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的烙饼远远填不饱一副副空空如也的饿肚,只能维持人们最简单的生存需要,让他们不至于连迈动双脚的力气也没有。
那十几个派发烙饼的乡民也不敢敞开肚子吃,与别人一样,只吃了一、两张烙饼。逃难的日子或将十分漫长,而携带的食物又非常有限,故而大家都得管紧自己的嘴巴。
卓轩很快就吃完了两张烙饼,心想这个时代的百姓心眼真好,那十几位派发烙饼的乡民自己都吃不饱,还能与别人分享有限的食物,若换做是自己,在极端条件下恐怕很难像他们那样慷慨。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齐天下?哼,这话的格局不见得有多高,人家逃难的乡民也没有“穷则独善其身”呀!
愈来愈暗的天光映出了两帮人的模糊身影,一帮是北境的乡民,一帮则是来历存疑且家境肯定不凡的衣着得体者。在苍茫的暮色中,两帮人混杂在一起,现场却没有任何的违和感。
卓轩直直身子,笑道:“这下好了,天下大同喽!咱们无论贫富贵贱,眼下都是一个样,一样的难民身份,一样的饥肠辘辘,一样的朝不保夕,连吃的食物都别无二致!”
这番笑谈引起了众人的共鸣,在他们的脑海里,不知不觉间,那种身临苦难境地的落魄感淡去了许多,更有甚者,那些天**漫的人居然从中品尝出了苦难的趣味。
现场有人发出轻笑声,显然被卓轩方才那番话给逗乐了。
青衫男子脸上居然也浮起了一丝笑容!他离了那片风水并不怎么好的沟壑地,来到卓轩身边坐下。
“嘿嘿嘿······小兄弟说话倒是有趣!”
从“小子”到“小兄弟”,称呼变了,辈分也跟着升了一级。卓轩心情一好,就没有理由再冷落眼前这个刚刚相认的“大兄弟”了。
“大兄弟······不,先生。先生不是本地人吧?”问这话时,卓轩不经意的瞟了不远处那个美丽的女人一眼。
女人反映极快,抢先答道:“不瞒大家伙,我是京城人,带着帮佣在猫儿庄那边与买卖回回人谈皮货生意,突遇鞑贼大举犯边,唉,几座城堡被相继攻破,我也差点陈尸猫儿庄。辛亏遇见这位同样来自京城的季先生,听了他的计策,我们才得以逃离险境。”
京城人把生意做到了大同边境?卓轩吃惊不小,继而听她说在猫儿庄那边谈生意,下巴都差点惊掉了。
瓦剌人进入大明境内最常走的通道是御河河谷,猫儿庄正好扼守御河河谷要冲,是大明防备瓦剌入寇的前沿城堡。瓦剌铁骑一旦来犯,猫儿庄自然会首当其冲!
吃惊归吃惊,冷静一想,卓轩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个美丽的女子竟是商人。她的心眼好像很实诚,又具备如此温婉的气韵,与精于算计的商人形象简直就是格格不入嘛!
她若是总经理,我都能做董事长了我!卓轩暗自犯着嘀咕,转而一想,她言语中对青衫男子······哦,他姓季,不好意思······她言下对季先生好像充满了感激之意。
嗨,怂恿别人逃命算什么难事呀?还奢谈成计策,切!
话虽这么说,卓轩心中对青衫男子还是有了全新的认识。
卓轩当然知道,从猫儿庄活着逃出来的恐怕只有青衫男子这帮人了,而他们能够最终逃离险境,这堪称奇迹!
青衫男子摆摆手,谦逊的道:“秦夫人,季某只是费了番口舌功夫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她夫家姓秦?本姓又姓什么呢?听到这里,卓轩觉得她只是含糊其辞的简介了自己的来历,其真实身份依然存疑。
“秦夫人起先在猫儿庄?如此说来,你们肯定在路上奔波好几日了,是么?”人丛中有名汉子比卓轩都要好奇,伸长脖子问道。
难民们陆陆续续聚拢过来,紧挨着卓轩、秦夫人、季先生他们坐下,饶有兴趣的竖直了耳朵。也是,大家没办法填饱肚子,耳福还是有办法管饱的,逃难途中,听人讲讲新闻旧闻,这大概是人们唯一可以期待的奢侈享受。
这里位于山脚处,有山坡与密林遮挡,大晚上的好像用不着担心暴露自己的踪迹,故而,两名汉子捡来干柴,升起一堆篝火。
“不错,我们接连奔波了三日。”火光映出了秦夫人的明眸,此刻,她的神色有些暗淡,“猫儿庄数百将士,还有近千百姓都死了,只有我们三人与季先生一道,逃离了那片血腥之地。”
秦夫人微微扭头北望,幽然的目光把人们的思绪带到了远方。
“当时我们全在城堡之外,望见大队鞑贼疾驰而来,大家都知道出大事了,人也懵了。恰好季先生路过那里,季先生对我说,先不宜逃命,赶紧隐伏下来,等鞑贼过去后,往鞑贼来的方向逃跑,进入瓦剌境内,绕道兔毛河河谷,再从那里返回大明境内,如此才有可能躲过一劫。
就这样,我们三天前开始逃命,昨晚才返回大明境内,路上听被鞑贼放了一马的买卖回回人讲,猫儿庄的大明军民未留下一个活口······唉!我们乘坐的马匹全给累死了,不得已,只能找个有人的地方先歇歇脚,买到急需的食物。原本打算今早进入阳和城,不料还是晚了一步,赶上数万明军将士与鞑贼在阳和城外激战,明军全军覆没。听人说,咸宁大长公主的驸马、西宁侯宋瑛战殁······”
数万明军将士战死?还搭进去一个驸马?卓轩心头一震,这才对阳和城外的战况有了清晰的了解,扭头瞥一眼季先生,不禁对他那番往反方向逃命的计策大感讶异。
毋庸置疑,他是个智者,见识异于常人!
