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拾级上了西山,于僧院前旷坦平地逗留片刻,俯看山下皇宫,那薄雪覆盖着渺茫的殿宇、宫墙透着一种森严、逼人的萧杀之气。
李世民深谙宫墙内的那种随处潜藏杀机的诡谲变幻,只朝山下看了一眼便很快转过身来朝僧院山门走去。
这僧院本是清静去处,又是皇家寺院,宫外无人可以进得来,宫中也没多少香客,自然便更清静。李世民走至山门前,抬头见那门上横匾敕书“大觉寺”三字,门两边有联道:
世外人不取牵强皆随缘去方悟大觉二字,槛内事应当谐和若仰佛来便得平静一心
李世民让几个侍卫于山门前候着,自己懒散着踱着步进了寺中,一进寺内骤感一种清静超脱气氛。
寺中偶见一两位和尚穿堂而过,李世民每每常来,和这寺中和尚熟悉,那些和尚见踱着步子进来的李世民都朝他行佛礼,李世民只轻轻点点头,便和那些和尚擦身而过。
转了几条廊道,一路听着那些僧房传来催眠般的诵经声,到了后殿西角一间僧房前驻步,朝里唤道:“玄奘师傅,世民闲来无事,又登门拜访,不知师傅可有空闲?”
僧房中那背着身子坐在蒲圆上念经的和尚听得李世民说话,便停了诵经,缓缓回过头来,见是李世民,遂从僧床下来,朝李世民合手行礼道:“阿弥陀佛,不知殿下驾到,失迎失迎。”
李世民微笑着入了僧房,也不拘礼节,便坐在僧床上说道:“师傅才高八斗,潜心佛事已两载有余,世民想,师傅对人对物的参悟总有独到见地,世民总想听听。”
这玄奘和尚看去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一张玉白圆脸,明镜似的眼睛,鼻似悬胆,两耳垂肩,穿一身宽大皂色僧袍,和稍微有点羸弱的身量显得有些不协调。
你道这住持何许人也?原来这住持便是玄奘和尚。这玄奘和尚原是武德三年科举的头名状员,却也是个情种,当年状员开榜之时,妻子却因难产死去,产下一遗腹之子嗷嗷待哺,玄奘悲痛欲绝,拉扯襁褓中的儿子一年多时间,早已心灰意冷冷,一心要遁入空门,想想自己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姐妹,这一岁半的婴儿无可寄托,遂抱了这儿子上了西山大觉寺来。
第一五六章偶遇玳妃()
这西山大觉寺原住持是个佛学渊博的老和尚。这拖携着儿子入僧门之事从未有过,这回这老主持竟打破寺规,一味乐意为这父子俩剃度。
你道这老和尚竟是如何个想法?原来这老和尚想这玄奘是个中举的状元,这状员入僧门是千载难逢之罕事,以前那朝那代何曾有过?
也合着这玄奘有佛缘,放着好好的状元不当,竟奔这青灯古佛的佛寺来出家,断不了这西山大觉寺从此便名扬天下。
果然,这玄奘剃度不久,朝廷便知此事,虽甚为惋惜,却也便把它当了一桩佛门好事,竟拨下银两把庙宇修葺一新,李渊皇帝御笔赐书,把原来的寺名“驻云观”改为“大觉寺”。自此,西山“大觉寺”名声远播,香客盈门。
这玄奘和尚既是头名状元,自然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寺中再深奥的佛经他一看便懂,且悟性异乎寻常,常常对佛经的理解议论语惊四座,且其参悟佛经理论于深奥莫测之中总隐约掩遮着一种让人无法捉摸却又有彻悟感觉的玄机。这使寺中和尚没人不敬佩他,就连主持和尚都对他敬佩不已,几次要把主持之位让给他,他都委婉推辞。
不出两年,这老住持圆寂,临终前,才把这住持之位又传给了玄奘。
那时候玄奘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殿下所说人和物于我佛心中皆为空也,所谓虚为实也,实亦为虚,有则为无,无亦为有也。混沌之初,万物皆从虚中而来,然事物至极而则反,反之则为实而虚之,虚之实也。纵观世间情为何物,有骨肉同胞之情,有姻缘配偶之情,亲朋好友,上属下僚,同乡同族,情之系者为人伦众生传统维系之纽带。然人伦之关系,或陷众生于涂炭者,亦因祸生于情也。情锺于己而贬于人,则生损人利己之心,故骨肉亲疏,离间嫌隙逐日倍增,憎厌之情如潜于江河底间暗流涌动,一旦酝酿至极,就掀起滔天巨浪,故骨肉之情于亲疏之极成分崩离析,枕席同寝之人,亦于欢娱之极而反目成仇。所谓人之初性本善,何以后来成此光景?皆由情绪波澜盛衰之缘也。至于当权者,因一怒而使生灵涂炭,一笑亦可让天下同安,此皆由人之盛衰情绪所左右。我佛所谓四大皆空,乃佛心如镜也,所谓空者,非实非虚,介于虚实之间者。实者则不为物喜,荣华富贵,谴倦情思皆不为念;虚者则不为物悲,贫贱低微,悲愁哀怨亦皆不为念。故虚实之念如空者,则无贪婪、无残忍,无仇、无怨、失情恨之缠绵,了人间之牵挂,故佛心坦荡可博容四海,慈悲宽怀可普渡众生,由此看来,佛心之空,实不为空也!”
