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又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头,把他摸得不耐烦了,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回到自己江边的那艘渔船之中。
待女子离去,圆质和尚这才从街角中闪出身来,拄着那根歪歪扭扭的树枝禅杖,来到那户人家面前,轻轻地叩开了门。
小娃以为是女子去而复返,开了门,气呼呼地说了声“你真烦!”
但见到来人是个秃头破烂的穷和尚后,以为他是来化缘的,便大喊着叫起了屋中的大人,“阿娘,有个和尚来化缘,怎么办?”
房中的阿娘这才停下了手中的织布机,从屋内出来。
小娃阿娘见了圆质和尚,虔心一拜,看得出她是个诚心礼佛之人。
“我这便去给禅师弄些斋饭。”小娃阿娘道。
“有劳施主了。”
圆质和尚宣过一阵佛号,递过自己的饭钵,谢过了小娃阿娘。
小娃阿娘拿着饭钵,进了厨房,给圆质和尚捡了些素菜,又扒拉了大半碗的剩粥,这才从厨房出来,将斋饭递给了圆质和尚。
圆质和尚恭敬地接过来,却是没有走。
“这位施主,小僧还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施主答应。”
“这……”
小娃阿娘为难地看了看圆质和尚,但最终还是从袖里掏出了几文钱,他以为圆质和尚的不情之请,便是要她给佛门添些香火钱。
圆质和尚看着小娃阿娘递过来的香火钱,却是摇了摇头,道:“施主你误会了,小僧不是这个意思。”
“那禅师……”
“在下想要刚才那位女子送过来的两尾活鱼。”
圆质禅师说着,也从僧袍袖子里取出了几文钱,那正是卖鱼女子施舍给他的。
“这……”
小娃阿娘有些为难,两尾大活鱼可不止几文钱,而且,他今晚还得炖鱼汤给自己的相公和娃儿补补身子呢。
圆质和尚见小娃阿娘面有难色,知道他让人为难了,便又从袖子里又掏出了一样东西来。
干巴巴,皱瘪瘪,却赫然是一棵百年野山参!
单这一棵,便够一户普通人家几十年的花费开销。
“这是小僧在野外修行时,无意间采得的。”圆质和尚将野山参递给了小娃阿娘,道:“小僧想用这东西,换那两尾活鱼,不知施主可愿意?”
“这……”
小娃阿娘有些呆住了,半晌才从惊讶中醒转,忙不迭地将圆质和尚手中的野山参接过来,又赶忙去厨房的水桶里,捞那两尾鱼去了。
“禅师,这两尾鱼有什么特别的吗?”
“并没有。”
“那禅师怎么肯用这名贵的野山参换这两尾随处可见的活鱼呢?”
“因为小僧手头没有其他东西可换了,但又非换不可。”
圆质和尚说着,接过两尾活鱼,作别了小娃阿娘与小娃,离开了。
圆质和尚拄着禅杖,怀抱两尾活鱼,来到黑魆魆的明罗江边。
他扔下禅杖,蹲下身,将两条活命慢慢放入江水之中。
鱼儿见了水,再没原本病恹恹的模样,彻底活了过来,扭动身体,摆动鱼鳍,朝圆质和尚吐了几个气泡后,便游入了深水之中。
鱼儿逃过了一场大难,今后可尽情畅游于江海之中。
圆质和尚看着两尾鱼慢慢潜入水中,这才站起身来。
远处的渔船点着昏昏暗暗的几盏渔灯,其中有一盏,便应是刚才那个卖鱼女子所在的舟船。
圆质和尚放生两尾活鱼,不为其他,只为还女子来世福报。
她施舍穷人几文钱,便是积福;她捕鱼卖鱼,便又杀生亏德。
女子非佛门中人,不信此道,捕鱼卖鱼,不过是为了日常生计,她不觉得有所亏欠,便自然也不能算德行有亏。
世上许多事,从来信则有,不信则无,并没有绝对,也没有对错。
但圆质和尚却是信的。
于是他登门,去取了那两尾活鱼来,到这明罗江边放生。
这无非是做无用功,因为女子每天还会再捕上许多鱼来,也会杀掉许多鱼,他远远不能还。
但他还是要做这件事情。
因为,这是他愿意遵循的道路。
……
第六章 穷和尚与渔家女【下】()
“劈啪啪——”
渔网刚刚收上来,十几尾活鱼困于渔网之中,正在渔船上来回跳动,因为缺水,嘴巴不断嗡合着。
“阿秀,你待会杀了鱼,给李家婶子送去,袁老头那边要活的,你不用杀,给他快些送去就是。”
一个黑黝黝的中年男子一边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一边吩咐着自己的女儿。
“知道了,爹爹。”
阿秀从渔网中扯下一尾活蹦乱跳的活鱼,拿过一把锋利的杀鱼刀。
她用刀背重重一拍,便把那尾活蹦乱跳的活鱼一下拍晕,鱼僵直了身体,再不动弹。
阿秀这才拿着刀,一刀切开鱼肚。
她熟练地掏出内脏、苦胆,洗净鱼肉,刮干鱼鳞,手脚利索地处理干净了这条鱼。
待她去抓第二条的时候,一个和尚模样的人,却走了过来。
“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有礼了。”
圆质和尚宣了一声佛号。
“这位禅师,可有什么事?”
