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趋缓和的时局让景泰帝的作息习惯恢复了正常,他的脸上重新浮起一分华色,脸颊日渐丰腴,点漆般的双眸里闪动着威而不严的神采。
“司礼监一名典簿跟着二人,据典簿禀报,卓轩······戏弄陈循,本该称‘陈公’,他却叫成了‘陈公公’,显然是故意的。”
“公公?”
景泰帝咧嘴就笑,眼中流露出一丝嘲讽的意味,瞥见王诚的神态有些不太自然,立马意识到此时发笑有轻视内廷宦官之嫌,当即正色道:“公公这一称呼也不是谁都承受得起的。”
就是,就是!王诚一向志坚,无奈“身残”,此刻听景泰帝如此说话,自卑的心灵得到了抚慰,心想就算数十年前把陈循一刀子给阉了,他也不一定做得了御前太监。
王诚下意识的挺挺身子,整个人显得精神多了,“不过,戏弄归戏弄,卓轩对陈循的评价倒是不低,他说陈循······老成谋国。”
“老成谋国?”景泰帝眉毛一挑,“陈循当得起这四个字,去年京城一战,若无陈循用心调度粮草器用,大明与瓦剌孰胜孰败尚难预料啊,可惜······文人秉性难移,陈循一向远离朝中权争,故而少了分领袖群伦的气魄,如今的庙堂纷争······于他不利。”
于他不利?王诚眼珠一转,机敏的窥出了景泰帝的心机。
陈循与阁僚高谷不睦,这让景泰帝非常为难,当年陈循是才子,高谷也是才子,且高谷素来以廉洁著称,家里是“蔽庐瘠田”,日常生活非常节俭,平时不受天子的额外赏赐,一身朝服补了又补,而且补出了花样,在补丁处绣花,类似于“锦上添花”,所以,天下士子都在纷传“高学士锦上添花”的笑谈。
这一笑谈无疑也是美谈!
陈循、高谷二人不睦本来不算大事,可是,被朝中有心人加以利用,也就真成了大事,景泰帝力保陈循代价太大,不得不为此做出取舍,
王诚从景泰帝所言“于他不利”四字中,猜定天子有意让陈循离开内阁首辅的位置,并挑一名更有魄力的心腹重臣取代陈循。
不过,景泰帝肯定会善待陈循,让他继续留在内阁任阁员,多半还会升陈循为从一品官员,以淡化这一人事变动造成的“贬抑”效果。
猜透不说透,这是近侍宦官必须坚守的金科玉律,王诚不敢让自己的思维围着陈循的去留问题打转,当即整顿姿容,将话题重新带入会同馆的那场会晤。
“陈循屡屡不露痕迹的给建州女真使臣施压,而卓轩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坐在那里死死盯着建州女真使臣,样子颇为吓人,那使臣当场就服软了,发誓从此不再与瓦剌暗中往来,并维持鸭绿江沿岸秩序,不与朝鲜发生新的冲突。”
“那便好!”景泰帝惬意的靠在椅背上,忽然神色一凛,“当今的大明,足以震慑周边宵小的人物不在满朝勋戚中,也不在辽东、宣府、大同三地,却在京城某个鲜有人知的角落里,一个一年前还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枪挑皮哈马黑麻,夜袭虏营,打得瓦剌悍将伯颜帖木儿狼狈鼠窜,何等的酣畅淋漓!给人留下了不世之材横空出世的深刻印象,可惜······天下或将从此无战,利刃也该归鞘了。”
又是可惜?王诚依然是猜透不说透,但他此时必须说点什么,景泰帝正在兴头上,王诚没有保持沉默或改换话题的权力。
“老奴以为,利刃归鞘也好,眼下对京城实行军事管制,这只是一种过渡策略,并非长久之计,过渡期间,文有于少保,武有武清侯,足矣!”
是啊,也该由战时体制回归和平体制了!和平时期,在巨大的反对声浪中,重用一个毫无根基的善战素人,又不能依靠战争来证明天子的识人之明,除了徒增纷扰,动摇自己的政治根基之外,好像看不到任何收益。
景泰帝目光一转,微蹙眉道:“他对那身武官朝服态度如何?那可是朕特意吩咐内织染局依照他的身材赶制的。”
王诚叹口气道:“陛下,他对那身武官朝服毫无兴趣,完事后未与陈循打招呼,匆匆跑回便殿脱下朝服,换上便装出了皇城。”
景泰帝略显诧异的张大眼睛,“他对爵禄一点也不动心?”
