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知秋见他眼中精光渐盛,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之象,忙不住地点头,道:“黑锅盔,我答应你。一定将这孩子抚养成人!”
陈诚微微一笑,脸现轻松宽慰之色,忽然高声道:“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陈某一生征战,最后马革裹尸,为国捐躯。好!好!”言罢倚树睁目气绝。
厉知秋胸中痛极,两行热泪如断线珍珠,顺颊而下。他哭了一阵,心绪稍平,见娄之英双目紧闭,浑身沾满了血渍,不禁吓了一跳,忙俯身细细查看,原来血迹是厮杀时陈诚和金兵之血溅到衣上的,娄之英自身并无伤痕,这才舒了口气。正想看他是否受有内伤,却见娄之英慢慢醒转,双眼微睁,口中喃喃有语,似乎神智还不太清晰。厉知秋伸手摸向他的额头,又试了试他的脉搏,见他虽然全身发烧,但脉象平稳,知道只是惊吓悲伤过度,并无大碍,便也慢慢放下心来。他将陈诚的尸身放于一匹马背,再另行牵过一匹马来,抱着娄之英踩镫而上,拿起先前马匹的马缰,两马并行,缓缓地向庐州驶去。
到了庐州,将陈诚尸身交与丛宏大,托他按军规处置安葬,自己则带着娄之英往东南而去。娄之英始终高烧不退,时而清醒,时而梦中蹦出许多胡话,厉知秋精心调治,一路慢行。过了三日,行到池州地界,娄之英逐渐痊愈,已不用再服药。但他小小年纪遭此变故,自然是心情低落,闷闷不乐,一句话也不和厉知秋说。
厉知秋见他精力恢复,脸上血色正常,知道他身体无碍,问道:“英儿,在宿州时我曾听说,你们原是要去南方探望外公外婆,那么你外公叫什么名字,你可知晓?”
娄之英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厉知秋又问:“在你们老家建康,可还有什么亲朋?”
娄之英又是摇了摇头,厉知秋连问几处,见娄之英不是不答,就是不知,全都不得要领,不禁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若真是无处可去,那就只有先带回桃源观,禀明师父再做处置。
娄之英忽然问道:“厉叔叔,陈伯伯是不是为了救我而死?”原来那日陈诚战死,娄之英曾经醒转,只是神智模糊,并不知道详情。
厉知秋道:“你陈伯伯与数十金兵奋战,最终寡不敌众,负伤而逝,那是报国捐躯,军人天职,并不全是为了救你。”
娄之英又问:“厉叔叔,你这是要带我到哪儿去?”
厉知秋道:“你陈伯伯临终时千叮万嘱,叫我一定要看顾你,你年纪幼小,记不得至亲的家乡姓名,那也是情有可原。叔叔先带你回我的住所,然后再慢慢打听找寻你的外公外婆,你看如何?”他虽是对着孩童说话,但语气和蔼,倒像和大人商量什么事一般,料想这孩子此时六神无主,无所依靠,自己可别在言语上委屈了他。
哪知娄之英小头一摆,道:“厉叔叔,我不去!”
厉知秋大奇,还道自己听错了,问道:“什么不去?”
娄之英道:“我不去你的住处,我要去符离,找我爹爹妈妈。”
厉知秋一窘,道:“你爹爹妈妈……”
娄之英道:“厉叔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小乙哥哥说我爹爹妈妈给反叛害死了,但你不知道的,我爹爹轻功盖世,小时候我就亲眼见过,他连天上飞的鸟儿都能抓到,要想逃命怎么会逃不出?他岂会被人害死?小乙哥哥定是眼花看错了的。”
厉知秋心下默然,实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庐州时他又见过几名败退的军士,娄千里夫妇阵亡符离,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此刻面对这么一个稚童,又如何能够明言?他叹了口气,道:“英儿,符离现下被金军占了,我们过不去的。”
娄之英道:“厉叔叔,我不要你去,我自个儿一个人去就好啦。”
厉知秋苦笑道:“英儿,你今年几岁了?”
娄之英憋红了脸,答道:“八岁了。”
厉知秋扭过头看着他,满是怀疑,心想你瞧起来不过五六岁,哪有八岁那么大,刚待再问,娄之英低头又道:“虚岁八岁。”
厉知秋一笑,道:“你属什么?”