阿秀姑娘的皮肤有些黑,因为整日在江上风吹日晒的缘故。但她的容貌,却是一等一的,丝毫不输给清风镇里的任意一个女子,卧蚕眉,鹅蛋脸,笑起来眼神里仿佛有一汪世间最清澈的泉水。
现在她就笑眯眯地笑着,道:“这位禅师,你该不会是来买鱼的吧!”
和尚吃肉是犯戒的,他莫不是酒肉和尚?
阿秀姑娘瞧了瞧他破破烂烂的打扮,看他应该是个苦修之人才对,不像是酒肉和尚。
“小僧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施主务必答应。”
“禅师但说无妨,要是小女子能帮上的,一定会帮忙的。”阿秀道。
“小僧想让施主将渔网中的鱼,都放了,再莫杀生。”
一旁的阿秀爹爹听了圆质和尚的浑话,却是气不打一处来,揶揄道:“你们这群臭和尚,就知道叫人慈悲为怀,就知道要人一心向善,放生了我们吃什么,我们饿死了又有谁可怜?你这和尚,赶紧给我走,不然我拿棍子打你。”
说着,他竟真的抄起了一旁的棍子。
模样,恶狠狠。
圆质和尚站在岸边,对着站在渔船上恶狠狠的阿秀爹爹,丝毫没有退怯。
他又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黑褐色,泥娃娃模样。
这是一块人形的何首乌。
“小僧想用这件东西,换你船上的所有鱼。”圆质和尚道。
“走走走,拿块黑不溜秋的东西糊弄谁,你再不走,我真的拿棍子打你了。”
说着,一副抡起棍子要打人的模样。
阿秀爹爹不识货,一旁的阿秀娘亲却是认出了圆质和尚手中的那块东西,她嫁给阿秀爹爹前,是山里采药人家的女儿。
人形的何首乌,很难见到,值不少钱。
她拉过阿秀爹爹,到一旁与他窃窃私语。
阿秀姑娘看着圆质和尚,却依然是笑眼盈盈。
阿秀爹爹听了自己婆娘的话,终于明白过来,知道这和尚手中的东西价值不菲,脸上的表情,便一下子变了模样,从恶狠狠,变成了与熟客攀谈时的热络善谈。
阿秀爹爹道:“哈哈,禅师啊,都是误会,误会。”
“小僧可以用这件东西换船家你的鱼吗?”圆质和尚又一次问道。
“这是自然,自然。”
“那请帮小僧将这网中的鱼,都放生到这明罗江中吧!”
“爹爹,鱼都放了,那袁伯伯那边怎么办?他还要活鱼做汤的。”
阿秀姑娘却是犯起了难。
阿秀爹爹却是不管她,接过了圆质和尚扔过来的人形何首乌,这才去解开渔网,将网中挂着的一尾尾活鱼丢入水中,直到网上一条鱼也没有了。
圆质和尚也不去检查船上是否还有私藏起来的活鱼,只是双手合十,朝阿秀爹爹诚心礼拜,转身离开了。
待圆质和尚走远,阿秀爹爹这才从船缝里掀出一尾活鱼来。
那是他刚才偷偷藏下的。
“来,阿秀,拿上这条鱼,给袁老头送去。”阿秀爹爹露出一口黄牙,奸诈地笑着。
“爹爹,你怎么骗人?”阿秀有些不高兴。
“骗人怎么了,骗人还不是为了你,骗人还不是因为要给你攒嫁妆,你想一辈子待在渔船上啊,你想一辈子嫁个像你爹这样的啊?”阿秀爹爹恨铁不成钢地道。
“行了行了,少说几句。”阿秀娘亲不让阿秀爹爹再数落她。
“哦!”
阿秀被爹爹这么一说,不甘心地努努嘴,不再反驳。
她捡过一条草绳,准备绑上那条活鱼,给袁伯伯送去。
鱼到手上的时候,她却是灵机一动,嘴上“哎呀——”一声,手上一松,那条活鱼便越过了渔船,径直跳入了明罗江中,和刚才放生的那些鱼一样,潜入水底,游远了。
“爹爹,我不小心,让鱼给跑了。”阿秀可怜兮兮地道。
阿秀爹爹哪里不知道自己闺女的小把戏,道:“你自己去隔壁李拐儿那里买条活鱼给袁老头送去,钱从你月钱里扣”。
“爹爹,我是不小心的。”
阿秀一听要扣自己这个月的月钱,不愿意了,她攒了许久的钱想买盒胭脂,正是缺钱的时候。
“叫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小丫头片子在耍什么鬼心眼,你是我和你娘看着长大的,我还会不知道你?”