“陛下,他哪在乎什么爵禄呀?老奴派人暗中盯着他,一落籍便与商人混在一起,卖药材赚了一大笔银子,此人似乎天生就是一个干大事的人物,可以不依赖朝廷爵禄······哦,刚落籍那会儿,他曾四处打探消息,老奴命人故意将南宫内的事和大同那边的变故透露给他,不过,他的心思好像并不在这两件事上,一直不见他有何异常举动。”
景泰帝凝目想了一会,“一个流民小子,想必不会与上皇有什么深交,即便他秘见上皇的传闻属实,那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只是他与郭登······”
景泰帝没把话说完,王诚不知该如何回应,稍加迟疑,便择定了一种最稳妥的回应方式:“倘若他真是个聪明人,便该明白,郭登给不了他什么,能够给他非凡人生的,唯有陛下。”
御前太监并非总能窥透帝王心机,这次王诚显然悟错了圣意,不过,景泰帝只是轻轻摇摇头,没有斥责王诚。
景泰帝还不至于猜疑郭登,可是,他既然选择把武事托付给石亨,就得听任石亨踩踏郭登,让武清侯立威,否则,若天子干预太多,久而久之,武清侯名望受损,难以服众,那无异于自毁政治根基。
庙堂之上,无论文官武官,要想领袖群伦,都离不开天子的抬举与故意放任。
“听说他与石彪曾有过节,你去婉言劝说石彪,让他少来京城。朕可容忍卓轩做任何事,但他若与别人搅在一起,打武清侯府的主意,他就会变成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
王诚心中咯噔一沉,本能的应道:“老奴遵旨!”
第197章 棋逢对手()
湛蓝的碧空下,西海风平浪静,数十艘画舫聚在北岸,远处是点点白帆,水墨画一般的风景令人望而心醉。
画舫内既有寻常商人,也有勋戚及京中士大夫家中的子弟,物以类聚,大家分成几拨,聚集在一起,眉飞色舞的交流丝绸行情,谈到价格跳涨的最新动态,一个个喜不自胜,比娶了三房绝色美女都要兴奋。
不过,他们今日的兴趣并非全在丝绸行情上,北岸边有处戏台,今日被人布置一新,一方条案置于戏台正中,覆以华丽的桌布,两名女官、一名年轻内侍坐于案前,小声议论着什么。
已故鄞国公薛禄的孙女,阳武侯薛诜及驸马都尉薛桓共同的侄女薛宝婵,将在此与人比试女红,无数对薛宝婵慕名已久的公子哥儿赶来这里瞧热闹。
遗憾的是,一道帘幕遮住了戏台下方的空地,众人只瞧得见台上两名年老的女官和那名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年轻内侍,而薛宝婵······唉,美人如花隔云端。
此刻,在台下正前方,搭着数顶帐篷,里面满是闻讯而来瞧热闹的贵室女子。
为了赢得堂堂正正,薛宝婵刻意请来了宫中尚服局的两名女官,让二人给这场比试作出颇具权威性的评判。
薛宝婵缓缓走出一顶帐篷,来到戏台下,冲台上三人施礼,三人连忙起身回礼后落座。
薛宝婵身后,一名小丫鬟捧着那件成衣,不无兴奋的昂着头,一副她家小姐赢定了的派头。
在戏台后面,柳絮没带丫鬟,自己捧着成衣,与卓轩站在一起。
卓轩有些担心的叮嘱道:“柳絮妹妹,听说与你比试的女子女红造诣不俗,你当心点。”
柳絮下意识的嗤了一声,“她一个贵室女子,平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懂什么女红?不消说,绣花枕头一个!卓轩哥哥,你放心,我必能赢她,若她不像上次那样满脸的傲气,我嘴上或许会给她留几分情面。”
薛宝婵甫一出场,台上女官便不停的与她热聊,等柳絮从台后绕行至台前行礼时,她们却只是冷冷扫了柳絮一眼,既不说话,也不回礼。
女官的态度被一帮贵室女子看在眼里,众人料定,女官已预设立场,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
那名年轻内侍是卓轩与柳絮的熟人,名叫李安,是司礼监一名典簿,景泰帝身边的近侍内侍,卓轩知道他的姓氏后,曾大着胆子戏称他为“小李子”。
李安在皇后宫中见过柳絮,也曾把户贴亲手递到卓轩手上,并引他们去宅院,自然认识二人,当下就附在两名女官耳边低语一番。
自永乐以降,宫中女官“六局”名存实亡,职责大多归于内侍监名下,这两名女官一个姓方,一个姓黄,原是尚服局的两名司衣,年纪都在五十岁上下,是宫中留用不多的资深女官中的两人。
李安并没有明言卓轩、柳絮的来历,只说出了柳絮的姓氏,告知二人她好像进过坤宁宫,但两名女官还是从李安的提示中嗅出了特别的味道,方司衣当即端出笑脸,冲柳絮和气的道:“你姓柳,据说女红了得,看来,今日这场比试,你与薛家姐儿算是棋逢对手。”
柳絮不能接受“棋逢对手”这样的说辞,只想着碾压那个一脸傲气的贵室女子,就婉言道:“是否棋逢对手,比试后自能一目了然!”
