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娄千里神色颇为尴尬,忙道:“厉兄勿要见怪,小孩子胡闹,也不知从哪学了这些言语,当不得真。”转头向娄之英瞪视一眼,娄之英一吐舌头,缩在戚氏的腿旁。
厉知秋听这顽童一通不伦不类的发话,口讲“在下”、“家严”等成人用语,虽然有些词不达意,但也粗通文理。瞧他不过五六岁年纪,纵使是耳濡目染的仿着大人说话,那也算天资聪颖了。当下只是微微一笑,道:“哪里哪里,这孩子不怕生,敢说敢问,将来必定出息不小。要知道我们陈大将军,八岁之时,话还说不利索呢。”
陈诚拍手大笑道:“哈哈,也不知是谁六岁那年,偷了老秦家的鸡蛋,被秦老三追到了树上,愣说是从乌鸦窝里掏出的鸟蛋!”
厉知秋笑道:“童年趣事,不提也罢。唉,其实秦老三家中并不富裕,那时候年幼无知,偷他的鸡蛋虽是出于顽皮,但勿以恶小而为之,这等小偷小摸的行径,最是可恶!”
娄千里脸上微微一红,陈诚略一抬手,笑道:“对,对。不提也罢,咱们吃饭去。”带着四人来到厅上。
此刻虽在战时,物资不丰,但陈诚身为将领,吩咐之下,厨房自不敢怠慢,也弄了满满一桌八菜一汤,很是丰盛。
陈诚道:“破了宿州后,李将军大喜,全军放假三天以做庆贺。否则我也不能如此清闲,来陪二位把盏言欢了。”
娄之英毕竟小孩心性,看着桌上的菜色,不免垂涎欲滴,指着一盘满是肉丸汤汁的菜色问道:“陈伯伯,这菜花里胡哨的,叫做什么呀?”
陈诚哈哈一笑:“英儿果然识货,一眼便看到这菜。要说别的,陈伯伯恐怕不大了然,但是这菜啊,我已经连吃三天啦,那真是鲜的掉牙。”向娄氏伉俪和厉知秋看了一眼,续道:“这菜叫做老蚌怀珠,是用元鱼为主料,配以鸽蛋、鸡肉、冬瓜、瑶柱,加上绍兴黄酒做成球状,放入蚌壳内清蒸。乃是宿州名菜,最是鲜美不过。来来来,咱们别光说不练,都来开动,开动。”
厉知秋笑道:“你这贪吃的毛病,到了现在也没一点长进。”
陈诚把眼一瞪,道:“贪吃怎能叫做毛病!老兄我一不好酒,二不好色,就好这口美食,要不是美食诱人,我和娄兄弟又怎会相识相交?唉,你不是好吃之人,我不和你说。”厉知秋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陈诚又指着桌上菜肴,对娄之英说道:“英儿,你看这道菜,叫做鱼咬羊,是把羊肉装在鱼肚之中,封口烹饪而成,鲜中带膻,膻中透香,相传是孔子周游列国时所创……”他滔滔不绝,什么是香炸琵琶虾、哪个是符离集烧鸡,都一一介绍了个遍,娄之英听得似懂非懂,频频跟着点头称赞。
娄千里道:“魏晋名士嵇康,号称竹林七贤之首,最重养生,有一部《养生论》流传于世。他便是宿州人,可见宿州地方,对于美食必有传**到之处。”陈诚喜道:“娄老弟所言甚是,”端起酒杯叹道:“近些天来出生入死,今日居然能得见二位故友,老天待人也真是不薄,来,为兄先干了这杯。”说罢一饮而尽,厉娄二人也俱都喝了。
娄之英叫道:“我也要喝!”拿起戚氏桌前的酒盅,咕嘟一声将酒喝干,直辣的喉咙发烫,不住的咳嗽咂舌,众人都是一乐。
这几人都是豪迈之士,戚氏虽是女流,却并不拘谨,高谈阔论之下,都甚感投缘。几番闲谈之后,说起各自来到淮南的缘由。原来娄千里夫妇久居建康乡下,戚氏却是岭南人,过门之后尚未回过娘家,这次南归便是要探访亲人。娄千里得知大军北伐,陈诚又在军中,是以特地赶来探望,若是军务忙碌,便自行南下,没想到恰逢北伐军攻克宿州,全军在此城歇息,因此得以聚会。
厉知秋看娄千里举止奇特,谈吐不俗,必也是武林中人,于是举杯问道:“今日见到娄兄风采,大慰平生。不知娄兄是拜在哪位高人的门下?”
娄千里道:“不敢。在下启蒙的恩师是蓬莱白云观的火云真人,他老人家武艺平平,在江湖上并无名气。”
厉知秋闻言喜道:“原来娄兄也是道家功夫的传人,看来咱俩同出一脉,怪不得能如此亲近。”
娄千里慌道:“恩师虽然待我恩重,但哪里敢和余真人相提并论?余真人在江湖上威名远扬,到处行善积德,救死扶伤,数十年如一日,人人都称他为再世仲景,我师火云道长只是正一门下的寻常道人,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在厉兄面前更是不值一提了。”
娄之英正在低头啃一只鸡脚,听到此处,不免好奇道:“余真人是谁?他很厉害吗?”
