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又闲聊片刻,卓轩作礼告辞。
次日一早,也先引杨善、赵荣及两名身为军官的副使前去觐见上皇,依照礼制,走过场似的交谈一番,然后匆匆了事。
接下来,也先设宴为朱祁镇饯行,席间命妻妾亲手布菜,也先还当了回文艺青年,一边弹琵琶,一边哼唱草原牧歌,为朱祁镇助兴。
到了第三日,伯颜帖木儿为朱祁镇饯行,饯行之后,朱祁镇便将启程回国。
大明使团与瓦剌人商议好了,杨善与卓轩一道经大同入境,走野狐古道,从紫荆关进京,先去将此讯禀报给景泰帝,赵荣与两名副使随上皇经宣府入境,从居庸关入京。
伯颜帖木儿率少量人马护送上皇直至宣府。
席间,朱祁镇看看对他无比恭敬的伯颜帖木儿,再看看站在远处暗暗垂泪的娜仁托雅,动容道:“伯颜帖木儿,一年来,朕便住在你的营地里,若无你······还有你妹妹多番周旋,悉心照料,朕恐怕早就遭遇不测了,朕说过,此生必将善待你兄妹二人!”
伯颜帖木儿立马跪伏于地,肥壮的汉子竟然像个娘们那样,哭得稀里哗啦。
“鄙人侍候陛下一年,舍不得陛下走,又盼着陛下回去正位,心里纠结啊!陛下一旦正位,伯颜帖木儿将会携全家归附大明,投奔陛下,还望陛下不要嫌弃鄙人,呜呜呜······”
正位?
朱祁镇心里涌起一丝伤感,天子梦已然远去,变得遥不可及,可这虏地的故人······
卓轩看一眼远处可怜兮兮的娜仁托雅,起身道:“陛下,草原的寒冬即将来临,凡事皆须未雨绸缪,还请陛下留意。”
朱祁镇诧异的望望卓轩,久久思量卓轩的语意,终于神色一动,冲伯颜帖木儿道:“若你妹妹愿意,朕打算纳她为妃,回京后即派人过来接你妹妹入京,届时你便将她送至边境。”
伯颜帖木儿强忍泣意,喜道:“鄙人敢不从命!”
娜仁托雅日思夜盼这么久,终于等来了朱祁镇的公开承诺,不禁喜极而泣,抹着眼泪奔出营帐。
嘿,世间还真有痴情女子!与一大堆女人共享一个男人,倒像捡了块宝似的,傻啊?
望着娜仁托雅远去的背影,卓轩不禁腹诽起来。
见伯颜帖木儿哭个不停,朱祁镇眼里也浮起了泪光,“伯颜帖木儿,你有四个儿子,朕便给他们赐汉姓,依序是白、梅、安、梁,放心吧,朕也不知自己往后还有多大的说话分量,但你们若遇危难之事,朕会设法帮你们。”
“多谢陛下,鄙人感激涕零!”
朱祁镇将目光移至卓轩脸上,“伯颜帖木儿都说给朕听了,昨夜你极为机敏,也有胆略,朕能重回南国,你当居首功!”
这······不太好吧?天知道景泰帝会如何看待此事,杨善大可赌一把,他没什么可输的,但我还没落籍呢,这首功的分量太重,没准会把我压扁啊!
卓轩嘟囔道:“卓轩只是动了动嘴皮子,陛下能够回国,九成是天意,一成算人为,这一成的人为功劳应该记在杨宪台与伯颜帖木儿名下。”
第179章 赴京()
杨善还要在瓦剌以物易物,拿丝绸、器玩交换当地的貂鼠皮、玉石等方物,卓轩先行回到大同。
护送阿依达娜的田氏兄弟同日回到大同,向卓轩禀道:“阿依达娜已顺利通过关西七卫,七卫归还了她父亲被扣留的财货,哦,哈密卫忠顺王还出面宴请了阿依达娜与属下一行,言辞甚是谦恭。”
卓轩深有感触的道:“这些鞑子,畏威而不怀德,以往大明过于软弱,故而谁都敢找大明的茬子,往后他们再敢犯贱,不等朝廷发话,我卓轩自会招募人马,血洗关西七卫!”
一旁的吕良连连点头道:“大明就该有你这样的狠人存在,威名远播而四邻畏服!”
卓轩斜视吕良一眼,狗蛋,说来说去,劳资又成了传说中的钟馗!
卓轩即将入京陛见,总镇署要员及军中一帮故旧全都来到卓轩的营舍,上门话别。
郭嫣与柳絮在里间热聊,沈固、方善、许贵、陈皋纷纷向卓轩道贺,林峰、吕良、袁卬、裴云等人则围住卓轩,依依惜别。
郭登却是面带忧色,将卓轩叫到门外隐僻处,吩咐道:“卓轩,京城的水极深,风高浪急,天子多半想重用你,但世事无常,人言可畏,你还年少,等得起,须随机应变,凡事不宜强求。”
卓轩自然明白郭登话里的深意,想自己无意间与人结了怨,又同郭登这名新贵搅在一起,朝中肯定有不少有心人将自己放在了非常敏感的位置,传言中的都督、参将那些头衔就不用想了,能顺利落籍,摘掉流民帽子,做个富有的庶民,足矣!
