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伯父,听人说,林把总打算挑两名表现最为出色的伍长直接升任队长,战时可作哨官用,统领百号人,侄儿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陈皋慢慢吞吞抬起头来,“你和那个叫什么吕······良的伍长不是表现最出色的吗?有什么可担心的?”
“伯父有所不知,林把总不知何故总是偏爱一个叫卓轩的伍长,侄儿担心自己会被人踩下去。”
“卓轩?”陈皋总算动了动身子,“这名儿倒是耳熟,哦,就是那个带兵最差劲的伍长?”
“正是此人!这小子明知伯父您身为总镇署的将军,还处处与侄儿过不去,总想踩侄儿一脚!”陈密煽惑道。
陈皋怔怔望了陈密一会,微微皱眉,“莫非那小子与郭总兵沾亲带故?”
“不,不是,那小子就是一个流民,郭总兵的女儿看他极不顺眼,有机会就给他苦头吃。”
“这样啊······”陈皋缓缓起身,“一个流民小子,竟敢如此张狂,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就是!伯父,这小子今日与人······不,是他一人擅离军营,对大同府衙役动粗,致一死五伤,已被总镇署禁锢。”
陈皋徐徐点头,“这就好办了!”
陈密见状大喜,“等侄儿有了出息后,再来孝敬伯父!”
第69章 谈吐不俗()
受讯的日子比预想的要来得快。
大同府多次派人上门交涉,事情越闹越大,于是,次日午后,卓轩被人带入了总镇署官邸。
郭登、沈固、陈公、左参将方善、右参将许贵在座。林峰躬立于门前候命。
卓轩早先见过座上五名显赫官员中的四人,只有许贵是初见,其军职、姓名还是从袁指挥使那里得知的。
林峰投来关切的一瞥,方善、许贵匆匆看卓轩一眼,郭登、沈固、陈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么多显赫人物,不料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令人唏嘘。
听说明代小人物无论是面见文官还是武官,只要见到官老爷,都是要下跪的。可他严重缺乏下跪的自觉性,再加上无人喝令他跪下,所以,卓轩始终保持着肃立的姿态。
熟读《鬼谷子》之后,他知道与人臣打交道要“言私”,可是,今日的身份有些尴尬,一个受讯者,何来的资格与人言私?
再说,天知道这些要员的私心何在!
不过,他并不惶恐,面对危机二字,他只想着“机”,而淡忘了“危”,若非一时冲动引发殴人致死事件,一名小小的兵头,有何资格与总镇署的要员说上话?
还是值得庆贺的,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陈公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显然对眼前的闲事毫无兴趣。身为天子家奴,习惯于盯紧主将的忠诚度,大概只有主将权欲膨胀、调兵动向可疑等军中异象,才能激活他灵敏的嗅觉。
当然,监军中官对事关卓轩的许多传闻并非完全无感,至少,那个流民的身份就让他存疑于心,不吐不快。
见众人迟迟未开口问话,陈公睁开眼睛,盯着卓轩,目光里除了一丝疑惑,好像并无其它的意味。
“小子,听说你是流民,流民不是流落荒野,辗转于途的么,为何有人说你在阳和城外定居?”
一定是那些衙役在疯咬!
初次听见宦官这样的奇特人类说话,卓轩没觉得他的声音有何异常,“尖嗓子”好像只是一个传说,并不适用于所有的内侍。
“那些流落荒野、辗转于途的并非真正的流民,只是逃荒的灾民、逃难的难民而已,他们在原住地拥有户籍,可以随时返乡复业。
真正的流民是明明定居了,却无户籍,原住地户籍被一笔勾销,新住地又不准他们落籍,身为天子的子民,居然不知道自己属于何方人氏。”
此言无异于投石激浪!
