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他想了很多,他的眼睛低垂,脑袋耷拉着,看上去他显得很苍老了,他间或用双手揉着脸颊,他是经常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用这种有损皇帝威严的动作去驱赶他的疲惫。
这个时候,他知道李世民该来了,他似乎听到了从殿外传来一串沉闷的脚步声,他微微睁开眼睛,朝那两扇厚重的殿门望去,果然,那两扇门缓缓的打开,殿内立即敞亮起来。
第一五八章李世民感觉到了一种恐惧()
李世民像往常一样穿着那套紫色的混龙朝服,头上戴着黄金束发冠。他走进来的时候那神色和步态和平常并没有异样,他依然昂着头,迈着方正的步子走进来。
他走到殿前那尊龙椅的台阶下,匍匐于地说道:“父皇传旨时儿臣正在西山大觉寺,儿臣接旨来迟,请父皇恕罪!”
李渊那双鹰枭似的眼睛死盯着他的儿子,他想象不出这个儿子此刻在想什么,他看他神态自若,仿佛没发生什么事情。
他让他站起来,他又盯住他的脸,一言不发。他想看他这个儿子,想看穿他那道貌岸然的外表,看到他的灵魂,看到他野心膨胀的一面,看到他不忠不孝的一面。
这个时候他心头的怒火开始升腾起来,脸色铁青,他几乎想一声断喝,唤出躲在偏殿里的武士把他这个儿子拿下,可是他没有那样做,他就这样盯住他的脸,让他把头低垂下去,感到无地自容。
可是李世民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脸色是那样的平和,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平淡,神色没有丝毫畏惧,没有丝毫负疚的表情,他坦然地朝李渊看了一眼,他看见李渊的脸色铁青,感受到李渊那双鹰枭似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他知道他的父皇今天为什么单独的召见他,他甚至想象得出这大殿幕后所潜藏的危机。
“父皇。”李世民坦然地说道,“臣儿今天早上到西山大觉寺找玄奘大师,中午时分臣儿的管家匆匆到西山告知臣儿,说父皇有旨召见臣儿,并向臣儿通报了一个消息,说臣儿的护府将军张亮已从洛阳被押解回京,臣儿一听这消息,惊恐万分,不知张亮出了什么事,臣儿想,父皇大概是因为张将军的事情召见臣儿的吧?”
“你也知道是这件事情吗?你也知道你的护府将军已被押解回京吗?你还知道什么呢?我看你还知道很多的事情,今天朕叫你来就是想让你说说你知道的所有事情的。”李渊的目光逼视着李世民,一字一板钉似的说道。
李世民感到李渊目光的凌厉,他不得不避开他父皇的目光,又一次俯下身来跪在地上,他不懂张亮是否有什么口实已被抓住,但看父皇的神色和态度,他知道今天是凶多吉少。
但是他想,指使张亮在洛阳暗招将领之事,无论如何那张亮也不会说出来,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会说出来,一旦说出来,不仅他张亮完了,他李世民也完了,甚至那一大帮兄弟也都因此受到株连。
李世民想到这些,不禁后背沁出了冷汗。但他又转想,他之所以让张亮在洛阳暗招将才,实为提防两位兄弟的暗算,实为将来有不测之时寻求退路,备好抗衡实力,自己素来没有丝毫野心,没有做任何对不起父皇,对不起国家的事,这样想来,他的心便坦然了许多。
“父皇,儿臣确实不知道张将军在洛阳出了什么事,更不知道会有什么事牵涉到儿臣,张将军是臣儿推荐到洛阳去的,他到洛阳的任务是河务防范,除此以外便不应该有别的权责了,臣儿真不知道他在洛阳究竟干了什么?”李世民伏在地上辩解道。
“你真的不知道张亮在洛阳干了什么吗?恐怕不会吧,洛阳的形式逼人呀!洛阳的天要变呀,洛阳要出土皇帝呀,朕不是曾经打算让你到洛阳独当一面的吗?但后来朕不让你去,看来朕是错了,要是朕当初让你到洛阳去,恐怕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了,张亮也不会让你推荐到洛阳去了,你的野心膨胀也就没有机会了。”李渊又是一字一板钉的说着,他的脸上露出冷冷的微笑,那微笑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李世民感觉到了一种恐惧,这种恐惧让他内心有了一些慌乱。
他听李渊说完话,好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应答,有好一会儿的沉默,他才说道:“臣儿冤枉!臣儿是从来都没有过野心的,臣儿把张将军推荐到洛阳去,实出于为国家考虑,臣儿考虑到洛阳是重镇,必须有足够的军队才能安全的控制着,洛阳一带的河务易出乱子,也需要有足够的军队才足以保安。臣儿让他去了,确实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危害国家的事,假如他真干了什么坏事情,臣儿是有责任的。”
“这么说来你是一心一意为国为朕分忧呀!以前朕是相信这一点,自从晋阳起兵,你为朕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直到建立大唐,你立下无数功勋,尤其是收复太原和西征突厥两大战役,你的功勋卓著,在朝臣和百姓的眼里,你功高日月。是呀!正因为这些,你便以为你是太阳,你是月亮的了,正因为这些,你就要另立王国,就要背叛朝廷,背叛朕!你的野心膨胀得太没个谱了,你为什么这么焦急呢?你就不能容朕多活几年吗?朕还不会死呢,朕的身板子还好得很,朕的头脑清醒得很,知道了你所做的一切。你知道吗?朕不会容许你这样做,因此你的阴谋不会得逞。”
“父皇,儿臣冤枉呀!”李世民这个时候抬起头来,他依然跪着没有站起来,然而他挺着的腰板依然显得很魁梧。
他照直的望着他的父亲,说道:“臣儿从来没有居功恃傲,臣儿觉得臣儿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社稷,臣儿从来没有背叛过父皇,就连一丁点的念头也从来没有过。”
“这么说来,你果真一心一意的为着国家社稷?”李渊说着,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那么朕问你,张亮在洛阳招纳将领是怎么一回事?”
