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郭岱站在火坑之中,周围地上有十几条残臂,切口平整。
费尤尚且觉得自己通情达理、能解人心所欲,所以即便自己修为不高,总能凭如簧巧舌号令他人,不少修为比自己更高的修士,总是能够顺从自己意思行事。
而郭岱则不同,更具体地来说,是自彩云国回来后的郭岱,已经变得有些难以揣测。虽说济幼坊建立,主要是费尤上下打点安排,郭岱只是负责救治失魂婴儿。但费尤明白,郭岱要做什么事,根本不会与自己打招呼,能提前说一句已经是仁至义尽。
世人往往认为方真高人喜怒不定,无非是眼界未足,方真修士行事也有其内在因由。唯独郭岱,费尤真切觉得他是七情六欲乖违失常,在这具人形皮囊之下,是不可名状的深邃诡谲。
“好了,也不为难你们了。”郭岱收回洞烛明灯,说道:“叶逢花的邀请我会前去,要有什么事情,能谈我尽量谈。”
费尤说道:“那辛苦岱尊了。”
“叶逢花的使者呢?”郭岱问道。
“暂时安置在客舍中。”
“让他带路。”
费尤有些担忧地问道:“不用做什么准备吗?”
“什么准备?坚壁清野吗?”郭岱说道:“我没那么多琐碎事物,就是要将桂青子带走。”
费尤言道:“这些日子附近邦国的失魂婴儿都救醒了,济幼坊也暂得闲暇,确实不用处处人手。”
……
“岱尊之名,我家将军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不凡。”叶逢花的使者让郭岱有些意外,居然是一名披甲仗剑的英武女子,看见郭岱便起身拱手。
郭岱这回也是特地“打扮”了一番,除了戴上纵目蚕丛面,还有桂青子这些日子挤出闲时织成的一件玄羽金丝氅,加上横刀藏剑,神秘中带着几分不可侵犯的凛然威严。
“哦?倒是山人疏于世事了,叶将军所遣使者,也当是不凡之辈。”郭岱言道。
英武女子微微一笑,郭岱这才发现她左侧额头有一道伤疤,被一撮发丝掩盖,以郭岱的经验,能够看出那是妖邪利爪所留。按说女子上战场与妖邪拼杀本已是少数,面容留下伤痕却不肯用灵药消去,似乎不符合派来邀请郭岱的使者身份。
“这……不瞒岱尊,叶将军正是家父。”英武女子直言不讳:“身处军中,只有将帅部卒,没有父女。”
郭岱微微点头,问道:“那不知贵使如何称呼?”
“我在军中任左部先锋斥尉,岱尊唤我叶斥尉便是。”英武女子一言一行,跟行伍将士没有差别。
“那就烦请叶斥尉带路了。”郭岱说道。
叶斥尉看向郭岱身旁乖巧可爱的桂青子,问道:“这位是岱尊的侍从吗?也要跟着一同前去?”
“不错,还是说叶将军只准山人独自前往?”郭岱试探道。
“没有。”叶斥尉言道:“只是我等未备车马,原想岱尊乃方真高人,穿行山林全然无碍。”
郭岱言道:“那叶斥尉更无须顾虑了,山人自可携侍从前往,你带路就是。”
叶斥尉没再多言,三人来到济幼坊之外的空地,只见叶斥尉从怀中掏出两张符咒,然后掀开小腿胫甲,将符咒放入其中,又重新盖好胫甲。
顷刻间,叶斥尉脚下清风卷动,缓缓托起叶斥尉的身形,她朝郭岱一拱手,说道:“那还请岱尊跟我来。”言毕纵身一跃,身形已在数十丈外。
“哦?好特别的符法。”郭岱暗赞一句,身形不动,顶上放光、脚下腾云,托起自己与桂青子,直追叶斥尉而去。
叶斥尉还没来得及回头观瞧,郭岱便已乘云来到叶斥尉身旁,她见此情景也有几分惊疑,暗道:“看来此人装神弄鬼,却也真有几分修行。修士腾云纵使轻灵,却也大多迟缓,这个家伙弹指间就能追上,法力恐怕相当高强。”
方真道中飞天腾翔的法术,最快莫过于剑修的人剑合一、化光遁去,其次则是各类御风驾火之法。也有依仗特殊法器飞天腾空的法术,或者是驯养通灵飞禽,驾鹤乘鸾。
而历来被视作仙家道法的腾云术,看着是挺好看,可飞起来并不一定快。久远前方真道法术门类不如现今广博,腾云术确实很能唬骗凡夫俗子。而近于仙道的高人,完全可以凌空而立、不着外求,脚下腾云更像是掩去身形的小伎俩罢了。
至于郭岱这腾云法术,说白了就是靠混元金身的强悍法力,招聚风云飞驰而已,同样的法术让别人来施展,飞不高也飞不快。