李世民听玄奘这番阐析便有感触,想自家兄弟内讧,情同水火,正因为缺乏佛慈之心。可自己一让再让,一忍再忍,建成、元吉仍穷追不舍,自己不知这样的忍让到头来是什麽样的结局?
遂问道:“以师傅之见,兄弟之争,该如何处置好?”
玄奘和尚双手合十,唱一声“阿弥陀佛”,说道:“我佛素来不为尘凡俗事困扰,非亦则是,是亦则非,殿下之问贫僧实无从回答。”
李世民听了想道:“他们兄弟间争讧之事已非一朝一夕,朝廷内外无人不晓,寺中和尚岂有不知?然皇家之事谁都忌讳议论,和尚也不例外。玄奘之言讳莫如深,却又似乎说得破的,在别人看来谁是谁非都难下结论,至于将来历史该如何评说,现在谁又能先下结论呢?
扪心自问,自己确实一忍再忍,从未生残忍之心,这算不算慈悲呢?自己虽有慈悲之怀,却无法打动俩位兄弟残忍之心,这又该如何是好?李世民想着这些,心乱如麻,在僧房坐了一会,便起身与玄奘告辞,出了僧房,又到寺中各处走走。
转了后院出前院,正想转过前院山墙出山门准备下山去,忽听对面廊道弯角那边传来一阵女子莺燕之声。
李世民好生纳闷,心想,这下雪天气那家女香客也上山来?遂驻足细听,那边又传来声音道:“娘娘,听说这寺院里有位叫玄奘的和尚是武德五年的头名状元呢,下次就让主持安排他为咱做法事。”
李世民听着更纳闷,忖道:“这是那家娘娘呢?皇宫中还会有那家娘娘?”
正纳闷间,忽见廊道弯角那边已转出四、五个女子拥簇着一位年轻的丽人。那几个看似宫女的女孩好生面善,待细看那丽人,年纪十六、七岁,小巧身材,一张杏脸,穿一身貂皮翻毛素白外套,外披一件粉红色斗篷,一头云髻秀发如笼烟耸翠,盈盈款步似照水羞花。看那颜色娇似初放荷花,观那姿态,如风扶弱柳却带十分妩媚。
李世民不禁暗自惊讶:“天下竟有如此娇小美人!”
这么暗自思忖,不觉又看了那丽人一眼,正觉失态,想转身躲过山墙那边去,那丽人却趋步走过来,绯红着脸,欠身朝李世民行礼道:“秦王殿下千岁!”
李世民又仔细打量那丽人,只见她一双秀目清澈如秋潭之水,看那一脸的纯真柔善与那纤弱可人之姿,不禁使人骤生怜惜之情。
李世民暗自诧异道:“这人究竟是谁,我乍没见过?又称娘娘的,除非是太子宫中”李世民想到这些,骤然醒悟,忖道:“这一定是太子宫中新纳的妃子。”
李世民正想着,那丽人却又红着脸低声说道:“贱妾初入宫来,殿下未必认得贱妾,可殿下声名远播,贱妾入宫前就对殿下敬仰不已。”
李世民听了笑道:“莫非是太子妃吧,前些日子倒听说太子又纳了一位新妃,叫玳妃吧,想必就是娘娘你了。”
那丽人道:“正是贱妾,贱妾出身低微,不懂礼仪,有失礼之处,请殿下多多谅解。”
李世民道:“哪里哪里,倒是本王不拘礼节,恐有不恭之处请娘娘谅解才对。”
玳妃脸忽地一热,羞涩的微微一笑,又躬身行了礼便和侍女相携着出了山门下山去。
李世民站在山门前望着这玳妃的背影想道:“这太子府中要是有几个像玳妃这样善良的女人常常劝导太子,或许太子不会变得如此冷酷无情呢。
李世民一边想着正要下山去,只见山下有一个人正匆匆的往山上跑。渐近,李世民才看清那人是自己府上的管家徐干,只见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来到李世民跟前一屁股坐下,早喘息得差点闭了气去。
李世民看着管家那模样,知道必是出了大事,心骤然往上一提,遂急切的问道:“啥事让你急成了这样?”