第一五九章张亮受刑讯()
“真有这回事吗?”李世民说着,痛苦的皱着眉头,闭上眼睛。
李渊锐利的目光又死死盯住李世民的脸。
李世民在闭上眼睛那瞬间,他意识到他在劫难逃,他咬了咬牙,一时间反倒觉得捂紧的心放松了许多。
他的第一个意念是:无论如何他从来没有过背叛父皇的念头,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防备,防备两个虎狼兄弟而寻退路;
第二个意念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就听天由命,听从父皇的发落吧,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第三个意念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是他指派张亮在洛阳招纳将领,要么他将在劫难逃,他的兄弟们也将在劫难逃;
第四个意念是:在很大程度上张亮不会说出对他不利的话,他相信张亮的忠诚。
李世民这么想着,便觉的心里轻松了许多。“倘若真有此事,臣儿罪不当赦,听凭父皇裁决。”李世民又抬起头来照直望着李渊说。
“好,你敢作敢为,这才是朕的儿子,但你已经涉嫌反叛朝廷,已经有了背叛朕的迹象,不管你的功劳有多大,朕都必须严正法纪,予以严惩。”
李渊说着,朝内室喊一声“来人!”数名武士瞬间鱼贯而出,李渊喝道:“先把这逆子押进天牢,待后审理。”
李世民慢慢的站起来,他用平和的目光朝他的父亲看了一眼,他任由武士给他戴上了枷锁,脸上的神情平和得没事一般,尽管他内心波澜起伏,但他的表面若无其事。
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多年来驰骋疆场的一个个画面,闪过晋阳起兵、太原会战、西征突厥等一个个恢弘壮阔的场面,也在同一瞬间,也闪现了两位虎狼兄弟所有暗算让他死里逃生的一个个场面。
有一种壮志未酬的悲哀笼罩了他的心头,但也在这一刻,那种人生无常,祸福无常的念头也一时闪现出来,那从未有过的悲哀的神色便让他脸颊那丝平静的惨淡的微笑替代了。
在武士给他戴好枷锁的时候,他又转过身来,双膝跪下,朝他的父亲深深一拜,然后凛然站起,回过身去昂起头颅朝殿外大步走去。
执刀武士却像一群喽罗在后面鱼贯跟随,李世民走到殿门那一刻,夕阳最后一抹余辉照射在他的脸上,他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脚步,在殿门前站了好一会。
那时候仿佛是夕阳余辉耀眼的光芒刺激了他的眼睛,让他止住了脚步,然而这一抹余辉却很快便隐没了,李世民从刚才刺眼的眩晕中回过神来,忽然有一个念头又让他恢复了往日的信心。“张亮不会出卖我,绝不会。”他咬了咬牙,在心底里暗暗说道。旋即迈着宽阔的步子朝天牢走去。
张亮从洛阳被羁押回京便被关押在天牢里,他心里明白,这次被押解回京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倘若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在洛阳所做的一切构成反叛朝廷之罪,这不仅会让秦王涉嫌,他自己也会受祸连九族之诛。
因此,这些天来他把想好的托辞一遍又一遍的推敲,生怕有什么漏洞被抓住口实。他心里明白,太子和元吉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但最吃紧不过严刑逼供,只要这一关能忍得过去就万事大吉。
这些天来张亮老都在想那些与刑讯有关的事,大唐究竟有多少种刑罚他丝毫不懂。
他见过血雨腥风的场面,熟视刀光剑影,看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但却是没有见过用刑。
他想大唐不至于有夏商的泡烙之刑吧?但鞭挞、火烙、刺指甲、杆压之类一定少不了。
鞭挞之刑皮肉之痛不足为虑,火烙灼肉之痛亦能忍,最怕不过刺指甲和杆压之刑,杆压之刑慢慢折磨,逐渐加码经久难忍,刺指甲更是十指钻心,联想起来犹如剔骨刮肉,撕心裂胆
张亮想着这些刑罚,不禁心惊肉跳,后脊梁沁沁出着冷汗。
这些天每逢牢卒走过牢门,或听见什么呼喊的,他便提心吊胆,但稍一回过神来,他便暗骂自己是懦夫。“大丈夫万死且不避,何惧皮肉之痛哉!”
