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走得近了,闻见薛宝婵的啜泣与喃喃自语声:“论亲,常德公主是我婶婶,为何做得如此决绝,连后宫都不让我进了?呜呜呜······不能再给宫中娘娘做衣,我该怎么办?不就是囤积了一万疋彩叚么,京城那么多人都在囤积丝绸,婶婶为何偏偏生我的气呀?呜呜呜······”
卓轩让李安停在稍远的地方,自己一人走近薛宝婵,微风吹来少女身上特有的幽香。
“晴空万里,皇城却下着桂花雨,不知是何方闺阁装不下的委屈,竟然随风飘到了紫禁城外。”
薛宝婵听见男人的声音,大惊失色,匆匆收起眼泪,慌慌张张就想钻回马车,瞥见来人是卓轩,神色一缓,就定在了地上。
“原来是你······卓公子惯会取笑人的。”
薛宝婵双眼微红,眼泪是止住了,可抽泣声仍不时响起。
卓轩举目望向护城河边的桂树林,繁密的桂花已然泛黄,桂香馥郁,却掩不住薛宝婵身上的幽香。
“别人能赌,薛姑娘却万万不能赌,赌大明与瓦剌重开商路,这无疑是在赌大明的国运,你身为功勋之后,又搭上了常德公主这层关系,与皇室沾亲带故,你若囤积丝绸赌赢了,大明就输了,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到时候你赢得的收益与薛家可能失去的富贵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我要是你,便永远不会赌大明服软认输,即便手上有大批彩叚,也会毅然将它们卖出,义无反顾的选择站在常德公主一边。”
卓轩能说出这番话来,这让薛宝婵大感惊讶,她想了想,好像顿悟了,原来常德公主是因为她站错了立场而生气。
丝绸事小,立场事大!
“可是······丝绸价格看涨,卖了多可惜呀。”
“只要时时想着大明必赢,你就不会觉得卖掉丝绸可惜了。”
薛宝婵突然发觉心中的委屈全然不见了踪影,此刻想来,那批彩叚俨然是烫手的山芋,早扔出去可早得心安。
“多谢公子,我这便回家将彩叚托人卖给其他世家子弟。”
“不。”卓轩微笑着摇摇头,“卖给世家子弟,那不是帮他们赌大明服软认输么?常德公主知道后是不会高兴的。如今许多人囤积丝绸,妨碍了正常的朝贡贸易,琉球、朝鲜两国使臣每隔数月便来使一次,因丝绸缺货,沿海市舶司和内织染局很难满足他们的丝绸贸易需求,你不妨托人将彩叚卖给某个藩属国使团,如此一来,你解了朝廷燃眉之急,坏事即可变成好事。”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薛宝婵就急急的道:“卓公子,我该托谁?”
卓轩指了指不远处的李安。
李安方才将二人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见卓轩手指自己,当即笑道:“请放心,下月琉球使团将会入京,宫中正为彩叚储备不足发愁,薛小姐此时供给内廷一万疋丝绸,内廷求之不得,洒家这便入宫禀报此事。”
“多谢李典簿,多谢卓公子。”
薛宝婵双眉一展,嘴角很自然的浮起一抹浅笑。
第201章 有主见却心软()
卓轩原以为会经午门进入前朝三大殿所在地,不料李安竟然领着他直接进了东华门,来到后宫。
二人走的是供禁卫通行的甬道,卓轩四处张望看了半天,远途莫说景泰帝的皇后、妃嫔,就是宫女也没见到一个。
径直到了乾清宫,但见景泰帝端坐于正殿上,武清侯石亨肃立于御座下方,殿中并无内侍当值。
卓轩扫一眼石亨,然后缓步至御台前施礼,“草民卓轩参见皇帝陛下。”心想这个景泰帝大概吃错药了,居然在乾清宫召见石亨这样的重臣。
“草民?”景泰帝诧异的盯着卓轩,“这宫禁重地能见到草民吗?”
卓轩抬起头,不无委屈的望向景泰帝,我并无一官半职,真的是个小老百姓啊。
与上皇归国前相比,景泰帝的气色愈来愈好,说话时中气十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做个草民都要天子首肯?罢了,还是改口吧。
“微臣卓轩参见皇帝陛下。”
“平身。”
正身后,卓轩也不管石亨在场,扭头给李安递了个眼色,李安立马上前见礼。
“小奴李安恭请皇帝陛下圣安。”
景泰帝摆摆手,“行了行了,小李子,这才离开朕半个时辰的功夫,又来问安,烦不烦?”
真有“小李子”这样的奇葩称呼啊?
卓轩差点尿了,本以为清宫戏里的套路不适用于明代宫廷,没想到大明天子也好这一口。
李安躬身道:“陛下,小奴有一事须禀明陛下。”
“说。”
“是。下月琉球国使团不是要入京吗?内廷彩叚备货不足,今有一名薛家女子听说此事,就想把自家一万疋彩叚卖给内廷,价钱好说,小奴以为兹事体大,便来禀明陛下。”
“薛家,哪个薛家?她是已故鄞国公薛禄的后人吗?”
