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宴军官吃代王的,喝代王的,也不好意思抹抹嘴拍拍屁股就走人,于是,大家紧随总镇署要员离席,肃立在空地上,对着代王行四拜礼。
代王示意大家平身,然后皱着眉头走下高台,一名内侍出了存心殿东侧门,躬身来到代王身边,附耳低语一番,代王当即快步追上正往南走的郭登。
“定襄伯,人言可畏,代府不便挽留诸位将军和沈宪台,留留这位卓千总应该无妨吧?”
郭登转身礼道:“无妨,无妨,但凭殿下吩咐。”
数百军官先行离去,郭登、沈固、方善、许贵朝代王行罢拱手礼,都是一脸忧色的离去。
在一大帮人的簇拥下,代王进了存心殿,回头冲卓轩咧嘴笑笑,表情有些古怪,比哭还要难看。
过了一会,大约是等代王走远了吧,那名先前靠近代王身边附耳低语的内侍伸手相邀。
“卓千总请。”
代王与一个游击将军公然开撕,场面看起来颇为滑稽,但折射出了许多信号,其中危险的信号应该解除了,卓轩不用过于担心柳絮的处境。
随内侍走入东侧门,但见里面没燃灯火,东西两道侧门和正门外的的灯光透进来,殿内光线微亮。
也是,亲王也不是钱多得没处烧,岁禄万石,再无别的进项,而需要花银子撑场面的地方多了去了,所以,大抵只能明面上大肆铺张,背地里处处节省,人前人后两个样,前者关系到体面,后者才是生活。
王府三大殿都是举行盛大典礼的地方,除了参与王府典礼,平时外官不得入内,即便是犒劳宴也不能设在殿内,何等神圣的地方,今夕却对卓轩开放,即便只是路过,卓轩也感知到了这里面的一分另眼相待。
脑中回放着筵宴上的许多片段,这些片段汇集成一个整体印象:今夕的筵宴极不寻常。
往日的盛宴大概会刻意营造某种愉悦的气氛,把得体留下,把心塞带走,而今日的筵宴分明留下了怒火,带走了仇恨。
或许,石彪的到来触动了方方面面敏感的神经,大家都有些不安,卓轩并不孤独。
几方势力博弈,透过这扇窗口,可以一窥大明的庙堂风云,卓轩忽然发现,自己其实离庙堂很近,近得甚至可以触摸到它的脉搏。
靠近西侧门,卓轩置身于通明的灯火中,忽见另一条通道的帘幕边有人头攒动。
“快看,他应该就是卓轩,坊间将他传得神乎其神。”
“哇,好年少,好神气!”
“好······俊!”
“你个骚蹄子,当心王妃娘娘剥你的皮!”
窃窃私语声传来,卓轩心中一动,顿觉非常受用,这好像是迟来的欢呼声,虽然听不真切,却也足以弥补凯旋时留下的遗憾。
勉强控制住自己很不老实的脖子,不让它扭动。想起代王听说有人偷窥女眷时大发脾气的样子,卓轩有些担心,自己万一瞧见了代王一帮媵妾的姿容,好像会比较麻烦,事后代王气得吐血,卧床不起肿么办?这责任大了去了!
脑中却浮现出那名白衣女人的身影,心想要是与她偶遇,自己大概不会回避,若能与她交谈一番,解开脑中挥之不去的谜团,冒点风险也不算什么,值了!
一名年纪稍长的宫女过来替下内侍,为卓轩引路。
出了西侧门,步入西廊,但见这里的帷幕已揭去大半,廊上是一溜燃着的宫灯,廊外的夜空中云朵散尽,一轮明月高悬。
按宫女指引的方向,往北走,前方没有高台,灯火下一人端坐,不是代王,却是一名女子。
“王妃娘娘,卓千总到了。”宫女通传一声,随即退至远处。
代王怎会如此大度,让从不见外男的王妃接见我一个小小的千总?这就不好意思喽,代王盛情却之不恭嘛!
“大同营兵千总卓轩参见代王妃殿下。”
话刚说话,还拘着礼,卓轩就急不可耐的抬起头望向座上的王妃。
代王妃头戴九翚凤冠,身上的服饰也满是凤纹图案,被灯光笼罩着,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就是四个字,贵气逼人!
她比代王年轻不少,想必是继妃,约摸三十出头的年纪,粗粗看去,风韵犹存,美貌依旧,只是眼角几道隐隐可见的鱼尾纹映在灯火中,似在默默诉说风霜无情,岁月如刀。
嘴角一抹浅笑,目中两束煦光,透着不可抗拒的亲和力,而端庄的表情,优雅的坐姿,又让人不禁想到须得拘着自己,即便再猥琐的男人见了她,恐怕也不会生出半分的非分之想。
“起来吧,坐。”
不待卓轩在杌凳上落座,柳絮匆匆走进西廊,后面跟着郭嫣,远处的护卫没有阻拦她们,近处的宫女也任其通行。
“卓轩哥哥。”
王妃身姿未动,眼光徐动,望着柳絮微笑道:“本宫知道你是卓千总的妹妹,本宫与他说会话,你不介意吧?”