随着卓轩的娓娓道来,一个十分现实的民生问题摆在了众人面前。
从宣德年间开始,全国各地就有成规模的百姓背井离乡自谋生路,或不堪税赋苛重,或源于灾荒战乱。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一现象涛声依旧,而且愈演愈烈,在湖广襄汉一带,在浙江、福建的山林中,啸聚着大量流民,流民从某种程度上助推了江南民变的激化。
然而,几十年来满朝大臣无人为此出谋划策。
但见郭登、沈固、方善、许贵四人的目光齐刷刷扫来,卓轩立马有了置身于聚光灯下的感觉。
陈公习惯了做天子家奴,脑子里只有“君”,鲜有“民”这个概念,何况还是流民,不值得为此伤脑筋。此刻,他的兴趣全在猎奇上。
“嘿,还有这等奇事,有意思!让流民落籍很难么?”
是呀,让流民落籍很难么?
卓轩微微躬身,“其实不难,让散居的流民就地落籍,官府不过是动动笔而已;在流民垦荒啸聚的地方,派官治理,不过是多设几名官员而已,如此天下安定,无本而得万利。属下在想,天子必定希望看见包括流民在内的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哦,哦。”陈公问完了,也就心满意足了,虚应几声,过后不会再让“流民”这个词占据自己脑海里哪怕一丁点的空间。
而方善、许贵两人就不同了,身为戍边参将,他们时时刻刻要面对保境安民的问题,保境安民中的“民”泛指所有的老百姓,自然也包括流民。
许贵一扭头,甩给沈固一个相当任性的脸色。
哼,咱们武将无权言政,可你沈固可以言政,安置流民如此容易,为何不做?平时口口声声把民挂在嘴上,莫非你们嘴上的民仅指士大夫及围在士大夫周围的一帮人?
他娘的,天理何在!
沈固深望卓轩片刻,旋即扭头转视窗外,依然无动于衷。
沈固自有沈固的考虑,流民往年拖欠的税赋和其中混杂的逃犯就是两个让人大伤脑筋的问题,尽管对流民不理不睬无助于追讨税赋欠额,更无助于缉凶,但针对流民问题贸然提出政见,很容易给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因而并无足够的动力去深入探讨此事。
说到底,流民在朝中没有代言人,谁会真心拿他们的利益诉求当回事?
陈公问起卓轩流民的身份,本是出于好奇,无关今日问讯主题,没想到却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效果。
在众人看来,这小子的谈吐哪像个大头兵?
方善目视卓轩,平和的道:“卓轩,你的练兵法子不合定制,虽说得到了林峰的特准,但还是及早改过来的好。”
肯定是陈密之流落井下石,暗中说自己的坏话!
卓轩当然听得出来,方善此言并无恶意,先以“得到了林峰特准”为铺垫,再劝卓轩“及早改过来”,不过是针对有些人的非议,在问讯前走走过场,想大事化小而已。
可卓轩并不认为这是一桩可以随意让步的小事,一名微不足道的伍长也该有自己坚守的底线,好不容易从林峰那里争来了自主练兵权,就多了分通往成功彼岸的希望,故而,他不愿拿自主练兵权当交易筹码。
“本该听从方将军的教导,可既然林把总准了,属下便以为不宜再变,否则难免有朝令夕改之嫌。而且,属下等人练了近二十日,小有成效,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属下只想善始善终。”
“你读过书!”
方善猛然离座,发现方才那声“你读过书”好像不只是自己一人说的,就循声望去,见许贵也起身站在那里。
二人不禁相视一笑。
方善、许贵很高兴。这年头,要从一群大头兵中找出一个知识分子,不比大海捞针来得容易。
五百营兵中,能文能武者除了那个受人瞩目的吕良之外,眼前的卓轩居然也算一个!
方善先前就对卓轩高看一眼,今日见识了他的谈吐之后,自然会更加惊奇。
郭登、沈固、陈公全都盯着卓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今的时代,子曰、诗云好像是属于像沈固这样的士大夫的专利,此刻“诗云”二字竟从一个少年流民口中道出,其间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沈固面无表情,但他的右手对着膝盖微微拍动了两下,这在久历官场的老成者看来,是失去耐心的表现。
沈固的确失去了耐心。
一个阉宦、两个武夫先后与殴人致死者说了半天的闲话,好像还从中找到了唠嗑的感觉,很爽很惬意。
这是问讯么?荒唐!