“属下谨遵定襄伯教诲。”
郭登想起昔日对卓轩的承诺,重申道:“若天子不提你落籍的事,本伯先让你在大同这边落籍,其他事慢慢来,至少,你可在本伯手下做个堂堂正正的将官。”
“多谢定襄伯!”
到了与杨善约定的会合日期,卓轩暗中与康泰药铺的老板李梁暗中见了一面,告诉李梁:柳元将会随他入京,金疮药的事由李梁一人打理。
观察许久,可以确认李梁是个诚信的生意人,卓轩不必派人盯着守住,何况从原料消耗到成品成本,卓轩心里都有一本账,没人蒙得了他。
柳家兄妹合乘一辆马车,卓轩骑上白马,身带短刀,手握大枪,没带随从,天不亮就惜别给了他容身之便的营舍,单骑领着一辆马车,直奔南郊,心中没想再回大同。
舒展鸿领着数十人,押着十六辆马车,满载药材和金疮药,候在南郊。
大约辰正时分,杨善及其五子几乎踩着时点抵达南郊,杨善的车队满载瓦剌方物,卓轩的车队也满载货物,两支车队汇于一处,一溜摆开,阵势非常壮观。
“卓轩,你这是搬家的架势,不打算再回大同啦?”杨善打量着舒展鸿领着的数十人及加上柳家兄妹后的十七辆马车,有些怀疑景泰帝大概提前给卓轩透露了一些信息,卓轩此去京城,多半会被景泰帝留用。
“哦,卓某的家人与乡邻流落到了北直隶一带,卓某此去京城,少不得要四出寻找一番。”
“原来如此。”杨善略一迟疑,转眼又是一副老不正经的样子,伸手就想掐卓轩一把,不待卓轩躲避,妞妞早有反应,往前奔出数丈,远离了杨善的马车。
杨善不得不伸长脖子大声道:“卓大英雄,本官此番出使,成效斐然,全赖你鼎力相助!”
“若论军功,卓某自不会相让,若论出使的功劳,卓某岂敢居功?所有功劳都该记在杨宪台名下!”
“哈哈哈······你这人甚是懂事,难怪定襄伯会重用你!不如这样,待本官回京后,去执掌五军都督府的几位勋贵那里说说话,让他们日后多多关照你。”
“不用,多谢杨宪台美意,卓轩一介流民小子,何劳杨宪台费心!”
······
天蒙蒙亮,奉天门外,又到了“御门听政”的时辰。
“陞座!”
鸿胪寺司仪官员一字一顿喊出四个字,声音铿锵洪亮,直透云霄。
每日的早朝都在奉天门外露天举行,风雨无阻,其实,早朝更像现代公司里的早班会,形式大于内容,琐事没必要在高端峰会上耽误大家的时间,大事又必须避人耳目,在更小的范围内秘议,所以,早朝上一般不会议事,大家完成繁琐的礼仪流程之后,各回各的衙署,一天的工作就算开始了。
所谓“陞座”,就是说天子已经到场了,即将走向位于奉天殿门外丹墀上的御台,在属于天子的“宝座”上就座。
景泰帝缓缓走向御台,本来清秀的脸上带着几分晦暗之色,略显憔悴。
“圣躬万福!”
一见景泰帝现身,文武百官便齐整整的跪伏于地,嘴上喊的“圣躬万福”四字,就是一句日常问安用语,相当于说:皇上万福。
圣躬万福?
景泰帝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在紫禁城里做皇帝,除了占有的女人比较多、衣食无忧,可以饱享艳福、口福之外,好像并没有别的福气可享,何来万福?
朱祁钰不是一个容易放下心事的人,为了朝中大事,日思夜想,每每把自己折磨得形容枯槁,做皇帝不足一年,身体已大不如前。
做皇帝就别指望万岁了,政事“掏心”,女色掏身,谁搁得住前朝后宫一阵阵猛掏。
太祖朱元璋和太宗朱棣都是打仗打出来的刚刚身子,一个好歹活过了七十岁,另一个也活了六十多岁。
后人不行,朱祁钰的祖父明仁宗朱高炽只活了四十八岁,当了一年皇帝就嗝屁了;父亲明宣宗只活了三十七岁,一代不如一代啊。
可怜的景泰帝更不堪,即位数年身子便被掏空了,以致后来重病不起,三十岁左右就崩了,他的大兄朱祁镇也好不到哪里去,活到三十七岁,撇下成群的女人,成堆的儿女,撒手人寰。
景泰帝走到御座前,徐徐转身,漫无目的的扫视身前乌泱泱的人群一眼,从容入座。
百官朝景泰帝行叩拜礼,叩拜之后还要起身完成一组非常奇怪的舞蹈动作,叫“三舞蹈”,就是冲皇帝手舞足蹈一番,以表忠诚、恭敬之意。
年轻的朱祁钰每次见到胡濙、王直这些年迈的老臣颤巍巍的三舞蹈,就蛋疼,这万一闪了腰卧床不起,还得命太医登门施治,白白搭上医药费,何苦来着!