“民女不敢,民女告退。”
退至南侧帘幕处,郭嫣回头冲卓轩招呼道:“卓轩,我们在甬道上等你。”
卓轩低头呲牙。郭嫣你可真不给力,这可是单独面见亲王妃呀,多么尊崇的礼遇!不叫“卓大英雄”也就罢了,总该叫声“卓千总”吧,王妃独见之人被一个女流之辈直呼其名,还有屁的面子哟!
耳边俨然响着一阵笑声,很轻细很悦耳,落座时,卓轩不禁抬头望了王妃一眼,却见她的表情并无明显变化,只是右手不知何时抬至嘴边,此刻正缓缓落下。
拘谨,不自在,这样的感觉悄然来袭,卓轩的脑子有点发蒙。
“卓千总,夜深了,不便饮用茶饮,本宫这里有诃子汤、熟水、渴水,任你选。”
都没听说过呀?卓轩怔怔的眨眨眼,“卑职都想尝尝,可以么?”
耳边再次响起窃笑声,不过,此次的笑声似乎起于较远的地方,大约是从回廊外侧灯火暗淡处传来的,那里硬着几名模模糊糊的身影,应该是宫女。
王妃轻轻扬手,手指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第127章 天家无亲情()
嗯,熟水相当于现代的功能饮料,渴水等同于现代的果汁,而诃子汤更绝,类似于可乐。
卓轩有点怀疑中国的许多发明可能在某个被后人遗忘的时间段里突然失传了,譬如诃子汤,不传于后世,其制作方法指不定被哪个西方人剽窃了去,改良成风靡全球的可乐,要是这样,这专利费损失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啊!
也不敢表现得太随意,喝饮品时堪堪按捺住潜意识里的冲动,没吧唧嘴巴、吧嗒舌头,甚至嘴上都不敢随便发声。丈远外的王妃,身上仿佛透着分无形的威仪,相形之下,他觉得自己很low,不愿进而给她留下low爆了的印象。
“唉,终究还是个孩子!”王妃幽幽的道。
筵宴上吃得太饱,方才又连饮三盏饮品,卓轩感觉肚子撑得慌,喉咙里堵着一口热气,就像每次喝过可乐后那样,打几个嗝,吐出浊气,整个人就感觉很爽,可是,今夕他得忍着。
“是因为在下年少的缘故,您才出见一个外男的么?”
“既是,也不是······”
王妃交叠的双手徐徐一动,幅度极小,露出了修长的手指。
当今天下,大概有一些女人,就像代王妃这样,十分忠实的守护着大明的礼制,也守护着······文明,把教养与优雅化作血液里的东西,可以随举止甚至气息,很自然的流露出来,完全不用假装。
“代王还是知道分寸的,就怕酒后······唉,说起来,代王府有愧于你,还好,幸亏没酿成大错!你不计前嫌,出面阻止代王下令执拿军官的内眷,这表明你极善于临场应变,智识远非常人可比!
彼时场面一旦彻底失控,许多事便须摊在天子的御案上,才能讨回一个说法,可代王府没能力替自己讨回说法。”
“您为何要对在下说这些?”卓轩胸口发闷,很想扭过头去吐出那口浊气。
“因为······你绝非池中之物!”王妃微微蹙眉,移目望向廊外的明月,“想透口气便透口气吧,无妨。”
“呕······”
尴尬!
奇怪,周遭没有窃笑声,宫女不知何时离开了,连远处的护卫都不知所踪,廊内廊外,只有明月与风在倾听。
卓轩终于明白今夕何以是王妃而非代王接见他了,有些话,代王不能说,但王妃大可一试,密谈之言哪天意外传了出去,大概无人会相信一个深宫女子能有如此惊人的谈吐,故而闻者不会当真,即便当真了,代王府也有回旋余地,反正浮在面上的是王妃,沉在水底的是代王,王妃可以牺牲,代王必须保全。
“在下恐怕要让王妃殿下失望了,一介流民,暂居营兵千总的卑位,很快就会解甲为民,成不了大事。”
王妃举盏,抬袖掩面,轻啜饮品,了无声息,落盏时依然不闻一丝响声,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
“你躲不掉的。本宫都听说了,王府大门外,存心殿东廊中,两个场合,仇恨都写在那人脸上,你的麻烦可不小。”
那人?石彪?
“难道······武清侯府竟敢结怨于代王府。”话一出口,卓轩就吃了一惊,如此明言,太犯忌讳了!