戚氏面带和色,笑着对他道:“再世仲景余仙余真人,是厉叔叔的老师,不但医术高超,武艺更是一绝,在武林中大大的有名呢。”
厉知秋道:“家师行医数十载,医者之名是有一些。但要说在武林中的名头,三年之前,江湖上又有多少人闻余仙之名?只是那年的英雄大会实属侥幸,家师应了赌斗,赌赢了武圣、剑圣,那也算借三圣之名,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陈诚哼了一声,道:“什么武圣、剑圣,武功再高,人品低下又有何用?我听你们江湖中人常说,当年的武林翘楚叫做什么朱七绝,他武功之高,真真儿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可为人倒行逆施,帮着金国**相秦桧,残害咱们的岳武穆,到头来自己是什么下场?便是刚刚提到的三圣,那个气圣姓黄的,不也是为女真狗贼卖命,自己去做个大大的汉奸!”
厉知秋道:“朱七绝的事,年代久远,具体如何也不得而知了。黄逐流助纣为虐,身为汉人却帮着女真,确是武林公敌。”
娄千里道:“武林之中多有纷争,往往为了虚名大动干戈,总要分个高低上下。其实三圣、七大派这些名头又有何用?像陈兄这样,在战场上实实在在的杀敌卫国,才是真英雄真好汉。”
陈诚叹了口气,道:“武林之人为了虚名争斗,官场之上,此举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猛喝了一口酒,又道:“李将军有如神助,连战连捷,可偏偏有那嫉贤妒能之辈,在后头给他捣鬼!”
厉知秋想起在丛府听到的议论,问道:“你说的可是另一员主将邵将军?”
陈诚愤愤地道:“不是他还能有谁?北伐诏令刚发,这邵宏渊就向张大帅抗议,说诏书上他比李将军矮了一级,成了辅将,生生让大帅把他升为主将之一。可似他这等无能之辈,做了主将又能有什么作为?小小的虹县都久攻不下,李将军派金兵降将劝服归顺,他又挑三拣四,阴阳怪气。这次来打宿州,他也是百般惫懒,拒不配合。等到我们西路军奋战而胜,他这才带着自己的兵马,大摇大摆的入城,好似有多大功劳一样。”
他义愤填膺的说个不停,厉娄二人也不知该如何规劝,只得不住的陪酒附和。
几人又吃喝了一阵,陈诚道:“二位贤弟,我身在军营,不能多饮。明儿个军假完结,我要到将军营前听令。秋蚂蚱,明日便请你陪着我这娄兄弟一家,在宿州城转转吧,晚上我再来和你们叨叙。”厉娄二人都点头称是。席后各自去房间安睡。
次日起身,陈诚早早去了议会厅参务军事,厉知秋和娄家三人便在宿州城内游览,娄之英生于乡间,虽也去过几次建康,但宿州已被金国占据三十余年,城中女真人与汉人混杂,自是另有一番风味,娄之英看这瞧那,只觉一双眼睛已不够用了。
第五章 军饷()
四人一路游玩,来到了虞姬墓,墓侧建有虞姬庙,内塑项羽、虞姬的雕像,项羽神威凛凛,虞姬温婉端庄,都是栩栩如生。厉知秋道:“原来昔年霸王四面楚歌,虞姬自刎,便是被葬于此地。”
娄千里叹道:“霸王是不祥之人,他功败垂成,自己大势已去不说,连心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令人可叹。”
戚氏道:“月有圆缺,天下之事,哪有十全十美。霸王后来自刎乌江,虽说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但又何尝不是怀恋虞姬,去寻她了?他们两个便在世间做不成眷侣,在地下能成一对,也是好的。”
厉知秋听他夫妇二人言语奇特,正自诧异,只听娄之英叫道:“爹爹,这霸王胡子好大,是你说的鸿门宴故事吗?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着小手一扬,做了个挺剑直刺的招式。
厉知秋看到他的姿态,虽然摇摇晃晃,但步法规矩,招数有道,显然是受过父母的指点,微微笑道:“你会武功吗?”娄之英道:“我已经学过罗汉拳啦!”扎稳马步,打了半套拳法。
戚氏抿嘴笑道:“好啦好啦,这点三脚猫功夫,可别在厉大侠面前献丑。”厉知秋道:“这孩子根骨不错,确是练武的材料。”娄千里夫妇听他夸赞儿子,知道这人是武术名家,眼力自不会差,心里都很欢喜。
四人出了虞姬庙,又到皇藏峪、圣泉寺等处游转,那也都是宿州的名胜。不知不觉已到午时,四人来到了涉故台。这涉故台千余年前乃是一片沼泽地,故而又名“大泽乡”,正是陈胜吴广揭竿之处。当年二人曾在此筑坛盟誓,因陈胜字涉,是以该坛被后人称为涉故台。