娄之英道:“我属虎。”
厉知秋心中一算,知道这孩子其实未满六周岁,八岁云云,自是小童逞强之心作祟,当下也不说破,点头道:“英儿,现下战乱异常,金军肆虐,娄兄即使无恙,也不会在符离留着。你先和我回家,等到战事平了,我再带你寻访父母。”娄之英小嘴撅的老高,知道和他再分辨下去也无甚用处,因此再不说话,小小的心中却计较着自己的算盘。
第十一章 逃脱()
这天晚上两人打尖住店,睡到中夜,娄之英起身蹑手蹑脚地去开房门,厉知秋功力深厚,一听便知,忙坐起问他干嘛,娄之英说是自己起夜,去院里方便了便回。厉知秋毫不疑心,哪知躺下等了小半个时辰,还未见回,不免心中有些着慌,去茅厕查看果然不在,顺着足迹向北追了五六里路,才把娄之英找到。厉知秋见他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决心,也是又气又赞。当下再苦口婆心的教导一番,两人复又睡下。
厉知秋本以为这孩子逞一时之勇,这番深夜出逃多少也会心里害怕,是以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岂料第二天娄之英变本加厉,一日之内居然逃了三次,都是趁厉知秋会钞、如厕之时逃遁,但他人小腿短,每次都是片刻里许,便被厉知秋追上。到了第三次,厉知秋又把他找到,心中不免有些生气,道:“英儿,我实话和你说了吧,那天许多宋兵都是亲眼所见,你爹爹妈妈,的确已经不在世上了。你就是去了符离也是无用!”娄之英当天就在兵营,其实如何不知?只是在小小的心中,总是不愿相信,这时听了厉知秋的话,再也控制不住,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眼泪扑簌簌的乱掉,大声叫道:“不会!不会!我不信!我要去找爹爹妈妈。”厉知秋叹了口气,将他搂入怀中,不住的哄劝。
这次过后,娄之英似乎乖了许多,默默的跟着一路向南,倒也安分了两天。可到了第三日,又逃了起来,这次他小心痕迹,厉知秋直追了十几里路,才将他找回。厉知秋心中大是郁闷,心想这孩子如此执拗,真不知该如何开导,他一生未娶,观里师父师弟一多半都是老道,平素极少有机会和孩童相处,这次碰到这个固执顽童,可也着实头痛。此后便更加谨慎,对娄之英多有看管,几日来倒也相安无事。
这天傍晚行到了徽州,厉知秋寻了个客栈休憩,这家客栈既有酒肆也有住宿,面点师傅便在店角面桌打面。两人穿过店堂时,娄之英突然一个趔趄,将桌上的面盆打翻,弄得满腿满脚都是面粉,厉知秋忙将他拽开,口中不住的向店家道歉,带娄之英匆匆走入客房,免得他再生事。
两人在房中吃过晚饭,厉知秋想起那日在宿州游玩时,见到这孩子学过些许拳脚,便要考校娄之英的武功,希冀从他的家学功夫中找到蛛丝马迹,以便追查娄千里夫妇的师承亲友。但娄之英一来幼小,于拳理套路等不甚明了,使之出来也是不伦不类,二来情绪低落,心不在焉,出拳踢腿也都毫无气力。厉知秋套问检验半天,始终不得要领,最后只得作罢。他摇了摇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歇了罢,我要去外面茅厕方便方便,英儿,你可不许再调皮了。在这屋里好好待着,早点睡觉!”娄之英忽闪这一双黑色眼睛,点头答应。
眼见厉知秋推开前门出去,娄之英忙跳下椅来,推开后窗观瞧,见这客栈之后是片空旷的草地,不远处有一条溪水潺潺流动,不由得心中一喜,暗暗下定决心,扶着窗沿纵身一跃,跳出屋外,向那条小溪奔去。奔到一半回头一看,一双白白的脚印像两条怪蛇一般跟在自己的脚后,心里更加放心,一口气直跑到溪旁,除下鞋子,用溪水将鞋底冲净,赤脚拎着奔回客房。翻窗而入后,走到屋角衣柜,小心翼翼的躲到里面,关好柜门,只留下一条半指宽的缝隙窥视。
原来他之前几次三番的逃走,都是片刻就被厉知秋追上,知道这人阅历武功俱强,自己一个孩童无论如何也难以摆脱,因此倒也安分了几日。今晚走进客栈,看到面桌面盆,忽然心生一计,故意打翻面粉弄在自己身上。适才拾掇时,也只是清理裤脚鞋面,鞋底却刻意留了些粉尘。他知厉知秋每晚都要如厕,因此早早便作打算,想要再次出逃,这次给他来个声东击西,奔出数十米留下痕迹,再悄无声息的返回躲藏。厉知秋必以为他又向北去,等他往北追出数里,自己再向东逃,便可高枕无忧了,那时再去符离,也没人再能阻拦。
果然过了片刻,厉知秋回到屋内,见娄之英不知去向,后窗却又开着,心下早已了然。他一阵苦笑后,叹了口气,探头看向窗外,见到两排白白的鞋印,心里更加哭笑不得,闪身跃出,顺着溪流向北追去。
娄之英在柜中等了小半个时辰,估摸厉知秋已经去的远了,这才钻出,悄悄离了客栈,拎着鞋子向东走了半里,才又穿上。他顺着大路瞎走,也不知前方是哪,直走了一整夜,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来到一片村庄。
