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尘见他呆目瞧着自己,面目不由一窘,道:“影儿,你……”
萧影猛然回神:“师父您……您叫我么?”
如尘道:“簪子上面‘能见此字者,必是余之后人也’这句话,多半也只是李前辈的一句妄言。”
萧影道:“那倒不见得。”
这时突听菊儿插嘴道:“师父,二师哥,为什么咱们师姐妹这么多人的血浸在簪上,都不会有字,偏偏师父和朱姑娘的血浸在上面,就有字迹?”她在花间派中年岁最小,问话之时,露出一副天真烂漫而又十分好奇的样子。
听得此言,如尘先就在心中起了猜疑,倒不如何惊奇,其余之人无不心中一凛,瞧瞧如尘,又看看朱瑶。
这不瞧则已,越瞧只觉两人越像一对母女。
朱瑶疑惑道:“菊儿妹妹,我又没浸血在簪子上面,你却怎生晓得?”
菊儿道:“这事儿咱们师姐妹们都知道啊。那日你睡着了,师父拿了浸过你身上血液的簪子出洞,便见到上面有字迹。而后字迹又没了,咱们都咬破指头拭了血,都不见字迹。”
朱瑶向花间派众少女瞧了一圈儿,目光所到之处,对方均自微微点头。心知此事有些儿蹊跷,如果簪上最后这句话不假,照此说来,自己与如尘两人身上都流着李飞烟和杨玉环的血脉,两人都当同为李曲的后人。如尘与自己是母女?这事决计不可能,但至少也是姨娘或姑姑之类的血亲。这事真也凑巧!
突听萧影跳起身来叫道:“啊呀,真该死,这可差点忘啦!李飞烟……李飞烟前辈当年还有一封书信,原话是让我转交其女李曲前辈,李曲前辈目下想也不在人世,便交与师父,也是一样。”
他想师父如尘十九是李飞烟之后,自己心里虽自愤恨李飞烟机心险诈,尸骨长埋地下已逾百年,仍能挑起当今江湖这场祸乱,当真算得是机关算尽,老谋深算,但念着师父的脸面,嘴上倒不能少了“前辈”二字。是以言语中仍然尊称他及李曲一声前辈。
说完话,他自怀中掏出李飞烟遗留下来那通书信,递与如尘。
如尘见信用层层油纸包裹严实,可以想见,萧影此前视之极重。当即拆开油纸,抽信出来看时,见上面的小楷笔迹与簪子上显出来的一模一样,一眼便可断定,两边字句出自同一人手迹。
她见这儿并无外人,自朱瑶穿上爱女玉儿的衣裙后,她看她也已十分顺眼,更何况现下两人间似乎尚有一宗血亲关系,当下将信中内容小声念了出来:“曲儿,吾之爱儿,不知你目下是否尚在人世,自幼爹爹不能伴你左右,爱儿勿怪。爹爹遭遇仇家追杀,身陷绝地,将不久于人世,寄此书信,权当永诀。爹爹身上背负万般冤屈,愤然之气无以为泄,不得已假借惊鸿簪之名,撒下弥天大谎,设下欺天大计,以报夺妻之恨。爹爹将使人携簪重现江湖,只恐殃及吾儿。吾儿见此书信之日,当即刻杀死送信之人,而后以儿之血,浸于簪身之上,稍可窥知乃父之奇冤。之后儿当毁却惊鸿簪,避世隐居,否则惊鸿簪将会带给你无穷后患。切记切记!父李飞烟嘱书。”
念完如尘含泪道:“原来……原来他们真是我先祖!”
萧影想了想,道:“其实不用看这信,单就簪子上李前辈直言不讳,将自己挑起天下大乱,试图颠覆李唐江山的计谋写在上面,簪中的秘密宝藏虽为假,足可见簪上所说种种,定然不假。”
如尘叹气道:“我祖上与李唐皇室有不世大仇,亏了我还嫁进皇宫,做那李氏之妃。唉,这世间的恩恩怨怨,当真会跟人开玩笑。你们瞧吧,现下朱家坐了天下这个皇帝,朱姑娘既然同为李飞烟先祖后人,那其父母双亲,必定有一方是先祖后人。可偏偏就是这般巧合,朱家与我是血亲,却又这生结上冤仇。唉,罢了罢了,这些事情,要追根究底,终究凭人力难以办到。朱姑娘,你爹现下既已死,往后我也不会再跟你过不去。”
朱瑶也叹气道:“想不到这一切,都是这样不可思议,以前我奉父皇之命,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簪儿,到头来居然便是自家之物。而到临终末了,一切只是大梦一场,簪子中关于宝藏的秘密,只是先祖的一句欺瞒天下的妄言。”
萧影也慨叹道:“是啊,我要找的惊鸿簪遗主人,原来一直都近在身边。瑶儿,当日在太湖舟中,这枚簪儿无故插在你头发上面,这只怕也冥冥之中是天意安排。”
朱瑶若有所思,道:“当日……当日你还赖我偷簪儿,其实那事我真不知道,你问我簪子何以在头上,我都觉着很是奇怪,哪有答案告诉你!你……你真要去天山么?”
