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卓轩看来,朱祁镇年幼登极,若处处被人架空,自幼过上半傀儡似的日子,这反而有利于激起他的雄心,他或许甘愿为理想而作抗争,并在抗争中学会做个胸怀天下的皇帝,可惜,当年有太皇太后张氏极力翼护他,有王振压制那些老谋深算的廷臣,为他遮风挡雨,他过得太顺风顺水了,故而并不懂得珍惜什么。
“陛下没错?从正统初年到正统末年,一共十四个年头,其间所谓的盛世只是假象,而病入膏肓才是本真,内忧外患早露出了苗头,一切都表明,大明的衰落已不可避免。”
卓轩抬起头,直视上皇,“令人痛心的是,整个朝廷失去了面对残酷现实的勇气和能力,不敢直面危机,更不愿忍受短期痛苦革除时弊,以换取社稷的长治久安,总是以损害社稷根本利益的短视方式,选择让君臣短期内最感舒服的苟安策略混日子,于是,流弊越积越重,终于一朝爆发,江南乱了,瓦剌人闻到血腥味了,内忧外患并至,这个时候朝廷突然发现,无论做怎样的选择都很痛苦,混日子混不下去了,大明不可逆的走上了一条绝路!”
“嘎!”的一声,朱祁镇无意间踩碎了脚下的一块白盏碎片。
自负的朱祁镇心如刀绞,痛苦的滋味终于撕碎了脸上的伪装,狼狈的半伏在案上,姿容中再也见不到半分威仪。
但他毕竟年轻,还没有自负到到顽固不化的程度,特别是沦落为瓦剌人的阶下囚之后,自信心受到沉重打击,当今日有人首次直陈正统年间的朝政弊端时,他虽然不愿承认,却已无力申辩。
不过,曾经神圣不可冒犯的上皇还是想找找背锅侠。
“朕幼年即位,当时由‘三杨’辅佐。正统二年,瓦剌人向南扩张,意欲彻底吞并鞑靼,那时的辅政大臣目光短浅,为了向瓦剌人输诚,命兵部尚书亲自领兵出境,清剿鞑靼残部,为瓦剌一统草原诸部扫清了最后的障碍,如今回过头来看,那次出兵大明什么也没得到,而瓦剌人却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这是此后大明一切祸端的开始。”
朱祁镇说的是实情,正统初期面对瓦剌人一统草原诸部的咄咄逼人架势,一群顾命大臣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不去阻止瓦剌人的扩张步伐也就罢了,居然也没有选择坐山观虎斗的策略,而是愚蠢的派出大军,追杀已经遭受重创的鞑靼残部,于是,瓦剌人只付出了极小的代价,就掌控了鞑靼的地盘与部落,实力大增,最终成为明廷的心腹巨患。
明代君臣似乎完全继承了宋代君臣的尿性,像宋代联金灭辽、联蒙灭金一样,总是屈服于强者的意志,去损害对中国已不构成威胁的弱势蛮邦的利益,以至于被人各个击破,总把自己搞到孤家寡人的地步,最后不得不独自面对强者的欺凌。
的确如朱祁镇所言,正统初期,史书上备受好评的“三杨”其实犯下了许多战略性错误,但卓轩不是朝廷命官,根本不想玩令君臣双方都很愉悦的甩锅游戏。
“微臣斗胆请问陛下,从正统十年开始,江南各省已是乱象丛生,您亲政多年了,却迟迟不愿揭开士大夫与地方豪强勾结,压榨小民的盖子,以致尾大不掉,无数自耕农失去土地,沦为佃农,且做佃农还要遭受层层盘剥,小民活不下去了,于是,江南大乱;而面对北方野心勃勃的瓦剌,朝廷除了以重金贿赂其可汗、太师,屈意求和之外,何曾坚守过底线?何曾汲取过‘内政不修,外举事不济’的古训?彼时‘三杨’早已故去,这样的疏失又该怪到谁头上?”
“你······”
袁彬震骇不已,跪在地上微微颤栗,说不出话来,脑中飞速掠过忤逆、大不敬等多顶适合卓轩承受的罪名。
料火候差不多了,卓轩不想再揭正统年间的旧疮疤,话锋一转道:“陛下既然不愿此时回国,那就连夜启程,先回虏廷吧,从今往后,无论也先说什么,陛下都不要信他,平平静静的呆在虏廷,不再踏入明境半步。”
脸色煞白的朱祁镇恍然起身,“朕······为何要听你一个小小千总的话!”