他怕厉知秋折回追赶,因此一夜没睡只顾赶路,这时早已头昏脑涨,迈腿也十分吃力。他环顾四周,见一户人家草垛高大,草干梗软,心里便打定主意,静静的爬了上去,合眼安睡。
睡的正熟时,忽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耳帘,娄之英困顿难当,也不去理会,翻了个身欲待再睡,猛地腿上传来一阵刺痛,不由得叫了出来,睁眼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刺猬躲在自己的脚旁。这刺猬瞧来不过几个月大,此刻却团做了一球,偶尔探出小脑袋窥视。
娄之英毕竟小孩心性,又是天生喜欢动物,当即睡意全无。伸出手指小心的抚摸刺猬背上的尖刺,低声道:“小刺猬啊小刺猬,这草垛是你的家吗?你的爸爸妈妈呢,哪里去了?莫非你和我一样,也在找它们么?”想起自己的父母,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那刺猬被他逗弄了一会,慢慢的放开了戒心,娄之英正想把它捧入手心,小刺猬突然急速的窝成一团,娄之英措手不及,险些被它刺到,不由吓了一跳,正在奇怪时,耳中传来了草陷之声,他扭头一看,原来一只灰底黄花的大猫,正匍匐在草垛的另一侧,只见它前低后高的蹲伏,耳朵竖起,两只黑眼瞪的溜圆,正紧紧地盯着小刺猬。
娄之英知道这是家猫捕猎的姿势,随时便要扑将过来,正想发声把它赶走,忽然垛下传来一个稚嫩的女童声音:“阿花,阿花,又跑哪去啦?”娄之英暗暗叫苦:“糟糕!我可不要给她瞧见了!”忙趴下身子,往里又挪了挪。
那黄猫对主人叫声充耳不闻,仍试探着匍匐前行,爬到一半时,猛地跳起扑向小刺猬,这一下直刺的它喵喵大叫,前爪使劲一拨,小刺猬顿时飞起,落在娄之英臀上。娄之英也是冷不丁的一痛,急翻身侧仰,这下重心不稳,登时便滚下垛来。
那草垛足有两丈多高,若是直直摔落,非受重伤不可,好在娄千里曾教过他一些纵跃之术,娄之秋下落之时,忙将身子缩成一团,贴着垛边滑下,这才没有受伤。
那女童初时见到有人从草垛下来,也是吓了一跳,后来看清滚落的是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而他身上沾满了杂草,头发凌乱眼露惊慌,实是狼狈至极,不禁觉得十分好玩,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娄之英怒道:“有什么好笑。”
那女童笑道:“你是谁呀,怎么以前没见过你?”语音清脆,听起来十分悦耳动听,娄之英一愣,粗略打量了女童一番,见她和自己年龄相仿,身穿农家粗衣粗裙,双眼圆整,显得十分可爱。
女童见他不答,又道:“你叫什么名字?怎地睡到我家草垛上去了?”
娄之英听她语带善意,倒颇有些不好意思,道:“草垛软和的很,我走的太困乏了,就上去睡了一觉,没和你们打声招呼,真是过意不去。”
那女童摆了摆小手,道:“是啊,草垛上可软和啦,只是爹爹说上面太高,再也不让我上去了。啊,我叫曹小妹,你叫什么名字?”
娄之英道:“我叫娄之英。”
曹小妹很是高兴,过来拉着他的手道:“村子里全是大人,我最小的表姐也都十六岁啦,平时也没什么人陪我玩,只有阿花和我,今天你陪我玩好不好?”娄之英正要回话,突然腹中传来咕咕之声,原来走了一夜,肚里早就饿了。
曹小妹一笑,道:“看来你是饿啦,肚子里都打架了。唉,爹爹姆妈到地里去了,家里没什么吃的。啊,是了,今天玲姊姊还会去后山望江松,我带你过去,吃她做的顶市酥。”也不等娄之英答应,拉着他往不远处的一个小丘奔去。
娄之英问:“玲姊姊是谁?”
曹小妹道:“嗯?玲姊姊就是玲姊姊啊,她不是我们村的,我也才识得她几天。爹爹本不让我和村子外的人说话,但玲姊姊不是坏人,她做的顶市酥、南瓜包,可好吃啦!”
娄之英道:“我也不是你们村的,你不怕我是坏人吗?”曹小妹咯咯笑道:“你是小孩子啊,怎么会是坏人?”娄之英听到她铜铃般的笑声,心中说不出的舒服,红着脸道:“你说话声音真好听。”
曹小妹嘻嘻一笑:“大人们也这么说。”
第十二章 被擒()
不一会两人来到后坡一棵大松树下,曹小妹拿出四个扁石道:“我们来斗会石子儿,我可厉害啦,表哥表姐也斗不过我。”娄之英在建康也时常玩这游戏,听她如此说,也起了好胜之心,两人便玩了起来。
玩到第六局时,一男一女从树荫处走来,曹小妹看到那名女子后,一跃而起道:“玲姊姊,你果真来啦!”娄之英侧头看去,只见这对男女都是二十来岁,一个身穿绿袍,一个穿着绿裙,和草树混在一起,颇不易辨认。
那玲姊姊点头笑道:“答应了你,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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