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学意若真能自由出入藏经阁抄写个中经书,那莫说落发剃度,不食酒肉,就是让他十年内不近女色,他也肯干。
只是,这可能吗?
元学意出身书香门第,自幼便烙下了儒门一道的烙印,纵使他今后真的看破红尘出了家,也未必能接触到真正的佛门正统。
这便是门户之见。
“哈哈,圆质禅师莫要开玩笑,我们还是接着说说刚才的事情吧!”
元学意脸上没有丝毫变化,对于大悲寺藏经阁,他自然是眼热心动,但既然事情绝无可能,他也不想让圆质和尚看了笑话。
“哦,那元公子此行,所为何来?科举状元的头衔,当真不要了?”
“圆质禅师此行和我的目的是一样的吧,都是为金鳞试而来,试登天梯,早做准备。”
元学意将目光从窗外的湖水粼粼中收了回来,投向另一方的金鳞山,隔着柱子与窗台,他望见了金鳞山上那条隐隐约约的天梯,它在群山中浮沉,在群山中隐现,仿佛一条升腾于云雾间的巨龙。
步步登高,步步生莲,步步登天。
若真能踏遍三万六千阶,便能金鳞化龙,遁入仙门,从此长生不老。纵使半途而返,也已神志清明,对今后的修行,大有裨益。
“武朝科举与金鳞试比起来,孰轻孰重,我想圆质禅师不会不明白,不然也不会着急着闯过铜人巷,到红尘中修行。”
“而且,武朝科举状元之衔,未必真就需要我在上京勤学苦读才可获得,京中自以为才子的儒生如过江之鲫,但又有哪个是真的栋梁之材?就是前阵子风头正盛的那个余杭城来的燕泰康,也不过只是徒有虚名,我又何必认真对待这群土鸡瓦狗?圆质禅师不也轻松闯过了大悲寺铜人巷吗?相较而言,我倒是觉得圆质禅师更难对付。”
“元公子倒是折煞小僧了,我可比不上你们这些舞文弄墨,吟诗作赋的大才子,我便是连首打油诗,都做不出来。”
“圆质禅师谦虚了,单以禅师习得绝学‘拈花指’的悟性,便不知胜过了多少人,禅师若是去念书,胸中的浩然正气,必每日充盈胸膛,扩散四方,庇护乡里。”
“哈哈,什么悟性不悟性,那什么拈花指,不过是我无意间学会的,撞了大运罢了,真要让我认真学,学十辈子都未必学得会。”
“哈哈,那禅师跟我一样,在下也不知道怎么就写出了几首引人称颂的歪诗来,我事后也曾去认真看了看,写了写,却是再不出那样的诗句来,只能说文章本天成,我等不过妙手偶得之罢了。”
“有理有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欢。
忽然,两人却又同时止住了谈话,将目光望向了窗外的烟雨湖上。
一只小舟,摇着湖光碎影,分开两道长长的水纹,远远朝烟雨楼驶来。
小舟之上,站着一名身着蓝色道袍的道士,他背负一柄斜纹长剑,脚蹑一双八卦履,丰神俊朗,目若流星,眉如剑锋,与一般俗子不同。
“看来,又有一位和我们一样目的的人来了。”
元学意望着浩浩汤汤的烟雨湖湖水,满是笑意。
圆质和尚却又做起了东主,拎起了茶壶,拿过一个新的茶杯,倒上了茶香袅袅的浓茶。
他那双白如葱根的男儿手轻轻一弹,那个盛满茶水的茶杯便打着回旋,飞过桌角,直朝窗台飞去,最后稳稳地落在了窗台与叉竿的交合处。
一如刚才,茶杯不曾洒出半粒茶点子。
这就是已然大成的绝学拈花指。
小舟顺风驶来,艄公撑得也卖力,不一会儿,便来至烟雨楼前。
蓝袍道士也不等艄公停船靠岸,扔下一块碎银子当作船资,便提起脚边的包袱,身法一遁,踏水而来。
仿佛白鹤掠翅,蜻蜓点水。
蓝袍道士轻点一次水面,便纵起丈余高,前行数丈远,不过数次点地,便已然跃上了烟雨楼头,来至窗台前。
蓝袍道士站在窗沿,拾起圆质和尚为他准备的那杯热茶,在骄阳下仰头一倒,尽皆倒入口中。
“好茶,好茶。”
喝罢,他才跳入烟雨楼中,在临窗的位置坐下,将手边的包袱放在一边。
佛儒道,三家齐聚烟雨楼中。
“我说这茶苦得很,无思子你却说这是好茶,你说我们谁对谁错?”元学意出言问道。
“元公子你觉得此茶苦涩难以入喉,是因为你平日锦衣玉食惯了,我说这是好茶,是因我舟车劳顿,早已口干舌燥,这杯热茶能一解我喉中干涩,这其中,又哪里有什么谁对谁错?”无思子却是没被元学意难住,不慌不忙地答道。
一旁的圆质和尚听了无思子的话,立马帮腔道:“你看,这就高下立判了吧,说话的水平都不一样,元公子有待努力啊!”