青衫男子似乎对自己的智谋很是不以为然,嘴角微微一动,叹道:“阳和城内只剩下少量残兵,坚闭城门,不纳外人,我们进不了城,人生地不熟的,只好随你们逃难。”
原来如此!卓轩总算明白了这些衣着得体者的来历及逃难至此的原因,只是心中还有些许的疑问。
听得出来,秦夫人起先并不认识季先生,那么,季先生何以鬼使神差的就在危急关头出现在秦夫人身边,且撇下帮佣,只带秦夫人一行三人逃命呢?
片刻后,卓轩暗中自嘲道:初次见面,就替别人操这么多闲心,累不累呀!
人家一个愿意救人,一个愿意被救,结果也称得上圆满,这不就得了!
这时,人丛中有名汉子不无期望的道:“季先生,您说,大同城内的明军会赶过来搭救咱们么?”
第10章 万万不可南逃()
季先生缓缓摇头,表情显得相当平静,从中找不出半点惶恐、绝望之意,一副胸有成算的样子。
“阳和一战,投入了山西行都司八成以上的兵力,结果全军覆没,精锐尽失。而今大同城内想必只有少量弱兵驻守,他们能够自保就不错了,哪还保护得了荒野中的难民!”
明代山西以内长城(古长城)及宁武关、偏头关、雁门关这三关为界,分为南北两部分,南部属于山西省的行政管辖范围;北部就是雁北古地,以大同为中心,以边境大量军事城堡为依托,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军事管制区,官方称之为“山西行都司”,后称“大同镇”,由朝廷直接管辖,与山西承宣布政司、提刑按察司、都指挥使司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既然阳和一战损失了山西行都司八成以上的兵力,那么,可以想象,眼下大同城内肯定是兵力空虚,雁北古地的防御体系事实上已几近崩溃。
听到这里,难民们可不像季先生那样沉得住气,一个个垂下脑袋,心中满是万念俱灰的滋味,觉得没有官军的保护,求生的希望十分渺茫,死亡的命运迟早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那名“惊叫男”绝望的叹道:“瓦剌人为何要打咱们呀!”
季先生脸上依然是云淡风轻,只是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当今的瓦剌实力强盛,铁骑东西纵横万里,周边各邦无人能抗。若季某猜得不错的话,瓦剌人不止在大同这边动了手,宣府、辽东多半已是烽火连天。这么大的阵仗,暴露了鞑贼的野心,他们所图甚大!何况进犯大同的必是瓦剌太师也先,此人堪称草原枭雄,他的胃口大得很。”
季先生这番话隐含着一段奇特的历史背景。
话说大明开国之后,北元残部分裂为两部,西北一部就是瓦剌,东南与大明接壤的是鞑靼。当年永乐皇帝对瓦剌、鞑靼两部采用扶弱抑强的策略,以夷制夷,谁强大、谁冒出头来就打谁,故而有了“五伐漠北”的壮举,如此一来,鞑贼不敢南窥中原。
到了“仁宣”时期,大明迎来了“仁宣之治”,随后而来的就是正统年间那个歌舞升平的所谓“盛世”,这期间,和平成了大明君臣的主流意识。而恰恰是在大明这个和平、繁荣及看似鼎盛的时期,西北的瓦剌渐趋强盛,宣德末年、正统初年,瓦剌南进,后来成功吞并鞑靼,大明未加干预,又在隐忍十余年后,终于自尝苦果,于正统十四年遭受了鞑贼的大举进犯,差点就步了宋室“南渡”的后尘。
当然,现场也只有少数人能听出季先生话里的深意,多数难民连自家的家事都整不明白,哪懂什么天下大事?
那边秦夫人叹口气,幽然道:“季先生,莫非瓦剌想窃取大同、宣府等地的大明疆土?”