“陛下圣明,正是鄞国公的孙女,论亲,她是常德公主的侄女。”
景泰帝微微昂头,突然脸色一沉,凌厉的目光越过石亨的头顶,投向殿外的回廊。
“都说国士无双,大明养士八十余年,待士大夫、勋贵、外戚不薄,可恰恰是那些被皇室视为国士的显要,其子弟趁着国难当头,囤积居奇,赌朕会向瓦剌人认怂,大明将会重回正统年间的老路,如此见利忘义,令天下人齿冷!”
天子动怒,御台下的三人便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良久之后,景泰帝面色稍霁,“还是朕的皇姊会管教人,薛家识大体,朕深感欣慰!小李子,去传朕的口谕,让兴安亲手操办此事,不可让那名薛家女子吃亏,以市价买入彩叚,另外,让皇后重赏此女。”
“小奴遵旨。”
李安告退,出门时给卓轩递了个眼色,他大概会先去东华门外将此消息告知薛宝婵。
景泰帝渐渐淡忘了世家子弟囤积居奇的事,偶尔举目看看殿中二人,目光在石亨、卓轩脸上扫来扫去,却不说话。
卓轩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机敏的转身冲石亨礼道:“在下参见武清侯。”
景泰帝面色一缓,目光迅疾移至石亨脸上。
石亨眼珠一转,侧过身来,颌首回礼,“卓将军不必多礼。”
“嘿嘿嘿······”景泰帝畅笑片刻,表情立马变得云淡风轻起来,“武清侯,朕以为,你所奏京军轮流赴九边之地戍守的提议甚好,改日不妨召于谦等人详议。”
“是,臣告退。”
石亨徐徐后退数步,转身后,正好面对卓轩,卓轩从他刻意掩饰的表情中读出了一分得意,一分倨傲。
尽管不愿多想,但卓轩脑中还是禁不住回放起往日的场景,一个狼狈的逃兵,一个风卷残云般狂塞烙饼的饿鬼,不知这两副形象是否足以撑起赫赫扬扬的武清侯府。
临走时,石亨的嘴角微微抖动了一下,至于这番抖嘴究竟透露了石亨怎样的内心戏,卓轩恐怕要为此烧脑了。
景泰帝走下御台,就在殿中来回踱步,看来心情还不错。
“石亨、于谦都说大明有足够的实力应对瓦剌人挑事,既然如此,朕便有了底气,与瓦剌可以和平相处,但朕断然不会答应瓦剌重开超额朝贡贸易往来的需索,朕意已决,不担心朝中一帮老臣吵上门来。”
还在吵?一名年轻天子常与一群年迈的老头斗嘴,累不累呀?狠下心来,随便使点手段,满朝重臣敢不服服帖帖!
卓轩总算看明白了,景泰帝当初面对危局,那种杀伐决断的气派,堪称天纵英明,的确有其过人之处,可是,面对自己的廷臣时,他还是心太软。
历代帝王,都有后人评说其是是非非,若某个帝王够狠,把大臣整得够惨,即便其文治武功著于青史,也会被后世文人诟病;反之,若某个帝王不够狠,被一帮重臣逼得惨,后世文人又会骂他是“阿斗”,甚至连评说他的兴趣也没有。
世上果真有“垂拱而治”的圣君么?此类美好的传说似乎只存在于三皇五帝时期的远古时代,理想主义色彩太重,以至于理想类似于空想。
见卓轩迟迟不吭声,一副沉默是金的样子,景泰帝有些不解的道:“朕初见你是,你的胆子可不小,为何今日如此收敛?”
“微臣当初是大同营兵千总,千总不可无胆,今日卓轩只是一名庶民,庶民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胆子太大是祸非福,军官有军官的活法,商人有商人的活法,屁股决定脑袋,世人莫不如此。”
“屁股决定脑袋?”
景泰帝皱眉想了半天,还是不太明白这句现代话语有何微言大义。
“这几天你跟在朕身边,不离左右。”
不离左右?您临幸妃嫔时,我也要旁观?天啦,打死我也不挨一刀子做宦官!
见卓轩一脸的懵逼,景泰帝耐心的道:“每日早朝前入宫,晚上待朕就寝后你再回家,放心,不会让你干麻烦事,跟着朕即可,朕多数时候都在乾清宫,偶尔去御书房,这里并无外人打搅,也就朝中几名老臣会寻上门来吵嘴。”
看一群老头有何意思?那些美貌的妃嫔上门打搅打搅陛下,这个可以有啊······
瓜娃子,你这不就是想做宦官么!
卓轩纠结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公公快去禀奏陛下,我等在此候见!”