萧影黯然不答,转眼望着远方,半晌才一声长叹,点了点头。
朱瑶眼中闪耀着泪花,瞧着萧影幽幽道:“好吧,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我今生之情,历尽沧海桑田,到头来,终也只似那镜花水月,看得到,摸不着!从今往后,那便只能相忘于江湖!影哥哥,你多保重,我走啦!”
说完已是泪下如丝,转身出门,绝然而去。
萧影追到门口,叫道:“瑶儿……”
朱瑶更不回头,径直出月门去了。
萧影知道,瑶儿她再也没有回头的理由,自己也不再有追上她的借口。
这时吕宛儿也走过来,一声不响,朝圆圆的月门便走。
如尘自后叫道:“宛儿,你去哪儿?”
吕宛儿道:“回峨眉!”
如尘愕然道:“峨眉?”
她跟着出了月门,眼见院落中数十峨眉派弟子,听到吕宛儿这声“回峨眉”,登时群相奔聚,跟在吕宛儿身后,如尘这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啊,是啦是啦,她娘……她娘了空,原是峨眉派掌门人!”
了空生前得了吕宛儿这样一个女儿,简直如获至宝,一声号令下去,峨眉派倾巢而出,誓要将吕宛儿找到,盼其在母爱感召下,能软化她心中那股怨气,与自己母女团聚。同时她也吩咐门人弟子,不可对吕宛儿有丝毫不敬,见她如见掌门人,要恭恭敬敬。
吕宛儿这声“回峨眉”,在常人听来似乎有些儿突兀,然而在她心里,俨然已将峨眉派当成自己的家,当成往后的归宿,也从内心深处,真正认下了空这个娘。
峨眉众门人弟子先自得了空遗命,听吕宛儿说回峨眉,原本心头皆为了空往生悲痛,此刻也不由得精神大振。均想峨眉派得有吕宛儿主持大局,由此便不致一盘散沙。以她的武功,必能将本派武学发扬光大!
峨眉派众人尾随吕宛儿,正要出院门而去,听得身后萧影的声音唤道:“宛儿,你别走!”
丝毫未闻风声响动,萧影话声未落,人已站在吕宛儿身前。
吕宛儿听他这声唤,心头大喜,涌身上前两步,欢然道:“二师哥……”
却见萧影悠然自立,神色木然,不由心中一寒,整个人似从万丈高空直摔下来,烈风刮打得她气也透不过来,脑中一片空白,几要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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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四回 幽深古刹悲啼儿()
两人静默不语,如此站了好一会儿,吕宛儿才清醒如常。
寺风涌门而入,吹散她满头白发,在空中霏霏如雪。黛蓝色的眉目中间,珠泪盈动,蓝唇皓齿开处,她道:“你真要杀我,替她报仇么?”
萧影默然瞧着她,眼里有一分忧郁,两分恨意,三分无奈,四分怜惜,并不答话。
她又道:“倘你真想杀我,便请动手,宛儿束手给你杀。”
过了一会儿,见萧影仍只拦在道上,未有动手之意,她道:“你如不忍心杀宛儿,便请让开一条道。宛儿自知尘缘已尽,今日一别,此去永生之年,与你再无干系!”
萧影却不让路。
吕宛儿道:“好,你既不肯动手,又不肯让路,那我便先动手了!”体内真气鼓荡开来,满头白发漫天卷起,手中彩练如蛇蹿飞而前,直击萧影面门。
眼见练头蜿蜒而来,萧影猛提一口真气,双手一个交互,在身前运起一团寒潭漩涡般的无比柔力,将绫头搅缠成一团,捏在手心,运力一夺。
吕宛儿现下的武功虽已登峰造极,但萧影自那浴火重生之后,内功进益,不可以道里计。现下两人武功相较,萧影优胜何止一筹。
她一来始料不及,二来内力远不如萧影雄厚,他这一拉之下,她哪撑拒得住,身子一个俯扑向前,未及出招应变,已然与萧影扑个满怀。
萧影双手扶起她双臂,话声平和地道:“宛儿,此前你便作下大孽,咱们到此为止,你再别去做错事,好么?”
吕宛儿愕然心惊,微微怒道:“我……我又要去作什么孽了?”
萧影冷哼一声,道:“瑶儿前脚方走,你后脚便待不住。你跟了她去,到底想怎么样?”