娄之英小嘴一撇,道:“娘,我饿啦。”戚氏笑道:“好好,咱们不走啦,找地方吃饭。”涉故台地处偏僻,坛边并无酒楼食肆,倒是有许多搭棚的茶舍饭庄,娄千里寻了一家干净的小店,几人便坐下招呼小二。
厉知秋望着涉故台,只见坛边立有一杆大旗,旗面足有丈余大小。旗上高写了几个大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一阵疾风吹过,大旗在风中张开,猎猎作响。
娄千里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呵呵,天下燕雀繁多,又有几只鸿鹄了?何况徒有鸿鹄之志,却只有燕雀之能,那又有什么办法?”跟着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戚氏道:“鸿鹄之志也不见得有什么可取,陈胜吴广起义反秦,一生的确轰轰烈烈,可自己又有什么下场?依我来看,平平淡淡、柴米油盐的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她语音婉转温和,仿佛在抚慰丈夫一般。
厉知秋自和娄千里相识以来,虽见他性格豪迈、颇有见识,谈吐举止都很有雅士风范,但却总感他隐含忧郁,略带愁苦之色,纵使是众人开怀之际,他也是神情寡欢,强颜欢笑,这一路游玩至今,脱口而出的话总像是意有所指,似乎有什么解不开的心事,暗忖自己和他是初会,倘若多问,势必冒昧,刚想也出言宽慰几句,互听身后有人啰唣起来。
只听一人叫道:“他娘的,怎么这等鸟慢,上一壶酒也磨磨蹭蹭。”厉知秋斜了一眼,原来来了四个大兵,坐在自己身后的邻桌。
另一名大兵接口道:“赵二哥,天气渐热,又何必动这么大肝火,向店家发这脾气。”
先前那人一拍桌子,高声道:“他奶奶的,不快给我喝酒解暑,老子这无名肝火要冲破天了。每三人平分一千文,爷爷在这出生入死,连个棺材钱都不值,这三百来文是给谁去,打发叫花子吗?”
大兵中一名年纪较长的喝道:“赵老二,大庭广众,你呼喝什么!传到上头那里,军法有的你受!”
赵老二冷笑道:“哼!有什么好怕?便是姓李的站在我面前,我也要说!他做得我却说不得,哪有这个道理?老仇,你也不过嘴上说说罢了,难道你就心里不恨?”他虽然口中强硬,声调却是压了下来,没有先前那般响亮了。
老仇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谁叫咱们东路军不争气,一路之上,无甚功劳。唉,听说这次犒赏三军,也是邵将军的提议,李显忠不情不愿,这才给了咱们‘偌大’的赏钱!”
一名尖嗓的士兵说道:“听说他倒也是一视同仁,无论东西路军,都是三人千文,没有偏颇。”
赵老二依旧骂骂咧咧地道:“奶奶的,谁不知道宿州是两淮重镇,金兵多有军资在此?拿这点要饭钱给我,他可真做得出!”
尖嗓士兵叹道:“要是邵将军统领三军,咱们的油水可就多啦。这姓李的假仁假义,一心只想卖脸给朝廷,哪管咱们泥腿子的死活?”
厉娄等人听了片刻,知道他们都是东路军邵宏渊的部下,因赏金多寡之事,正在抱怨发泄。军营之中、官场之上,下级非议上级,所在多有,是以几人也不在意,自顾自的饮茶吃饭。
这几个大兵埋怨唠叨了一会,话锋一转,扯到了宿州的风土人情上。尖嗓士兵笑道:“赵二哥,我看这宿州城里,也分辨不出哪些是汉人哪些是女真人,昨个在十字街,有个女真婆娘,生的真叫标致,仇官儿却偏偏说她是汉人。我说仇官儿,你是南方人,不熟悉北人的样貌身形,那叫情有可原。那婆娘肩宽腰细,腿长脚大,自是女真人无疑。”
老仇道:“放屁!女真蛮子我见得多了,不管男女,都是额大嘴阔,一个个像凶神恶煞,哪能生出这么标准的美人。”
这几个大兵喝了几杯酒,本已微微有些醉意,可一讲到这种风流事,又都笑了起来,个个都有了精神。
赵老二睁着腥松的双眼,抬头盯着饭庄的账柜。原来这是家夫妻店,此时老板娘正在账柜里摆弄账本。赵老二道:“你们看那妇人,咱哥几个都来赌赌看,她是女真人还是汉人?”
这老板娘不到四十岁,长得虽不算十分标致,但生意做得久了,心眼儿活泛,举止之间颇有一股韵味。几个大兵进店之时便对其有所留意,尤其是赵老二,一顿饭的功夫,早已偷偷的瞥了她好几眼。
老仇道:“这还用说,自是汉人无疑。”尖嗓士兵道:“看她体态娇小,肤色皙白,应该不是女真人。”另一士兵也点头称是。
赵老二怒哼一声,道:“好!我赌她是女真人!”高声叫道:“老板娘,会钞!”那账柜里的妇人听到声音,放下手中活计,款款而来。
赵老二嘿嘿一笑:“老板娘,你来这宿州城多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