“不!”季先生断然道:“人家的祖上也是做过皇帝的,鞑贼的首选是逼大明迁都南京,他们自己入主中原,恢复元室。再不济,鞑贼也有办法逼大明签城下之盟,年年岁岁向其纳贡,从此之后,他们就会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比勤劳的大明百姓都活得滋润。”
这一刻,季先生身上似乎突然亮起了耀眼的光环,在难民的心目中,他渐渐变成了神一般的存在,俯视人间,以令人似懂非懂的奇妙语言,向芸芸众生布道。
卓轩也对他满怀敬意,就差膜拜了。
可是,季先生对时局的分析愈是精妙,难民们就愈发的绝望。“惊叫男”就是这样,他张大了双眼,目光暗淡,喃喃道:“咱们这些人该怎么办呀?过不了多久,鞑贼就会搜山,漫山遍野搜寻咱们这些难民的下落,最后杀死咱们,抢走咱们手里这点少得可怜的家当。咱们总不能等死吧!”
季先生从容的环视众人,淡然的语气捎来希望之光:“倘若鞑贼无暇搜山呢?咱们还是有生路的。”
众人都是目光一亮,有的人甚至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尽量靠近季先生。
季先生微微一顿,在人们期盼的目光注视下,缓缓理理衣袖,不疾不徐的道:“过不了多久,鞑贼就会挥师东进,兵锋直指京城。大家不用发愁,咱们会脱险的!”
“季先生,咱们该往哪里逃?”那名派发烙饼的健壮妇人急切的道。
“这个嘛,得看诸位自己的意思。依季某看,首选是一路往南逃,经雁门关进入忻州甚至太原府境内躲避战火,待战事平息后再回家;次选是逃入大同城内,那里守军虽少,但城防坚固,料鞑贼无力破城。”
难民们都长舒了一口气,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有说往南逃的,有说逃往大同城的,最后南逃的意见占了上风,毕竟谁都愿意在更能远离战火的地方呆着,何况,人家季先生说过:南逃是首选。
大家再看季先生时,如看待救世主一般,一束束目光里尽是感激、崇拜之意。
谁都明白,适逢战乱,逃难途中若看不清时局,像没头苍蝇一般乱窜,终将难免一死!好在人家季先生见识超凡,遇见他就如同黑暗中看见了指路的灯塔,活下来的希望大增!
“多亏碰见了季先生!”一名汉子不无真诚的道。
卓轩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之情。嘿嘿,看见没有?我与季先生的见解高度契合耶!我俩都认为只有南逃或进入大同城才能活命,可谓是不谋而合!
我这么有见识,在另一个时代,怎么就成了学渣呢?
激动的情绪只维持了片刻功夫,很快,卓轩脑中就闪现出了些许的疑问。
此前,自己在念及那两条逃跑路线时,心中为何有疑虑?眼下难民们大多主张南逃,而南逃的风险又在哪里?
再想想,仔细想想!
读杂书也有读杂书的好处,看多了史籍、古代兵书,一旦真的身临古代,许多常识性的认知就会随潜意识涌将出来。况且,他对明代的这段历史略知一二,尽管掌握的信息量十分有限,但已经足够让他具备某种“未卜先知”的能力。
“万万不可南逃!”卓轩有些迟疑的道,声音很低,显而易见,他的底气不足。
难民们闪亮的目光顿时一滞,纷纷露出讶异的神色。大家看卓轩时,好像都没用上正眼。
人家季先生说得这么在理,你一个毛头小子,瞎掺和什么?太不应景了嘛!
刹那间,卓轩留给众人的好印象荡然无存。
第11章 你扯那么远干嘛()
现场很少有人把卓轩的话当回事。季先生也不搭话,冲卓轩微微一笑,露出了一副宽容、不以为意的样子。
年纪还小,童言无忌,哈,童言无忌······
你们也太小瞧人了!倔意直往卓轩脑仁里钻,不过,瞧瞧众人不屑的表情,他预料再说下去自己肯定会惹下众怒,就识趣的选择了沉默。
难民们很快就淡忘了卓轩方才的唐突,相继把目光重新投向季先生,期待他给出更加令人心动的脱困良策。
只有那个美丽女人的目光仍停留在卓轩脸上,“小兄弟,你不妨把话说清楚,咱们为何不宜南逃?”
秦夫人的语气非常柔和,且不失诚恳,并无任何的取笑之意,这让周遭的人们倍感困惑。
一个半大小子,身上的毛都没长全,你不说他童言无忌也就罢了,居然还有闲心追问他的浑话,该不是饿昏头了吧?
见女人出言相问,卓轩仿佛受到了某种心理暗示一般,脱口道:“季先生说得没错,瓦剌人的野心不小。不过,京城有我大明数十万精锐之师,凭瓦剌那点兵力,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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