叶斥尉惊疑,郭岱也很是好奇,他见叶斥尉身形在山林间纵跃,仿佛是在大步跨越,每一步踏出都足有数十丈,这样的速度哪怕在平地上,都比任何马匹要快。其中玄妙必定是与胫甲中的符咒有关。
郭岱借纵目蚕丛面,看出叶斥尉周身法力变化,并不是单纯的御风腾空,每一次落下其实都是在为下一步跃起积蓄力量,具体落脚踏足的位置,应该还是要叶斥尉自己来掌控。但这么一来,符咒中所凝聚的法力,应该会消耗得十分缓慢,并不是来回一趟便消耗殆尽。
“看来叶逢花手下也有厉害人物,这样施用符咒,我还是头一回见。”郭岱对宫九素说道:“至少从军中运用来看,十分适合这种斥候行动。”
“毕竟镇南六关对抗妖邪多年,若没有点创见,莫说面对妖邪进犯时不能自保,朝廷估计也早早接管,哪里容得下这帮土皇帝呢?”宫九素回应道。
郭岱跟着叶斥尉一路北上,广元隘谷放眼整个南境,也是相当靠南的地方了。镇南六关主要兵马屯聚在中南两境交界,相距少说也有千里之遥。不过好在叶斥尉并没有将郭岱一路带往六关,而是距离广元隘谷约四百余里的一处营地。
这处营地并非临时搭建,镇南六关过去可是为正朔朝镇守南境、监察诸国,自然在南境各处设有关垒营寨,以便于兵马轮调。郭岱远远观云望气,大致推演出此处营地的兵马,大部分是刚从东南两境一带撤回的。
郭岱并非出身军旅,看不出军容状况如何,但是借纵目蚕丛面,可以窥得营地上方汇聚的威煞气机十分充沛,料想是一支百战雄师。
缓缓落到地面上,叶斥尉出示令牌,与营地守备交谈几句,就有一支人手将郭岱与桂青子夹在中间,似护送又似押解般,带到最中央的大帐。
大帐内中有好几人或站或坐,往来幕僚参赞传递战报,十分忙碌。叶斥尉上前通禀道:“将军,已经将人带来了。”
郭岱听见这话就心中冷笑:“看来是真要将我当下人使唤了。”
大帐中有一人负手背对,抬头望着如墙壁般大小的地理舆图,身形略显瘦削,头发斑白,疏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的倒不是盔甲,而是寻常文士长衫。想必此人就是人称“镇南王”的叶逢花。
“知道了。”叶逢花转过身来,挥手散去众人,只剩下一旁角落处一名书吏模样的人,然后对郭岱说道:“听说你可以治愈失魂瘟?”
叶逢花面容微老,留着山羊胡,眼神却异常锐利,试图看穿郭岱面具下的真容。
“失魂瘟不过是寻常人的说法,这本身并不是疫病,而是……”
还没等郭岱说完,叶逢花抬手打断道:“我不想听你那些推测,我就问你能不能做到。”
郭岱言道:“这个嘛……恐怕要看山人心情。”
“本将军没功夫体谅你的心情。”叶逢花毫不客气地说道:“眼下情况危如累卵,无论家世如何,新生婴儿俱皆失魂,如果不能暂缓危机,江山改易、伏尸百万顷刻便至。如今本将军勒令你尽全力为我军将士家中失魂子弟救治,不得有误。”
郭岱听完这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叶逢花问道:“你已经得到军令,还不退下?”
“叶将军,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郭岱忽而发笑:“真当自己镇南王,可以颐气指使、随意驱役他人了?山人敬你抗击妖邪有功,这才亲自赴会,没想到居然得到如此回敬。”
“那你待如何?要本将军卑躬屈膝相求?”叶逢花干脆言道:“眼下情况之凶险,岂是你这等山野匹夫所能明白?本将军邀你前来,已经是最大让步。如今你手握神器、蛊惑百姓,早已犯下谋逆不赦之大恶,难不成还想与本将军讨价还价?你可知在你离开之后,济幼坊已经被我调派的人手团团包围?”
第165章 御魂()
郭岱戴着面具,看不出神情喜怒哀乐,他只站在原地,愣了半晌,说道:“就这样?然后呢?”
叶逢花冷眼斜觑,说道:“如果你不肯服从军令,那便交出手中神器。”
郭岱叹了一口气,心里嘀咕道:“费尤啊费尤,你终究还是错算,叶逢花手握强兵,本就没必要与我讲道理。如今敢这么做,必定是与朝廷商议好了,全无后顾之忧才敢这么做,或者干脆就是霍天成授意?”
宫九素问道:“如果真是霍天成授意,那他是为了报复你杀伤弟子之举吗?”