那管家缓过气来说道:“殿下,出了大事了,镇守洛阳的张将军已被押解回京,皇上正传来口谕召见殿下。”
李世民一听,脑子“嗡”的一声,只感一阵昏眩,一个趑趄跌坐在山门前的石阶上。
第一五七章难道李世民真的谋反?()
李渊这些日子心情极为不佳,半个月前建成和元吉向他密报李世民让张亮在洛阳暗中招纳将领,大有谋反之可能,从那时起李渊心里便郁积着一团怒火,他密旨建成和元吉先不要惊动世民,先速往洛阳捉拿张亮押解回京,有了张亮这个活证据再作理论。
这些天李渊寝食不安,一想起这事心里那团怒火便往上冲,但他知道,这团怒火还不能发出来,李世民不仅是他的亲生儿子,而且他的功劳太大,捉拿他没有充分理由,难以服众。
李渊一想着这些,心里的怨愤和悔恨便交织在一起。他曾经也只是前隋的一位留守将军,但他却能树一方旗帜,倒戈反隋,然后风卷残云,所向披靡,推翻隋炀统治,开创唐代帝王基业。
李渊向以此为豪,为此深感荣耀。他自从登上大唐开国皇帝的宝座,即深信自己是真龙天子,既然如此,上天必然庇护他,天下万民必然景仰,朝中百官自然拥戴他。
得天之庇护,则有能臣猛将辅之,然后可富民强国,成百世之帝业。
对这些,他李渊是多么的充满自信,然而,一想到他的几个儿子,他悲观极了,他创下这番帝业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他的几个儿子吗?他所希望的百世帝业不就是让他几个儿子们去继承,去传祖延宗吗?可是,他的几个儿子并不理解他的这一片心,李渊想到这些,便心有锥般疼痛。
尤其想到次子李世民,这一位他一直寄着厚望的儿子,居然脑后也有反骨,要背叛他,想着这些,怎不使他心里痛楚万分呢?
这些天他频频接到密报,都是有关押解张亮回京的事,他必须亲自过问这件事,他必须亲耳听到张亮说出李世民授意他在洛阳秘招将领之事,这样,他便可以下狠心,毫不留情的处置李世民。
他绝不容许大唐帝国出现任何反叛,即使是他的儿子,他也毫不留情!
今天早上,他接到了张亮已经押解到京的消息,他让那朝甫亲自顾问,把张亮囚于天牢,派禁卫军把守,并下旨没他李渊口谕谁也不能私见张亮。
他觉得张亮既然押解回京,讯问取证自然逐步进行,张亮的情形自然会泄漏出去,既然如此,便先召见李世民试探他的口气,倘若他识时务,先认了罪,姑念他曾建奇功,可免一死,若他执迷不悟,一旦张亮作证,则罪不可赦,定斩不饶。
李渊这么想着,便让那朝甫传口谕,让李世民到垂拱殿见驾。
再说李世民听管家说张亮已被押解回京,父皇传谕让他上垂拱殿见驾,陡然脑子“嗡”的一声,差点昏眩过去。
他瘫坐在石阶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仔细的想了一想,觉得这一定是太子和元吉密谋演的又一出好戏,这无非是密告张亮在洛阳招兵买马,蓄意谋反。
可据他李世民所知,张亮仅是招纳了柳氏几位兄弟姐妹,但张亮与柳小姐结亲已成事实,军中安排几位亲戚做事情也无可厚非,这无论如何也构不成谋反之罪。
但又谨慎一想,怕就怕张亮口风不紧,经不起严刑,说出一些以人口实的话。李世民心里忐忑着,从西山回到府中,速速吃了点东西,便换了朝服上垂拱殿去。
那时李渊独自一人坐在垂拱殿等着李世民,他知道今天的事情非同小可,便把张婕妤和尹妃支回上台宫去,他让刑部萧造和禁卫首领带着几十名卫士在偏殿候着,一听他的呼唤,便把李世民拿下。
但是,他还是想亲自验证他这个儿子,亲自看着他那颗不忠不孝的叛逆之心显露出来,这样一来他才心服口服,那样他才会对这个他内心寄有最大希望的儿子痛下狠心。
在那个时候,他仍然有一种侥幸的心理,他希望这件事情只是捕风捉影,他希望他的这个儿子不至于是那种忤逆之徒,他希望他的这个儿子始终真正胸怀坦荡,贤仁厚德,毫无诡诈野心,甚至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的下了决心,如果这个儿子没有反叛之心,他将来一定把江山托付给他,他相信以他这个儿子的才能,定能让大唐变得繁荣昌盛,变得强大无比。
因此,此刻他又十分害怕他的这种侥幸的希望突然的破灭,害怕这位寄以厚望的儿子果然生了反骨。
李渊坐在垂拱殿的龙椅上,大殿中就他一个人,他故意的选择在大殿中召见他的这个儿子,这样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李世民只能远远的跪在大堂中,他觉得这样可以更为显示他那皇权的威压,这种在大殿中单独接见一个人的事从没有过先例。
他想象着李世民走进这大殿就会感到空落寂静的气氛,感到那种无形的威压,他希望这种威压能震慑李世民的灵魂,让他内心愧疚,让他因为不忠不孝而无地自容。
李渊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他想了很多,他的眼睛低垂,脑袋耷拉着,看上去他显得很苍老了,他间或用双手揉着脸颊,他是经常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用这种有损皇帝威严的动作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