“某些人总喜欢给别人带来伤害,给自己的晋升添加垫脚石······”王妃顿了顿,眼中浮起淡淡的幽怨,嘴角的浅笑未曾淡去,说出的话语貌似直率,却不露痕迹的切换了话题,巧妙的隐去了许多关键信息。
“谈何敢不敢的!或许在天子眼里,许多宗亲更像外人,而朝中重臣与勋贵才是自己人,故而,亲王的身份未必贵重,要想活得滋润,至少得是永乐皇帝的后人,还须有某位皇太后甚至太皇太后罩着才行,而代王的祖父却是洪武皇帝的十三子,与永乐皇帝是兄弟,如今代府一脉自然就成了远支。”
王妃说的是实情,明太祖朱元璋对其子孙极好,那时的亲王才算身份贵重,可是,到了永乐年间,朱棣大概是被自己“叔夺侄位”的异举给吓到了,从此禁锢宗藩,亲王的地位一落千丈。
而今的代王成了景泰帝与上皇的远亲,几年下来面都难得见到一次,哪还有亲情可言?所谓的“亲亲之德”完全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一切的宗室礼遇都是演戏,对此,官场上的人当然看得明白,巡按御史与地方官员就敢时不时参藩王一本,奉旨到王府办事的宫中宦官就敢向宗藩索要钱财,不给就各种怪话挤兑,弄得藩室很没面子。
在天子眼里,藩王最好是稀里糊涂过日子,混吃等死算了,可是,等他们真成了废材一枚,哪天天子遇上心情不佳,无意间想起那些废材藩王,又觉得他们混吃等死简直是在白白浪费粮食,从而生出厌烦之心。
做贤王是找死,做闲王是找抽,都难落个好,不过,找抽还是比找死强,于是,许多亲王、郡王悟出了安身立命的门道,一生中小错误不断,大错误不犯,贤与闲两头都不冒尖,真应了一句现代流行语: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您凭什么相信在下能帮到代王府?”
王妃又交叠起双手,目光一敛,似在凝思。
应该到了亥正时分,再过片刻功夫,就是子时,远处的庭院里依然有灯火微亮,轻细如缕的琴音远远飘来,仿佛在为夜谈的人们抚平心中的波澜。
一曲《雁落平沙》,借雁之远志,抒逸士胸怀,在这个寂寥的月夜,颇为应景。王妃侧耳倾听良久,缓缓放平微垂的目光。
“该指望的人指望不上,也不敢与之交心,代府别无选择,只能在不起眼的地方寻找遗珠,你大概······就是一颗遗珠。
再说,你可以不帮代府,但不可不帮自己,一个前程远大又与代府有共同敌人的少年,举世难寻,代府的人虽幽居深宫大院,却并不是没长心眼。”
卓轩抬头望月,脑中浮起两个字,踩踏!在人多的地方,权势的殿堂容不下太多人,你不踩人,人却踩你,此事古今无别。
第128章 是非之地()
卓轩一边沉思,一边将案上的三个瓷盏摆成三角形,一个在上,两个在下。
“景泰帝能坐稳帝位,得益于北京保卫战的胜利,这是景泰帝执掌国之神器的权力来源。北京保卫战树立了两面旗帜,一面是于少保,一面是武清侯,一文一武,这两面旗帜都不能倒。
上皇回国是早晚的事,时局非常微妙,无论是在上皇回国前还是在上皇回国后,砍掉其中一面旗帜,这对景泰帝而言,意味着某种自我否定,风波一旦蔓延开来,会动摇景泰帝的皇权根基。”
王妃缓缓起身,即便深感震惊,她的身姿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形,疑惑化作两点微光,收敛在幽幽柔柔的目光里。
“身处江湖之远,却能洞悉庙堂玄机,奇才!”
但见灯光里衣袂一飘,王妃重新回到座上,面容安详,就像她此前根本就没有离座过。
“本宫倒是觉得,这两名旗帜都有可能被砍倒。”
卓轩闻言心惊,难道于少保这面旗帜也会被砍倒么?!
可惜,他在另一个时代除了略知土木堡之变和京城保卫战的史实之外,并不知道这段时期的其它历史事件。
这两面旗帜要是都倒了,那不就意味着景泰帝也玩完了么?这······特么怎么可能!
脑仁疼!魂穿前,山体滑坡时,要是用手机百度一下于谦这个名字该有多好,诶,当时应该来得及······
“于少保可是一代名臣啊······您可别吓唬在下,在下害怕被倒下的旗杆砸中灵魂。”
“本宫只是说有此可能,代府并未与于少保结怨。”
“如此说来,代王府与武清侯府之间有怨?”
一声叹息,比风声还要轻细,幽仇与暗恨悄悄爬上王妃的眼角眉梢。
“私仇可以撇在一边,但未来的国祸不得不让代府尽早筹谋,今后祸乱国朝的,必是武清侯其人!”
直到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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