张亮无数次在心底克制着自己,惧刑的软弱意志渐渐淡然,心底里认定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刑罚呢?
他在牢房里闲得无聊,便好奇的想象着刑罚和死亡的感觉,他身怀绝技自然内功十足,气沉丹田,游移缓换着内气便感到周身经络如银液金浆般流动,周身肌肉暴突如铜墙铁壁般坚硬,每每沉气于丹田,换气灌顶之刻便感周身麻醉。
他暗自高兴起来,“刑痛之时,用内功不正可以排解一时痛楚吗?刑痛之痛无非惧痛惊骇罢了,既然万死不辞,便更无惧痛之惊骇!”张亮这么想着,惧刑意念已荡然无存,倒希望那种残酷时刻快点到来,以期体验刑罚痛苦到底是什么滋味。
张亮在期待早日审讯的时候,每每庆幸柳家兄妹没被押解回京,毕竟他们不是军中之人,听得李元吉喝令抓人,本想拼个鱼死网破,但还是听了张亮劝阻,只冲开一条路打出了军营。
倘若他们几个兄妹也被押解回京,挺不住刑讯屈打成招那麻烦便大了。
第五天大清早,张亮在朦胧中听得一阵吆喝,忽地挺身从牢床坐起,擦了惺忪睡眼,见是送饭牢卒。那牢卒见他坐起,便朝他半阴半阳的说道:“看你睡得舒坦,刑部传了话来,待会儿带你过堂,若受了刑今晚便不舒坦了,这会先吃了粥填了肚子,要么过刑时气力不足虚脱死了倒是可惜。”
说着,牢卒递了牢粥进来。这张亮进了天牢来境遇与一般牢房等同,没有特殊待遇,每日粥饭粗粮,张亮倒不在乎这些,胡乱吃了牢粥,便有几位牢卒过来开了牢门给他戴上枷锁带往刑部大堂去。
第一五九章 堂审张亮()
李渊这些日子来一直思考着一个问题,李世民手握重兵,他要是想谋反,何时何地都可以反,用不着到洛阳去招兵纳将。可建成、元吉却又偏告他蓄意谋反,招兵纳将之事有实有据,且原秦府护军将领张亮已被押解回京,关在天牢里。李渊一怒之下便抓了李世民,可细想却又觉得有蹊跷,事后心里便七上八下,左掂量右掂量,总放不下这件事。
李渊思前想后,总担心这次又冤枉了李世民,前番尹妃诬告世民,已让他坐了一回牢,这次太子和元吉又告他私招兵将,蓄意谋反又再次坐牢,唯恐他本无反意,几经屈辱反倒有了反心。
李渊感到他几个儿子的事情越来越棘手,越来越让他头疼。他君临天下,威仪万方,浩浩大唐,万里江山都在他掌握之中,整个大唐上至宰相下至走卒百姓,他都可以左右他们的命运,没有人敢不听他的,然而他的几个儿子却使他无所适从,筋疲力尽。
他虽然看得透他们的心思,却左右不了他们的行为,他们个个表面都对他唯唯诺诺,但个个都包藏祸心暗里窝斗,他们个个都是他心头的肉,是他的希望也是大唐的希望,是李氏帝室的希望,舍谁都有刮骨锥心之痛,但是他们个个都有可能是李氏帝室的祸患,是大唐的祸患。
他们之间矛盾一旦激化,甚至会招来倾国之祸!李渊想到这些常常也恨得咬牙切齿,然而乾坤易转家事难齐,李渊虽为一国之尊,却常常也为无法调和的家事感到悲哀。
这天上午早朝过后,宫女太监侍候着他用了早膳,漱洗完毕,那朝甫进来跪报刑部开审张亮准备停当,李渊传口谕要亲自听审这一案。
他虽恨这几个儿子不争气,但他绝不偏袒,假如李世民确有谋逆之心,他会毫不犹豫的依律严惩,假如李世民却是冤枉,他也会给他一个公道
。然而,一想到李世民假如果真有谋逆之心,他内心便隐隐作痛。他深知这个孩子的才干和魄力是建成和元吉远远不及的,甚至曾有传位于李世民之心,但他们几个兄弟鸡猪狗斗,剑拔弩张又让他犹豫不决。诸多问题让他觉得不能过早的明示传位之意,唯恐生祸端。
李渊先传密旨自己只于刑部侧室听审。他从后门进了刑部大堂侧室时,只有刑部尚书萧造知晓,连陪审的太子和建成都被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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