“表面上,这个理由完全成立。”郭岱言道:“既然霍天成不在,那就是让我随意发挥了。”
“你打算怎么做?”宫九素问道。
“造反呗。”
郭岱心里说完这么一句,然后招出洞烛明灯,直接施展法力,欲摄夺叶逢花魂魄。
“小心!”此时坐在角落处的那名书吏终于动手了,他抬手便在叶逢花与郭岱之间展开一道法力壁障,随之放出三条雷火鞭笞而来,同时郭岱脚下还有刺藤窜出,欲束缚身形。
郭岱自来到这处营地时,便已看出大帐内外布满埋伏,地下藏有五名修士与上百名披甲锐士,帐中书吏则是一名气机内敛的方真高人。
若论这一手伏击,大部分修士足可瞬间败亡,不过在郭岱眼里也就勉强可观的程度。他一扬衣摆,将桂青子护在怀中,身前雷火之威受含藏手消融吞纳,导流向下劈碎缠足刺藤,轻而易举瓦解第一波合击。
雷火还未散尽,第二波伏击伴随炮矢铳之声,从左侧排山倒海而来,书吏则即刻护住叶逢花纵身跃走,郭岱只抬头遥望一眼,也没去追击。
没看清郭岱如何动作,一瞬刀光挡住炮矢铳的青焰,竟是原样倒射回去,将大帐外兵卒纷纷击杀。
“何必呢?”郭岱叹了一句,然后整座大帐地基一阵激颤,整个地面轰然塌陷,上百条长矛带着破罡之威刺来。
郭岱早有预警,凌空而立,不待矛尖接近,金弦霜刀骤然猛灌,将下方陷窟填满,矛断甲碎,接连惨叫声发出,竟是将地底暗伏的上百锐士千刀万剐、不存完尸。
金风呼啸,整座大帐碎裂成无数飘零布帛,此时那名书吏带着震惊之色望向郭岱,低声向叶逢花说道:“将军,此獠凶悍,恐怕不能轻易拿下。”
叶逢花敛眉细目道:“果然妖孽!招魂神器在他手上,将引起更大祸端,务必将其斩除。”
书吏沉声道:“那我立刻安排碎山神弩。”言毕就取对腕上手镯低语一番,同时护着叶逢花一路飞遁远避。
“哦?这样逃跑似乎不像是叶逢花的作风。”郭岱落到平地上,周围杀声四起,数百名兵士朝着郭岱赴死冲锋,更有一片炮矢铳射出的青焰火弹率先而至。
“主帅已遁,尔等却还要拼死,叶逢花居然是这样的将帅?”郭岱有些意外,却也不跟这些兵士硬拼,洞烛明灯祭起,光芒普照四方,罩住周围所有兵士。
灯光中蕴含摄魂法力,只一瞬,数百兵士神魂尽失,全数栽倒!
“元神未成者,在洞烛明灯面前不过如草芥一般羸弱。”郭岱感叹一句,忽然感觉到一股莫名强烈的战栗,天际一抹寒光闪过,紧接着如天降神雷、轰霆而下!
惊天动地的爆炸之后,冲天尘埃与巨大气浪向外横扫,所过之处草木折倒、万物皆摧,整个营地关垒化作齑粉,数百兵丁尸骸焚灭不存,方圆百余丈尽成焦土。
滚滚烟尘渐散,天地间犹然带着几分闷雷响动,仿佛那惊雷一击已让天地震撼。
拨开烟尘,郭岱站在离方才落足之地将近百丈之地,将埋在土中的短剑收回,一旁桂青子望着周围破败景象,有些惊怕地问道:“郭公子,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逢花要杀人夺宝,我只不过早做准备,来进入营地之前,暗中将短剑埋入地底,以便于用遁法脱身。”郭岱望着周围一片焦土废墟,说道:“我倒是没料到,叶逢花居然有如此威力惊人的武备,看来那名书吏护着他退避,就是为了防止被波及。”
郭岱其实早就做好最坏的打算,尤其是跟着叶斥尉来到这处营地时,他隐约就猜到叶逢花不是要跟自己好好商量治疗失魂瘟之事。内外各处伏兵更是将猜忌表露无遗,郭岱又怎么可能乖乖束手?
借刀剑相听闻遁走,避过方才惊雷一击,郭岱就已经明白,自己与叶逢花已经彻底撕破脸皮,对方根本不允许自己掌握洞烛明灯。显然这些日子在济幼坊窥视自己的,应该有不少叶逢花麾下修士。可他们或多或少也有几分误判,以为郭岱除了洞烛明灯,就再无其他手段能耐了。
“看来刚才那一击,并不能迅速保持后续攻势。”郭岱望天言道:“刚才稍稍有所感应,似乎是某种巨型弩矢。”
宫九素言道:“能够从极远处发出,一击摧毁此处营地,恐怕也能一击毁灭济幼坊。”
“你没听叶逢花说的吗?他已经派人包围济幼坊了。”郭岱说道。
“兵不厌诈。”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我不信叶逢花敢这么对待济幼坊。”郭岱领着桂青子离开,隐于山林一路穿梭,与宫九素言道:“济幼坊中多是南境无辜百姓,叶逢花要真是毫无顾忌地这么做,等同是逼反南境诸国,到时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郭公子,这个方向,好像不是回去济幼坊呀?”桂青子问道。
“我要跟一个人算算账。”郭岱速度奇快,一路蹑踪数十里,终于在一处荒野看见停下歇息的叶斥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