第180章 奇怪的直觉()
“有事奏事,无事退朝!”
兴安每天重复说着同样的话,还要让自己表现得很有激情的样子,也难为了这个首席太监。
景泰帝早早起了身,那些本想奏事的官员见状,赶紧闭嘴,为了芝麻大点的小事,留住不胜其烦的天子,还要留住早想开溜的百官,这不是找不自在吗?
罢了,回去写封奏本,呈到御前,让天子去“批红”吧。
景泰帝急急忙忙上了肩舆,宫中脚程抬着他直奔雍肃殿。
他害怕被王直、胡濙等人留住,明廷已派出使臣,也先的使臣也带着大明天子的口谕踏上了归程,可朝中老臣还是有事没事的凑在天子身边嘀咕。
“哎哟,把秃返程太晚,就怕误了大事。”
“是啊,若也先对大明的态度也转趋强硬,社稷便不得安宁喽!”
想想都烦!
景泰帝不明白,自己为何总与老臣的虑事方式不同。也先遣使传递和谈意愿,在景泰帝看来,这是也先深陷困境,急着求和的征兆,而在一帮老臣看来,这是难得一见的和平曙光,务必牢牢抓住,不容错失。
他想不通,泱泱上国还怕了一个小小的瓦剌不成!瓦剌要和便和,要战便战,怕个甚?想逼大明屈辱求和甚至舍财免灾,做梦!
年轻的天子性子显柔,待老臣非常宽厚,但面对瓦剌这样的仇邦,骨子里却有分倔强与狠劲。
最麻烦的是,老臣们嘀咕完了,回去后找个幽静的地方摆下诗宴,一番风花雪月下来,早将朝政忘得干干净净了,可年轻的景泰帝不行,心里装了事,就茶饭不思。
步入雍肃殿,就见兴安已候在那里。
“老奴恭请陛下圣安!”
“免礼。”
景泰帝走上御台入座,瞥瞥御案,由司礼监整理过的题本、奏本足足码了两摞。
右手习惯性的伸向题本、奏本,中途突然迟滞不动,手背落在案上,指关节顺势轻敲几下。
“兴安,还记得那个叫卓轩的少年千总吗?”
兴安立马应道:“记得,陛下已口谕杨善带他入京陛见,老奴不敢忘了此事。”
景泰帝仰躺在椅背上,轻轻叹口气,“朕想重用他,却不知把他放在何处是好。”
“敢问陛下为何重用此人?”
“打了一年的仗,军中都是一些老面孔,老套路,战绩差强人意,唯有他让朕觉得新鲜,是该重用真正的新人了,国之利器啊,有了他,朕与瓦剌人死扛便不缺底气。”
兴安垂着头,抬起眼皮望了景泰帝一眼,“既然如此,陛下为何让他随杨善出使瓦剌?”
“杨善恳请,百官苦劝,朕不得不准。”
“那便请陛下想想,兴安为何恳请?百官为何苦劝?”
景泰帝一惊,随即豁然起身,“杨善并不认识卓轩,为何执意如此?你是说有人向杨善推荐了卓轩,而百官·····哼,某些人太想显示和平诚意了,为此并不珍惜一个少年将军的性命!”
“陛下,他还不是将军,陛下所说的某些人也不一定是想显示和平诚意。双方已在和谈,宝剑也该入鞘了,重用此人会让陛下······为难,不过,老奴以为,把他放在哪里都一样,即便他身为庶民,到了烽烟再起的时候,只要陛下想用他,他依然可以成为国之利器。”
景泰帝凝视兴安,久久思量着这番话的言外之意。
“他在瓦剌会遇上麻烦吗?”
“陛下毋忧。老奴仔细回味过他经手的几次战例,天马行空,行云流水啊,奇才,举世罕见的奇才!斗心机瓦剌人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
日暮前,车队驶入北直隶地界。
深秋时节的旷野层林尽染,薄雾贴着地表,先于暮色泛起,小河水浅,露出布满白石的河床,清冽的河水闪着波光,远看宛如碧练一般,静卧于薄雾下,蜿蜒伸展至远方。
“卓轩,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今晚咱们干脆在此野营,明早赶赴紫荆关。”杨善从马车内伸出脑袋,冲不远处的卓轩道。
杨善的车上载有符节,符节象征着天子的权柄,搁在古时候,手持符节便算拥有了生杀予夺大权,使节一不高兴杀了人不用承担任何法律责任。明代使节的权限受到削弱,生杀大权被剥夺了,但凭着符节征粮征房,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都不敢作出任何的抗拒,换句话说,符节在手,寝食无忧。
可是,此地难得见到人烟,赶夜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