朱祁镇说话的底气不足,明显有些心虚,卓轩见状,不禁摇摇头。
“事实胜于雄辩!也先曾扬言送陛下回国复位,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搁在去年,陛下惦记的是回国复位,也先惦记的却是大明的江山社稷,若其计谋得逞,华夏大地或将再现‘靖康之耻’!搁在今年,大明与瓦剌的实力对比此长彼消,瓦剌大势已去,不再有与大明讨价还价的实力,所谓送上皇回国复位完全成了一句空话!望陛下做个世外隐者吧,别再现身于大明的疆土,否则,让朝中君臣得知陛下频频光顾大明的军事城堡,当今天子会怎么想?百官会作何感想?人心若生变,终究是不利于陛下回国的。陛下善自珍重,微臣告辞!”
卓轩行了大礼,不待朱祁镇发声,起身匆匆朝门外走去。
“等等!”
朱祁镇往前追了一步,“你······言辞······犀利,以往从未有人像你这样与朕说话,但不知为何,朕并不怪你。唉,此时变数太多,朕不想贸然回国,只能返回虏廷了!朕若安安静静呆在虏廷,时间久了,朝中那帮人还会记得朕吗?朕还回得去吗?”
“陛下大可待机而动,时机来了,您就放软身段,不再让使臣传话,而是亲笔给当今天子致书,便说若能回国,做个逍遥自在的亲王即可,不敢以太上皇帝自居。朝中百官一旦读到这封书函,便会有许多人同情陛下。”
“以退为进?!”
朱祁镇闻言一震,那边卓轩麻利的掀帘而出。
帐外灯火阑珊,夜空中星光灿烂。
经过一番摇唇鼓舌,过程虽然惊心,但大概能说服上皇连夜离境,他不知道该为此高兴还是感伤······
迎着习习凉风,卓轩望向前方那顶灯火独明的帐篷,但见帐门一开,那名鞑女款款现出身来。
心想在这片波澜不兴的荒野,千名鞑子全都厌倦了不断重复的老游戏,不再关注大明上皇的存在,大概只有这名鞑女,仍把一腔幽思寄托在年轻的北狩天子身上,这就是命啊!
诶,她的姓应该就是绰罗斯,与也先一样,只是名儿······嗯,不妨再找个机会问问她的名字。
快步离开营地,身后传来袁彬的叫声:“公主,快下令即刻拔营启程。”
第112章 定襄伯的承诺()
次日黎明时分,卓轩回到城中,在城门口恰好遇见了与王诚随行的那队锦衣卫,对方也是刚刚入城。
王诚显然留了一手,因为不想被人蒙蔽,就让锦衣卫外出悄悄查探,最后两相印证,由此分辨消息的真伪。
事涉上皇,关系重大,御前大红人也不得不小心应对。
早有侍卫将卓轩回城的消息传入总镇署,当卓轩翻下马背,大步跨入总镇署官邸时,王诚与总镇署一帮要员已候在那里。
想另一个时代,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而这个时代的人们习惯了早睡早起,天不亮就起床,一个个还精神抖擞,连哈欠都不带打的,不禁觉得古人有些不可思议。
这样的作息习惯似乎并不能用“无利不起早”的动机来作解释。
“属下率部北出百余里,一路上仔细查探,没见鞑贼的踪影。”
王诚非常自然的扭头望向紧随卓轩入内的那名锦衣卫校尉,那人果断的点点头。
“嗯,传闻不实!内廷规矩大,洒家不便在此滞留,今日便启程回京,余下的事全由定襄伯做主,反正城外有无鞑贼,终归是大同总镇署自己的军务,洒家也管不了太多。”
王诚轻轻松松就甩了锅,随即淡淡瞟了陈公一眼。
昨天陈公貌似不经意的提起城外还有一千鞑贼,王诚被迫做做样子,以杜悠悠之口,否则,陈公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令王诚愈发的难以置身事外,如今查也查了,问也问了,结果除了陈公之外,堪称皆大欢喜,好像没留下什么把柄,遗下后患,故而此时不抽身更待何时?
陈公却有些不甘,沉沉的走到卓轩身边,目光中有分直透人心的意味。
“小子,洒家不信你就长着一副三寸不烂之舌!”
卸任镇守大同中官自信自己虽给王诚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但王诚没有理由怨恨他,碰到这档子事,御前大红人能摘清自己就行了,毕竟责任全在郭登身上,事情闹大了,王诚大可甩锅,当场追究郭登的失机之罪,把所有的事都推给郭登一人。
这年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何况王诚与郭登之间有个屁的友谊啊!不过是看在景泰帝刚刚嘉奖郭登的份上,二人之间需要营造某种关系融洽的氛围罢了,真到了要自保的时候,御前太监保准翻脸比翻书还快!
