也终于学得聪明了些,过得十分警惕。
这一月,它的灵智也终于开始慢慢恢复,渐渐走出了禽兽之迷。
它身上的鳞片渐渐由青白色变为金红色,它也渐渐明白自己是谁,来自何方,它自烟雨湖而来,是这八百里水系的一方霸主。
它的“吐水箭”法术,也再次得以掌握,使它所向披靡,不惧大鱼大鳄,不怕渔夫水鸟。
它想了起来,自己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等来了金鳞试的机会,数天后,它便可以去烟雨城金鳞山赌一赌自己的仙缘。
就是在这个时候,金鳞第三次碰到了阿秀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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