元学意听了圆质和尚的话,却是没被他激到,依然是笑容满面,让人如沐春风。
“现在说高下还太早了,等会儿我们试登天梯,才会知道谁是那个在水底下光着屁股的人。”
“只可惜,蕊珠宫的人没来,不然,我们四大门派的人,就都聚齐了。”无思子对于元学意那个“水底下光着屁股的人”的说法毫不在意,倒是关心起独独未到的蕊珠宫门人来。
“这点,无思子你就孤陋寡闻了。这烟雨城虽是仙庭特设的,但城内的这座烟雨楼,却是蕊珠宫的产业。十年前你没跟着师父师兄来烟雨城一睹盛况吗?”
“在下七年前才进的青云宗门墙,确实是孤陋寡闻了,让两位见笑。”
“哈哈,无妨无妨,因为我也不知道,十年前我还在山上劈柴挑水呢,连烟雨城是什么都不知道,你我都非红尘中人。倒是元公子,在红尘中厮混得久了,清楚一些罢了。”
三人正说着,便果然见一个出尘的女子从门后款款行出。
女子身着一身竹青色纱裙,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嫣然一笑,倾城一顾,便销人魂骨,是个绝顶绝顶美人儿。
她见了三人,盈盈笑道:“小女子苏清婉,蕊珠宫女修,见过元学意公子,圆质禅师,无思子道长。”
如此,烟雨楼中,便已聚齐了武朝四大门派门人。
一主三客,将试登天梯,一验心性。
……
第二十二章 登天梯()
金鳞山下,圆质和尚、无思子、元学意、苏清婉,昂然而立,遥望金鳞山顶!
圆质和尚与元学意表情轻松,脸上带着几分笑意,似有些把握;无思子表情严峻,如临大敌,只因他性格如此,做每件事都极为认真;而苏清婉,眉目如画,如水莲花一般娇羞,风动生姿,却看不出悲喜。
圆质和尚率先踏出第一步。
“各位,小僧先行一步。”
说完,他那双破草鞋便正式踏上了金鳞山天梯第一阶。
深秋,金风阵阵,落叶翩翩,山林间山风呼啸,惊起林鸟无数,乌鸦灰雀,啾啾鸣鸣,四散而飞。
已经有将近十年,未有人踏足此地了。
若非他四人都是此次金鳞试的参与者,身上有仙庭的身份认证,纵使他们强如绝顶宗师,也接近不了此地。
圆质和尚这一年苦行苦修、踏遍大川,早已为金鳞试做好了准备,此次提前半年,与其余三大派门人共试天梯,身为四大派之首的大悲寺弟子,他自然不能失了先,露了怯。
遥遥天梯,一步踏出,两步踏出,三步踏出,毫无阻碍,仿佛寻常山路。
圆质和尚朝着峰顶,拾级而上。
山下的三人见圆质和尚踏出第一步,相互看了一眼,便也紧随其后,几乎是同时,迈出了他们的第一步。
……
金鳞试,天梯之路,是考验心性、锤炼道心的修行之路。
意志不坚者,不能登;修为低浅者,不能登;道心不稳者,不能登……
四人迈出那第一步,便算真正地进入了考验。
远远望,他们四人于这连绵起伏的群山,于这难以望到尽头的天梯,便如四只微小的蚂蚁,只要巨人轻轻踩上一脚,便能轻易将他们踩得粉碎。
幻阵已经启动,心魔滋生。
“四只小蚂蚁”在天梯上,背负“心魔”前行。
圆质和尚依然一马当先。
大悲寺不愧是苦行出身,圆质和尚这一年涉入红尘,于迷津中浮沉,于彷徨中求索,收获不少,此刻,面对自己的“心魔”,他丝毫没有畏惧。
那凄凄如阴鬼一般的嚎叫声与他好似并不干系,他依然微笑着,手中捏着一片阔大的落叶,“心魔”又一次朝他袭来,他便将手中的那片落叶掷出,那原本向他袭来的恐怖心魔,便被彻底击散。
他拈花一笑,继续前行。
无思子紧随其后。
无思子是七年前才得以拜入青云宗门墙的,他算不得是青云宗年轻一辈资格最老的,也算不得是天资最好的。但凭着自己的毅力与坚定,他却成为了青云宗年轻一辈中成就最高的,由此替青云宗行走天下,入世布道,也因此获得了参加金鳞试的资格。
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法门对抗自己的心魔,唯有靠自己的大毅力。“心魔”给予他的每次伤害,他都默默承受,默默忍耐,但因有大毅力,他却又不至于被“心魔”所迷失。
他愁眉苦脸,面容严峻,艰难前行。
元学意位列第三。
他是红尘世俗中人,和苏清婉一样,最易受心魔所累。
好在他也并非真的是那种整日沉迷声色犬马的浪荡公子哥。他的心魔虽强横些,但他却也有胸中的一股浩然正气可以抵挡。
