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景泰帝还是想暗中敲打敲打石亨,晾他一段时间,这不,如今商议军国大事时,勋贵中的代表人物变成了陈懋。
大明的开国元勋都已离世,健在的元勋只有靖难之役那拨功勋中的寥寥数人,陈懋就是靖难之役的功勋,年过七旬,执掌中军都督府。
大明的功勋都有一个通病,年轻的时候志存高远,且舍得玩命,而一旦上了年纪,爵位厚禄加身了,整个人就开始蜕变,渐渐蜕变成国朝的负资产,就像石亨、杨洪一样,年轻时敢与鞑子拼命,勇猛过人,可功成名就后,杨洪成天想着如何防止“水满则溢”的悲剧落到自己头上,石亨成天想的则是争权夺利。
陈懋也是如此,年轻时随朱棣靖难,屡立战功,四十岁封侯之后,却开始穷奢极欲,声伎满堂,左拥右抱的能力越来越强,打仗的能力越来越差。
陈懋都年逾古稀了,家中依然是女人成堆,有趣的是,开后宫要有雄厚的身体本钱才行,老陈的身子骨恰恰经得住女色消磨,后来活到了八十五岁,得以寿终,奇人啊,这让紫禁城里连续几任短命鬼皇帝情何以堪!
让陈懋成为勋贵中的班头,并非源于陈懋德才出众,而是因为他资历最老,是天子需要笼络的人物。
望着陈懋,景泰帝不禁暗中骂了一句:“你个老东西,‘后宫’比朕开得都大!”
景泰帝心中浮起一丝感慨:都说得国天子可与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反过来看,那么多功臣,大多经得起患难的磨练,但又有几人经得住富贵的考验?
王直抬眼见景泰帝只顾盯着陈懋看,面色还算平和,就躬身朝景泰帝行常礼。
“陛下,也先派来的使臣把秃已入京,出使瓦剌的李实也回来了,据李实禀报,大明使者遇见许多瓦剌人,听说双方将议和,瓦剌人无不举手加额,欣喜万分,李实见到也先,也先非常高兴,声称大明逢迎上皇的使臣夕至,送还上皇的车驾便能朝发,并发誓道:‘天日在上,决非妄语!’”
胡濙附和道:“陛下,李实见过上皇,上皇说,只要能南归,即便守祖陵或为庶人,也心甘情愿。”言毕抬袖拭泪。
送还上皇?罢了,回来就回来吧,还守祖陵、为庶人?做你的上皇吧,何必惺惺作态!
景泰帝缓缓道:“杨善还在虏廷,也先的使臣即将离京归去,便让把秃捎话,由杨善逢迎上皇回国,无需另行遣使。”
“可是······”王直发觉自己的语气突然变重了,有些失态,就再度施礼,放缓语气道:“陛下,大明先放脱脱不花、阿剌的使臣入京,那两班使臣离京时,陛下都遣使随行,如今把秃即将离京,大明若不遣使随行,则有厚此薄彼之嫌,就怕也先反悔,一旦兵连祸结,将永无宁日啊!”
你们到底是想迎回上皇,还是害怕双方再启战端?
景泰帝静静的望了王直一会,有些话,心有所思,却不能放在嘴上明说。
“脱脱不花、阿剌的使臣离京时,他们说过什么?”
胡濙犹豫片刻,如实禀道:“回陛下,他们说,大明十四处边塞要地处于瓦剌人掌控之下,瓦剌可取而不取,后果如何,全看大明的诚意。”
这不是赤裸裸的威胁吗?可恶的鞑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景泰帝目中闪过一丝怒火,但很快,他就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众卿以为脱脱不花、阿剌的态度转趋强硬,此事最终会影响到也先,再过一些日子,恐怕也先也会如此?”
每逢朝中议政,武勋鲜有开口说话的机会,此刻宁阳侯陈懋却憋不住了,许是觉得方才被天子“青眼有加”那么久,总该有所表现吧,就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惟恐日久生变。”
日久生变?这话太特么正确了!日后真有变化,就显得言者极有先见之明,若没有变化,那也是因为提前采取了有效应对措施所致不是,反正怎么说都有理,妥妥的绝对真理!
景泰帝抑制住怒意,平静的道:“以往大明向脱脱不花、阿剌暗中示好,而与也先死扛,彼时也先心存怨怼,脱脱不花、阿剌则对大明说尽好话,如今反过来了,也先有服软的迹象,而脱脱不花、阿剌却乘机挑事,众卿不觉得这是瓦剌人自己的麻烦吗?”
“陛下,就怕瓦剌人弥合内部分歧,一致对外。”王直道。
景泰帝猛的摆手,“祈求换不来和平,那便让脱脱不花、也先自己做出抉择,看他们是继续与大明为敌,还是选择清理自家门户,不管怎样,大明都耗得起!”