可惜,一盘好局被卓轩这个愣头青给搅黄了。
卓轩一脸的无辜,“陈公公是何意思?卑职无需摇唇鼓舌,只要长双腿就行。”
那边王诚叹口气,“陈公,快回去收拾收拾,准备启程吧。”
众人分头散去,郭登仍留在现场。
“卓轩,你果然没让本官失望!”郭登不问事情经过,就笑着赞了卓轩一句。
卓轩无言以对,有些事大家意会即可,不必言明,此时无需开口回话,只是心中略感委屈,为了不负使命,自己连上皇都敢怼,昨夜那些重话音犹在耳,太直率了,那些不加修饰的言辞很容易给自己招来无妄之灾,想想都令人后怕。
不禁暗中骂了自己一句:狗蛋,为了图个好表现,你小子真是拼了!哼,也就欺上皇无权无势,这才敢直来直去,换作是紫禁城的那位天子,一旦雷霆震怒,你特么恐怕早歇菜了!
嘴上道:“属下告退,回去补觉。”
“等等。”
郭登略含深意的望着卓轩,习惯性的伸手抚须。
“本官只要结果,不问过程,你出城后做了什么,也不必禀报给本官。
你小子并非池中之物,来日的作为岂会仅仅局限于战场?嗯,天下一旦重归太平,这些营兵就会被遣散,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本官得未雨绸缪。本想让你在大同城内落籍,做个堂堂正正的卫所军军官······”
郭登顿了顿,扬起右手道:“包括你的三个同伴在内,全都可以落籍!不过,既然天子召你陛见,那就让天子施恩吧,小子,你指不定会在京城落籍!”
卓轩闻言先是狂喜,继而有些心急。天子很忙的,前朝有那么多的官员要接见,那么多的文本要过目;后宫有那么多的妃嫔要雨露均沾,很伤身子的,哪忙得过来呀?陛见时轻飘飘说几句漂亮话就算是格外开恩了,天子多半记不住别人流民身份这类琐事!
“郭总兵,属下只想在大同落籍。”
“你小子······”郭登摇头道:“还是不懂庙堂之事的玄机啊!对闻名天下的人物,由天子施恩,做给天下人看,历朝历代莫不如此,哪轮得到别人抢着做好人?”
显眼的好人就得让给天子做,并成了某种约定成俗的政治正确?也不尽然吧,史书上提及的许多棘手事,一帮大臣栽花时,都喜欢抢着做顺水人情;要种刺时,他们似乎更喜欢让天子背负恶人的名头,只栽花不种刺,这是许多显贵的处世哲学······
卓轩有些遗憾的道:“属下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一切都听郭总兵吩咐。”
突然想起东山村一帮父老乡亲,他日若得知了他们的去处,能否带回来在大同落籍?
卓轩厚着脸皮道:“敢问郭总兵,属下还有一大帮乡亲,都是流民,他们有机会落籍大同县么?”
郭登很诧异的瞪了卓轩片刻,显得非常纠结,然后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幽然道:“嗯,大同府县两级官署不太尽职啊!”
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应该是一句活话!
辞别郭登,卓轩策马回到家中,柳絮早备下早膳,收拾好了床铺,卓轩吃了一碗汤水荷包蛋,外加两块煎饼,就想倒头便睡,不料柳元没去药铺,屁颠屁颠跑过来,坐在床沿上大发牢骚。
“火棚里的茄子、黄瓜都长疯了,每天都要摘一大箩筐,吃又吃不完,急死人了!”
“拿去卖钱嘛。”卓轩木然应了一句,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
“切!卖几个小钱还不够我的跑腿费!”
卓轩蒙着被子迷迷糊糊的道:“你如今财大气粗,都看不起小买卖了,也行,送入不就得了!”
“送人多可惜呀!”
沉沉的睡意袭来,卓轩下意识的蹬了柳元一脚,然后酣然睡去。
第113章 平淡是真()
直到午时过后,卓轩才一觉睡醒,平躺在床上,不想起来。
有郭登的许诺兜底,落籍应该不成问题,身份终于可以得到认证了,夙愿即将了却,人生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进取目标,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头疼。
反正终生呆在军营非他所愿,跻身官场亦非他所愿,或许,做个不喜炫耀的富翁,与普通人一样,轻松自在的活着,才是自己内心最真实的诉求。
只是一身戎装不是说脱就脱得下的,一切都要等到陛见后再做定夺,唉,烦恼!
柳元去了药铺,柳絮见卓轩醒了,就反反复复在正堂与卧房之间来来往往,一会儿抱衣物,一会儿搬弄坛坛罐罐,像个小妇人一样,嘴里还不停的唠唠叨叨。
“卓轩哥哥,这几天城里十几个大户人家的主人投来名帖,想登门造访,被我一一拒绝了。你刚刚立下大功,名动全城,但入伍才几个月,根底浅,还是先悠着点为好。”
“嗯,你说得对,我与他们不熟,无事献殷勤,不见也罢。”卓轩躺在床上懒洋洋的道。
柳絮去而复回,抱起一床棉絮向外走去,途中驻足道:“你去阳和城后,近仙楼的东主派了个婆子过来,说几个名伶对你仰慕已久,约你前去一叙,哼,被我当场撵走了,也不知守卫为何放她进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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