读书人,养浩然正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心魔足畏,也可破。
元学意摇着手中折扇,摇着金鳞山秋风,踏歌而行。
苏清婉落在最后。
这也是她意料之中。
身为蕊珠宫近几年最出名的女修,她比之前方的三人,功夫上都要差些,天赋上也不足以与他们匹敌,如今有些名气,不过是因为自己这副容貌罢了,她长得漂亮,江湖中人便爱追捧,把她奉若神女,于是便成了蕊珠宫最出名的女修。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在她成为蕊珠宫女修之前,她不过是扬州牙婆那儿一匹供人挑选的瘦马。只是那时她还小,还在受着牙婆的调教,没训好,这才不曾被牙婆牵出来给那些人像挑牲口一样挑挑拣拣。
苏清婉从小便生长在这惶恐不安的环境里,她见多了男子的嚣张淫、邪,也见惯了女子的卑微懦弱,她不想做一匹被牙婆扯光了衣服,赤身裸体站在男人面前,供其挑选买卖的扬州瘦马,于是她便逃了出来,进了蕊珠宫,成了一名女修。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其实她到了蕊珠宫,面对的世界更广大了,见了更多的男人,也和在牙婆那儿一样,因自己的姿色而声名鹊起,终究是以色娱人了。
心魔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老朋友。
别人踏上了金鳞山天梯,才心魔丛生,她却是小女子心思,整日里也都胡思乱想。只是她想得多了,却也没能想个明白、想个通透。
她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被那前路上的三个人,慢慢落下,拉开了距离。
此时,才不过一万六千阶,还不到金鳞试天梯之路的一半。
……
苏清婉掉队,佛儒道的三人便继续前行。
无思子是第二个出现问题的。
青云宗虽然也道藏无数,有些应对心魔的法门,但是,很可惜,无思子一个也没能学会。他天赋一直平平,所有者,不过是认认真真,实实在在的大毅力。
但这大毅力此时也终究达到了上限,压抑许久、忍耐许久的他终于坚持不住,大喘粗气,大冒汗水,甚至喉中一甜,喷出一口鲜血来。
此时,天梯两万五千阶,金鳞试已过三分之二。
无思子再无力前行,停在了原地。
元学意摇着折扇,步步登高,超过了他。
他冲着无思子微笑,却默然不语,眼神中有些桀骜,又有些惋惜,刚才烟雨楼中谁高谁低的争论,如今依然有了答案。
至少目前看来,是他赢了。
但元学意似乎并不满足于此,因为在他的前方,还有一个人,那个嘴上说着要还俗,如今却对心魔视若无物的苦行和尚。
元学意带着笑意,继续前行,追赶着他。
……
太阳早已落山,月上中天,星浮于黑海,星河灿烂,淼淼人间。
秋风更甚,凉意更凉。
两人登高追逐,又过了许久。
圆质和尚依然领先,元学意依旧紧追不舍。
天梯尽头已在眼前,还有不过百余阶阶梯。
圆质和尚手中依旧捏着一片落叶,只要他的心魔再生,他便掷出一片,化解心魔。
而元学意作为一个追赶者,却早已没了方才手摇折扇时潇洒得意的模样。
山巅之上,朔风咆哮,天寒地冻,他却汗如雨下,气喘如牛,好似一头拉了好几个时辰石磨的驴子。
他脚步轻浮、眼神涣散,每走一步,都极为艰难,每抬一次腿,都仿佛有千斤之重。
心魔渐渐侵入了他的脑海,将他胸膛中的浩然正气吞噬,化作虚无。
最终,他停下了。
停在了距离终点只有九十九级台阶的地方。
那里,可以说近在咫尺,也可以说是遥不可及。
元学意望着依旧不疾不徐的圆质和尚,依然没有低下他高傲的头颅,最后的这几步,绝不容易。
山巅之上,已再无树木遮挡。
朔风在天地间呼啸得仿佛一条脱了牢笼的毒蛇,带着深深的寒意,撕扯着圆质和尚身上那件缀满了补子的僧袍。
他秃着的头顶反射着明月的月光,九个戒疤像是天上的九颗星斗。
最后的十余阶台阶,他心中的心魔便如这漫天星斗一般,多得难以数清,接连不断地冒出来。
他一片落叶打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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