第177章 和谈是也先的不二选择()
换了一间营帐,也先只留下阿剌和一个名叫昂克、官职为“平章”的瓦剌人,与杨善一行五人举行小范围会谈。
一场惊心动魄的纷争并没有在也先脸上留下任何痕迹,相反,瓦剌太师嘴角浮起一抹罕见的浅笑。
“我绰罗斯家族祖孙三代人极想与大明和平相处,可是,前年末去年初,大明大幅削减瓦剌使团的赏赐额度,这是双方爆发冲突的起因。”
当杨善明白危机已然过去,也先主意笃定选择与大明媾和之后,这位善于雄辩的右都御史就多了分从容,展露出老练的外交才干。
从洪武年间开始,各藩邦赴大明朝贡的使团成员都有定数,一般限定为数人,依照规制,各邦不得超员,但瓦剌在正统年间擅自扩员,逐年大幅增加使团成员数量,由最初的数十人增加到百余人、数百人,正统十二年达千余人,正统十三年增至两千余人,正统十四年再度扩员,达三千余人,而且并非实数,其中约有四成人员是虚报的。
庞大的使团给大明带来了沉重的财政负担,使团成员在会同馆一住就是将近两个月,吃喝用度开销不菲,再加上这些人不会白走一趟,明廷依制按人头给予使团厚赏,对三千余人的使团,明廷仅花在赏赐上的开销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正统十三年末十四年初,礼部发现大同、居庸关驻守军官核定的瓦剌使团人数与实际人数相去甚远,某些边将很明显在与瓦剌人暗中勾结并从中中饱私囊,于是明廷下令重新核定瓦剌使团人数,按实数给赏。
剔除虚数,改按实数给赏,瓦剌人当然不高兴,但双方爆发军事冲突的根源并不在此,鞑子试探多年了,赶在大明江南大乱这个时间节点上动手,自然是图谋已久之后的必然举动。
也先此刻重提使团事件,并非想分辨清楚谁是谁非,很显然,他想找个台阶下。
杨善心知肚明,笑道:“永乐年间,太师的父亲遣使朝贡,人数不过三四十人而已,所赏物什由明廷随意给,使团从不计较,所以双方就能长久保持和平,后来,使团人员增至三千余人,竟有为奸为盗者混杂其间,且守边军官渎职,录错使团人数,大明惩治渎职军官,按实数给予贵邦使团赏赐,这不算降低赏赐标准。”
也先笑笑,“者。”
卓轩一怔,想鞑语中这个“者”字,大概相当于汉语中的“然”字吧,即“是”的意思。
见也先面色和善,杨善趁机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太师身为执掌北方兵马的大将,自然不想轻启战端,不愿看见生灵涂炭,全因某些小人从中蛊惑,太师一时受到蒙蔽,这才有了历时一年之久的战事,如今双方休兵息武,正好顺应太师的和平初衷。”
“者,者。”杨善将也先的“战犯”嫌疑彻底摘干净,也先自然喜欢听,听过之后微微蹙眉问道“正统皇帝回去后还坐天位否?”
“天位已定,难再更换。”
也先徐徐摇头道:“尧舜当初是如何做的?”
本来也先的意思是说景泰帝完全可学“尧”,将皇位禅让给朱祁镇,没想到杨善反应极快,顺着也先的语意一发挥,就搞得也先无话可说了。
“古时尧让位于舜,如今兄让位于弟,正如尧舜一般。”
本太师不是这个意思呀!可不是这个意思又是哪个意思?也先自己都有些糊涂了。
阿剌心中仍装着自己的小九九,冲也先讨好的一笑,小声道:“太师,不如先将使者扣留,派人去京城问问,若准许正统皇帝正天位,便让正统皇帝回国。”
也先瞪了阿剌一眼,“当初我发话让大明遣使来迎,如今大明派来大臣,又派人去问,我就会失信于人,罢了,便让他们迎回正统皇帝吧。”
平章昂克仍惦记着赎金,冲杨善道:“汝逢迎正统皇帝,带了何种礼物?”
“若带礼物迎上皇回国,天下人必说太师图利,今不用礼物,方显得太师有仁有义,不愧为大丈夫,必将青史留名,受万世称颂。”
劳资就想图利,怎么啦?可那个小气的景泰帝死活不给,奈何?特么的一个虚名有屁的意思!
也先心里直泛苦水,嘴上道:“者,者。”
迎送上皇回国的大事就这样轻轻松松谈定了,也先已与脱脱不花翻脸,迅速恢复与大明的邦交关系,成了他的不二选择,杨善顺势而为,轻松搞定,不禁欣喜万分。
“卓轩,依照礼制,本官见上皇须由也先引荐,你不同,不受使者身份限制,可随时见上皇。想必上皇还在候讯,你去禀报一番。”下榻前,杨善道。
陪同杨善的馆伴很快就找来伯颜帖木儿。
已是亥初时分,草原上唯见零星灯火,夜空中繁星点点,映出深邃的苍穹。
正值初秋时节,在另一个时代习以为常的夜凉如水,俨然成了尘封的记忆,秋风捎来几许寒意,仿若到了冬季。
夜飞的鸿雁拍打着翅膀,长空雁叫,婉转凄厉。
“你不仅打仗诡计多端,而且说话时也是满肚子花花肠子,哼,狡猾的小人!”