见女官的态度大变,瞧热闹的贵室女子这才来了兴致,大家都在期待一场货真价实不掺任何水分的比试早点开场。
薛宝婵对女官态度的转变倒是不以为意,她想赢得堂堂正正,回味着方才柳絮的言外之意,冲台上礼道:“恳请方司衣、黄司衣秉公评判,宝婵不想胜之不武!”言毕扫了柳絮一眼,目光不算凌厉,却让柳絮再次领略到了对方的傲气。
不给你留情面了,我赢了就狠狠损你一顿,让你滚回你娘怀里哭鼻子去!
柳絮瞧见薛宝婵的样子就窝火,大声道:“还请二位司衣言归正传,反正大家都有成衣在手,只须二位司衣瞧上片刻功夫便知孰优孰劣!”
嘿,火药味如此浓,有好戏看了!
一帮贵室女子干脆掀开疏帘,走出帐外瞧热闹。
李安腾腾腾的小跑到台下,从柳絮和薛宝婵随侍丫鬟手上接过成衣,又腾腾腾的顺着台阶跑回台上,将成衣交给两名司衣。
两名司衣起身接过成衣,顺手展开,两件锦衣很柔顺的自然垂下,老远都能瞧见它们透着飘逸之气。
台下贵室女子的目光顿时亮了。
两件锦衣,用的都是上等罗,底色完全一样,全是正红色,长短大小与样式好像没多大的区别,只是衣上的刺绣各不相同,薛宝婵的那件是涛头纹,柳絮那件是鱼鳞纹。
两件都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品啊,这如何分出优劣?
台下的贵室女子个个都傻了眼,台上的两名司衣也傻了眼,二人反复交换着看,看来看去,二人最后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这两件锦衣都是比照一人的身材特制的!
用料一样,大小一样,款式好像也一样,唯一的区别就在刺绣上,可仅凭涛头纹与鱼鳞纹的区别也分不出孰优孰劣呀。
嗯,只能看细微处了,从针脚粗细程度分出高低!
两名司衣仔细打量锦衣的针脚,换着看了几遍,最后彻底傻了眼。
薛宝婵与柳絮的针法显然不同,但她们每一次下针,力道和落针点选择都恰到好处,从针脚上看不到任何的败笔,堪称完美。
这还怎么分出优劣啊?
画舫上的公子哥们离戏台至少得有三十丈远的距离,看不清两件锦衣的细微之处,远远看着,觉得两件锦衣好像都不俗,很顺眼的样子。
见方、黄二位司衣对着锦衣看了又看,一脸为难的样子,迟迟未宣布薛宝婵胜出,勋戚子弟脸上就不大好看了。
“薛宝婵的女红名满京城,难道会与一个寻常女子不分上下?邪门了,那女子是谁?”
“据说是一个姓卓的商人之妹,名字不详,卓轩商人好像刚到京城不久,也就做点药材生意,不值一提。”
“嘿,无名鼠辈,也敢跟贵室女子争输赢?岂有此理!两名司衣还在犹豫什么!”
台下的柳絮却是行家,看着薛宝婵缝制的那件锦衣,虽然不情愿,但她还是无比郁闷的承认:今日遇上了劲敌!
第198章 扮猪拱白菜()
薛宝婵也是惊诧不已,她的女红造诣名满京城,这名头可不是自封的,而是宫中娘娘们封的。
若单论制衣的精致程度,她未必胜得过顶尖的衣坊女子,但若论对制衣的精致、时尚、高雅等诸多元素的兼顾,样样都能做到出类拔萃,除了她薛宝婵,以往京城真的找不出第二人,否则,她那口令人眼红的饭碗恐怕早就被抢走了。
如今一个不知名的民女,其锦衣做工精致倒也罢了,偏偏整体风格也称得上超凡脱俗,造诣与她薛宝婵相比,丝毫不落下风。
于是,少女的好胜心在势均力敌的对手的刺激下,变得空前强烈。
“有劳二位司衣再仔细瞧瞧,宝婵相信,两件锦衣必能分出优劣。”薛宝婵声音不高,但语气异常坚定。
柳絮立马应道:“烦请二位司衣看仔细点!”
两名女官又耐着性子看了几遍,最后冲薛宝婵、柳絮遗憾的摇摇头。
“真的分不出优劣。”
两名司衣是谁?那可是管天子、宫中娘娘、亲王、皇子、公主服饰的女官啊,审美标准何等严苛,捕捉服饰瑕疵的目光何等敏锐,她们分不出优劣,那就表明两件锦衣真的不分伯仲。
围观的贵室女子都或多或少做过一些针线活,但技法粗糙,平时花上一旬半月的,绣个不怎么成型的香囊,只为博点为人称道的闺誉,今日亲眼瞧见薛宝婵的杰作已是难得,再目睹柳絮的锦衣也像艺术品一样令人叹为观止,就有点想入非非了。
“不如找人试衣,以便分出优劣。”一名贵室女子乘机拱火道。
此言道出了不少贵室女子的心声,她们成天呆在闺房内,除了自己的父亲、兄弟,再也见不到别的男人,若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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