吕宛儿听他这话,怔在当场,直是哑口无言。
她原在心里想,萧影既然把话挑明了,往后终其一生,都将守着白若雪的衣冠冢避世而居,朱瑶也已孤身离寺,自己又何必厚着脸皮,苦苦与他纠缠,闹得非嫁他不可似的。
本拟快刀斩乱麻,剪断尘根,从此前往峨眉山上,接下先母衣钵,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哪想到萧影竟然怀疑她要暗害朱瑶。
想到伤心处,吕宛儿不由仰天哈哈大笑,直将珠泪儿笑落在地上,继而道:“萧影,宛儿自幼与你相识,到了今天,你竟还信不过宛儿,只道宛儿当真心狠手辣,又会去暗害你的心上人。你还记得么,那年在太行山中,宛儿便那兔儿都不忍杀它来吃,你道宛儿真是一个万恶不赦的毒女人么?”
这回她真也是怒了,说完一把推开萧影,身形晃开,身周彩练漫天飞长,团团将萧影包裹在花花绿绿之中。
院中人众见两人起了争斗,都向这边瞧过来,眼前被吕宛儿彩练团成的巨大花朵挡住,几乎无以看到萧影身子。人人虽然心下替他担忧,但想萧影武功盖世无双,区区一个吕宛儿,已然不足为患。便也放下心来,欲要一睹这对少年男女炫煞眼球的这场瑰丽对决。
听得打斗声又起,钟楼上当当之声响个不绝,房中众僧又都提棍拿棒,纷纷冲了出来。
怀善、怀慈等少林首座,见是自己人斗在一起,本待上前劝阻,却是有心无力,均觉凭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如何劝两人得住。
怀善向如尘道明了心中的担忧,盼她能劝止这场争斗。如尘却笑道:“大师放心,得让他们发泄发泄,不然闷在心里,早晚要憋出病来。”
她见吕宛儿发疯般着着进逼,萧影一味只是避让,并不还以一手,加以一指。想他因心里理亏,欲让吕宛儿借机发泄一番,待她怒气消解,再下手制住。萧影武功上压得住她,这倒不用担心他们因此会两败俱伤,是以才对怀善有此一说。
怀善眉头舒开,笑道:“如掌门……”
方说三个字,蓦听院门外有人朗声道:“山野小民,求见怀空神僧,万望神僧赐见!”
“哇……哇……哇……”随即听得一阵婴儿啼哭。
闻此动静,院内众人皆感惊诧,大都心想:“怀空神僧绝足江湖已有好多年,此人这般突然求见,是何因由?”
怀善方才舒开的眉头,又自皱紧,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连忙命迎客僧将来人引进院来。
只见来人一行六七人,装束极其怪异,均以黑巾蒙面。
当先一个中年妇女,手中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婴孩张着红扑扑的小嘴,一个劲儿只是哇哇啼哭。
怀善只觉这一幕再也熟悉不过,一凛之下,苦苦思索,却是怎么也记不起何时何地碰到过此事。
迎客僧引着一众人来到怀善面前,那女子流着眼泪道:“小女子见过怀空大师!”说着盈盈向他一福。
怀善连忙以双手虚扶道:“老衲并非怀空,女施主不必客气。女施主求见怀空师兄,不知何事?”
那女的道:“妾身怀中有此累赘儿,恳请怀空大师收容。”
怀善道:“阿弥陀佛!不瞒女施主说,一来怀空师兄隐退江湖已近二十载,女施主要请他收徒,已然太晚;二来本寺向不收婴孩为僧,且请女施主见谅则个。”
那女的泣声道:“大师,你便见死不救么?”
怀善道:“此事实非得已,女施主请回吧!”
那女的臂弯里环抱婴孩,跪在地上叩首哀求道:“大师慈悲,恳请赐见怀空神僧!”
怀善一脸无奈道:“出家人不打诓语,怀空师兄早在十九年前,便已不知去向。女施主口口声声要见怀空师兄,究竟是何因由?”
萧影见一行人来得蹊跷,吕宛儿气又消得差不多了,怕其纠缠不休,当下身形连晃,出指如风,封了她身上穴道,抱交花间派众师妹看护,来到怀善旁边,与如尘等人站在一起。这些人又是蒙面,又抱啼婴,他们究竟想做什么,这事倒要看个清楚。
听得怀善再次追问来意,那女的站起身来,右臂仍环抱着婴孩,左手伸到胸前,掀开婴孩身上的襁褓,露出白腻腻一双小腿肚儿来。
众人凑眼看时,见这孩儿是一个男婴。正感那妇人举止古怪,却见她左手微微抬起婴孩左小腿,登时见婴孩脚底板上面,生着几粒血红印记,排列成小勺儿一般。
见此印记,旁人倒也并不如何吃惊,怀善吓得退后一步,萧影却是大奇,自言自语道:“这个婴孩,怎地也在脚底上长了印记,而且跟我一般,都在左脚上!”细看之下,似乎那婴孩脚上印记是用画笔点缀而成,并非像自己这般,从娘胎里带来,真正是如假包换的胎记。
怀善有此举动,并非因为婴孩足底古怪,而是想起了十九年前与眼前一模一样的一桩往事。
他正惊愕莫名,蓦听寺后有个苍老而雄浑的声音吟道:“菩提本无树,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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