“爹爹坏人。”
阿秀生气了,拿过给李家婶子杀好的鱼,气呼呼地下了船,到隔壁李拐儿那里买活鱼去了。
……
第二日。
圆质和尚又来了,他又要阿秀放了捕上来的鱼。
只是这一次,他再没能拿出像人形何首乌这样的东西,只有在清风镇中化缘得来的几文钱,连买一条活鱼的钱都不够。
阿秀爹爹看在他昨日大方的份上,卖给他一条活鱼。
圆质和尚接过鱼,转手便把鱼轻轻地放入了水中,鱼遇江水,便剧烈地扑腾开来,没一会儿,钻入了水底,又不见了。
圆质和尚心满意足,转身离开。
阿秀爹爹在他后边骂他傻瓜、呆子,圆质和尚都听见了,他不反驳。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以后的每一日,圆质和尚都会来到阿秀姑娘的渔船,同她讨要活鱼放生。
大部分时间是空手来的,阿秀爹爹在,他要不到,也不纠缠,转身离开了。
有时他也能化到了几文钱,便买过一条活鱼去放生,一了自己的心愿。
冬去春来,百花盛开。
圆质和尚也与阿秀姑娘这个渔家女渐渐熟络。
也许是受了圆质和尚的影响,在圆质和尚没有要到钱财来买鱼的日子里,阿秀都会背着自己的爹爹,偷偷摸摸地放生一尾活鱼。
她也说不上这是为什么,但放生过后,她都会很高兴,看着那尾慢悠悠潜入水中的活鱼,心里是充盈心间的满足。
又一日,她见圆质和尚的草鞋已然烂得不成样子,便暗自记下,在街上买了些料子,准备给他纳一双新的。
她也说不上为什么要给他做这些,只是觉得这个呆和尚迂腐是迂腐了点,但是是个好人,一个人很难坚持着做一件事情,但他却一直做着,这让她很敬佩,所以她愿意帮他做双新鞋,让好人过得好一点。
她也不知道他脚的尺寸,就按着爹爹的脚给他做。
等做完了拿给他,他试了试,却是有点小,这让阿秀很是郁闷,自己不该羞于启齿,应该在一开始就问他脚的尺寸的。
她说要帮他再做一双,圆质和尚却是摇了摇头,说,不用了。
然后,便穿着她做的青色布鞋,走了。
圆质和尚的眼神中,带着畏惧与惶恐。
于红尘中行走的人,有许多,会彻底迷失于红尘俗世中,不能自拔。
阿秀姑娘不懂,因为她本来就是红尘俗世中的人。
第二日,圆质和尚没再去向她讨要活鱼放生。
第三日、第四日,依旧如此。
圆质和尚消失了。
阿秀姑娘再也见不到圆质和尚,好似,他已经离开了清风镇。
三月底的时候,镇里开烧鸡铺的李家到阿秀的家里来提亲了。
彩礼很是丰厚,李家的那个人在镇里的风评也很好,孝顺父母长辈,亲近邻里乡亲,阿秀爹爹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女儿终归是嫁了一个好人家,不用再跟他们一样,在这渔船中整日受风吹日晒的苦了。
阿秀姑娘没反对,也没点头。
阿秀爹爹便当她是默许。
四月底的时候,清风镇祭祖迎神的日子,也是李家那位新郎将阿秀姑娘娶进门的日子,镇里热热闹闹,李家新郎骑着马,领着轿子,来到了江边。
阿秀姑娘穿着红红的新娘衣裳,披上了红盖头,坐上了轿子,不一会儿,就已进了李家的大门。
而夜,不知不觉降临了。
清风镇,也更加热闹。
……
第七章 弱肉强食()
圆质和尚盯着李家烧鸡铺的那对“囍”字红灯笼,默然不语。
自收了阿秀姑娘青色布鞋的那天,他便不再说话,修起了“闭口禅”,距今已两月有余。
闭口缄默,不吐一语。
修行之人,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
他却不知是真的修行,还是再不敢说话?
圆质和尚又从布袋里捡出了一颗茶叶,吐出嘴里嚼烂的,塞进这颗新的。
又苦,又甘。
“嘭——”
一声重物砸门的声音忽然传来,花瓶砸在门上后,掉在地上,“哐啷——”一声,碎成数块。
一个嚣张至极的声音紧跟着传来,正是清风镇有名的恶霸,刘七。
“是哪里来的不知好歹的臭和尚,敢霸占你刘爷爷的雅间,不想活了是吧?”刘七用花瓶砸了门,蹬脚一踹,一下便将雅间的房门踹开。
刘七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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