二人没有骑马,徒步走向上皇的营帐,卓轩微微侧头,但见身边晃动着伯颜帖木儿硕大的身影。
“我说的都是实话,没骗人,你不是盼望上皇回国么?阁下如愿了,别小气,不如摆下全羊宴,犒劳犒劳卓某。”
“虽不是假话,但听着让人来气!哦,皇帝······上皇启程时,我会设宴饯行,到时候撇开大明使者,我邀你一人作陪。”
“嘿嘿嘿······”
这个伯颜帖木儿极不擅长装逼啊,好不容易找准了义正辞严的节奏,可下一句话就露出实诚的本色,自己将自己的节奏生生带偏。
此人若非生在仇邦该有多好,值得深交!
“喝马奶酒没劲。”
“我那里有产自大明的烧酒。”
“烧酒啊?行,总比马奶酒强。”
上皇的营帐内燃着灯火,听见外面的脚步声,缓缓踱步的朱祁镇脱口道:“是卓轩吗?”
那两个妇女已不见踪影,侍候在朱祁镇身边的是娜仁托雅,袁彬与哈铭则守在门外。
袁彬禀道:“陛下,来人正是卓轩。”
“快让他进来。”
娜仁托雅匆匆出门,盯着卓轩看了许久,欲言又止。
第178章 善待伯颜帖木儿兄妹()
“成啦?”
不待卓轩行礼,朱祁镇快步迎上前,一把拉住他。
“成了,杨善有意迎陛下回国,而也先也答应两日后送大驾启程,双方达成和约,明早,也先将领着杨宪台等人前来参见陛下。”
“成了,成了!”朱祁镇嘴角翕动一阵,旋即潸然泪下,“苍天有眼,朕总算熬到头了,可以回京见到自己的母后、儿女,还有皇后钱氏!听说朕北狩之后,皇后日哭夜哭,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朕······好心酸!”
幽居数月,蒙尘天子的性情本已趋于淡泊,此刻听闻自己回京在即,思绪倏然飞回紫禁城,念及家室子女,一时间,感伤之情难以自制。
伯颜帖木儿兄妹、袁彬、哈铭全退至远处,帐内并无第三人,所以,朱祁镇不必顾及天子威仪,自言自语倾诉着,哭泣着,恣意挥霍自己的眼泪。
朱祁镇于正统七年大婚,迎娶的皇后姓钱,这是大明开国以来首位在位皇帝迎娶皇后,当时朝中重臣大多参与亲迎仪式,亲迎队伍浩浩荡荡,全城百姓争相目睹这一空前盛况,整个京城为此万人空巷。
说起来,朱祁镇与钱氏接发情深,两人的关系极为和睦,遗憾的是,钱氏却一直没有生育。
最先为朱祁镇生儿育女的是周妃,周妃先是诞下重庆公主,现已五岁,后又诞下大皇子朱见濬,时年四岁,后改名为朱见深、朱见濡,即后世的明宪宗成化皇帝,现为大明皇太子。
后为朱祁镇生子的是辰妃万氏,而且于正统十三年、十四年接连生下两个皇子,分别叫朱见潾、朱见湜。
去年朱祁镇亲征前,惠妃王氏已怀孕,今年二月,惠妃诞下皇子朱见淳。
撇开至尊身份,人若起了平常心,久处异域他乡,自会倍加思亲,蒙尘天子也不例外。
“此番回去,若是做个藩王,朕年幼的儿女便将随朕跋山涉水,苦了孩儿们!”
“陛下毋忧,听杨宪台说,朝中君臣已有定论,回京后陛下依然是太上皇帝。”
朱祁镇罢了泣意,凝望烛火,默然良久,叹道:“做太上皇帝好,既是至尊,又不用心系社稷,自在!”
卓轩突然想起了娜仁托雅,“敢问陛下,您当初果真拒纳娜仁托雅为妃?”
朱祁镇怔了怔,“朕北狩之初,都是她在服侍朕,朕的确亲口允诺过,将纳她为妃,可袁彬等人以为,朕身陷虏廷,若娶也先的妹妹,于国格有损,故而此事便拖了下来。”
“陛下,彼时身陷虏廷,自然不宜娶也先的胞妹,但回国之后,纳她为妃,有何不可?君无戏言,陛下当初一诺,分量何止千金!”
“朕也有此意,回京后,若说话还能算数,朕将致书伯颜帖木儿,让他护送娜仁托雅至边境,然后交由宫中内侍迎回京城。伯颜帖木儿是个厚道人,娜仁托雅真心待朕,朕此生必将善待他兄妹二人。”
二人又闲聊片刻,卓轩作礼告辞。
次日一早,也先引杨善、赵荣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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