第202章 风暴降临()
强闯乾清宫的是礼部十余名官员,领头者正是六朝老臣胡濙,身为太子太傅兼礼部尚书,胡濙虽然年迈,但脸上仍透着分固执劲。
“陛下,瓦剌使臣说,也先屡次请求大明像正统年间那样,定期向瓦剌遣使,以示上国睦邻之意,臣等以为,朝廷可从其所请。”
胡濙表明来意,看一眼殿中的卓轩,已然窥出了景泰帝的心机,当今天子恐怕不会对瓦剌人过度示好,若瓦剌人胆敢翻脸,必要时,景泰帝就会祭出卓轩这柄“利刃”。
这显然是在向一帮老臣示威!
胡濙料定自己此番进谏铁定会碰一鼻子灰。
盯着胡濙微垂的老脸,景泰帝眉眼间有股冷意,表情不像以往那样温和。
朱祁钰与他哥哥不同,他待大臣宽厚,却极有主见,并不会被朝中鼓噪声蒙蔽圣听。
他勉强答应与瓦剌达成和约,准许瓦剌定时、定员派出少量使臣,携带马匹、貂皮或银鼠皮前来朝贡,明廷以贡品数量,依质论价给赏,相当于以优惠价格收购瓦剌人带来的贡品。
景泰帝将瓦剌人的贸易需求牢牢限定在朝贡的范围之内,除了按以物易物的方式收购其贡品外,严禁官民与其进行额外的贸易活动。
他绝对不会答应向瓦剌派出大明的使臣,不搞什么回访活动,瓦剌使臣爱来就来,不来拉倒!
正统年间,明廷时常向瓦剌派出使团,许多背景显赫的豪商跟着使团远赴瓦剌,将大明的财货源源不断输往胡虏。
尤其不能容忍的是,朝中大臣一旦作为使臣出使瓦剌,或被对方收买,或被鞑子扣押,慑于其淫威,经常答应瓦剌人的过度需索。
瓦剌向大明派出的使臣在京城说话不管用,可大明自己的大臣出使瓦剌归来,每每帮着瓦剌人说话,朝中君臣就不能不听。
景泰帝当然不会忘记正统年间的惨痛教训。
“朕记得永乐年间,朝廷从不向瓦剌、鞑靼遣使,彼时对方依然不废朝贡,甚敬大明,而正统年间大明派出一拨又一拨使臣远赴虏廷,满足其无度需索,割肉饲虎,反而激起了其无厌的贪欲,导致国之将亡!可见,要想与鞑子和平相处,不在于明廷心有多诚,而在于大明自己有所凭恃,泱泱上国凛然不可犯!”
闻言,卓轩心中一动,他不得不承认,天子的话语非常振奋人心,若历史给予必要的机遇,景泰帝完全有可能成为千古以来最杰出的皇帝。
以前朝中老臣常拿上皇说事,以迎回上皇为借口,力劝景泰帝向瓦剌人示好,可如今上皇已经回国,借口没了,想必老臣们比较尴尬,只能赤膊上阵,赤裸裸的毫无遮掩。
胡濙没了借口,却依然振振有词:“陛下,而今大明与瓦剌方达成和议,大明正好可利用这一机遇期,训练边军,充实边境战备物质。若不答应也先的请求,对方必然会挑起边境事端,一旦如此,到时候边运不敢进前,关外之地不得耕种,并非只有大同、宣府两地势危,直隶人民也将无法安居乐业,望陛下三思,不妨姑且向瓦剌示好,休养生息数年后,大明兵精粮足,再定别的计策不迟。”
卓轩颇为吃惊,胡濙竟然说出了“人民”这个词,人民不是现代词汇么,怎么早在数百年前就被大明君臣用烂了?
他更惊讶的是,胡濙居然好意思拿休养生息说事!如今大明占据优势,不主动远征瓦剌,就已经是在休养生息了,瓦剌人还想怎样?
还“数年后大明兵精粮足,再定别的计策不迟”,按胡濙的思路,再等一百年也不行!
仁宣十年,正统十四个年头,前后共休养生息二十四年,可正统十四年瓦剌人挥师入关,大明立马被打回原形,难道养精蓄锐那么长的时间,大明还没准备好?
一旦回到正统年间割肉饲虎,一味向瓦剌人示好的老路上,泡在温水中的感觉还不错,就不想求变,不会再有别的计策了!
景泰帝不耐烦的一挥衣袖,语气低沉有力:“使臣不须遣!”
天子连废话都懒得多说一句,胡濙抬眼瞧见景泰帝脸色铁青,不敢印帕臣绦伞
“臣等告退。”
礼部一帮官员躬身退出乾清宫,卓轩终于明白景泰帝为何在乾清宫召见官员了,天子好像在躲避什么······可天子的心意显得异常笃定,他犯不着躲谁呀?
景泰帝再次走下御台,来到殿中踱步,目光如炬,里面似有风云翻卷。
胡濙的进谏只是预热,接下来,狂风暴雨将至,许多老臣肯定会反复找上门来闹腾,可景泰帝这次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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