盯着卓轩,右都御史沉声道:“擅出军营生事,致一死五伤,此事闹得全城尽人皆知,想要大事化小绝无可能!据管营把总说,此事系你一人所为,可当时有人看见多名士卒冲出军营,不止你一人。不妨仔细想想,如实道来,若不是你一人所为,便可另当别论。”
众人面色齐齐一凛。沈固此问不仅给卓轩施足了压力,还抛出了一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诱饵。
沈固意欲何为?
第70章 系我一人所为()
总兵官没发话,沈固倒是先做了主,幸亏沈固只是一个“参谋军务”的文官,要是今后做了提督,郭登还会有好日子过么?
郭登依然不动声色,除偶尔看看卓轩这个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大胆小子几眼外,多数时候都定在座上,目视门外,驾驶着他心目中的“远望号”。
方善、许贵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了。依照大明的兵制,对军中大事,总兵官须与参将商议,换句话说,参将可在某种程度上制衡总兵。
两位参将或有某些不同于郭登的主见,但唯独在面对军地纠纷的时候,他们的立场完全趋同。
在他们心里,责罚卓轩一人都不可接受,更别提抖出一大帮子人来!
耐人寻味的是,沈固盯着的不是卓轩一人,而是一帮子人,其动机令人生疑。
在座的谁都耳聪目明,消息灵通。昨日之事,的确有不少人冲出了军营,其中包括郭登的三女儿郭嫣!
联想到郭嫣的身份······嘿,沈固其心可诛!
另当别论都出来了,呵呵,不就是利用别人的侥幸心理,诱使卓轩招出旁人么?
殴人致死一事,若只涉卓轩一人,则属于小事一桩,消息大概不会传出大同。
而一旦郭嫣真与此事有关联,就会引起有心之人极富深意的政治解读,被无限放大,最终事达朝廷,弹劾郭登的奏本会像雪片一般飞到景泰帝的御案上。
不过,沈固当着郭登的面追问涉事人众,颇有坦荡荡的君子之风,如果他真知道郭嫣也参与了此事的话,刨根问底,不失为明人不做暗事,其目的或许只为整肃军纪,别人还真不好意思怀疑他动机不纯。
可是,这年头明面上磊落,背地里阴险的主大有人在,擅出军营滋事的盖子一旦彻底揭开了,天知道事态会否失控!
方善、许贵自然明白个中要害,但他们不便贸然发声,一切都得看卓轩如何应答。
而从卓轩的应答中,可以看出这小子身上最深最细微的地方,据此可以看透此人。
两位参将显然对此非常感兴趣。
“昨日之事系属下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卓轩决然道。
此言一出,那边方善、许贵各自舒了口气,看卓轩时的眼色便多了分欣赏之意。
沈固微微一怔,这么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却是他自从知道卓轩进邸以来仅有的一次。
不久前刚从户部侍郎升任右都御史的沈固颇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架势,以指关节轻轻敲击身前的桌面,“你可得想仔细喽。”
“属下绝无虚言!”
尼玛,说谎时怎么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卓轩被自己正儿八经的腔调惊到了。
见沈固还在追问卓轩,许贵冷哼一声,含怒扭过头去。
座上的郭登缓缓侧过头,突然变得神色肃然,盯着卓轩沉声道:“本官再问你一次,真的是你一人所为?”
“是属下一人所为!”
郭登沉吟良久,手抚长须,脸色看似不经意的动了一下,一丝笑意一闪即逝。
门口的林峰当即趋前数步,抱拳道:“禀征西前将军,属下查过了,此事不能怪卓轩。那个死去的幕宾名叫陆骞,他指使衙役在营门附近公然掳掠一名小娘子,任谁看见了都会以为他们是乔装的拐子!还有,陆某与那几个衙役一向欺压良善,恶行累累,甚至涉嫌谋财害命,这些事都可找到人证。”
死的是陆某?卓轩一听这话就来了气,郭嫣,变态女,你可真舍得下手!
很想出卖了郭嫣这个变态女,憋了很久,最终还是咽下一口恶气,选择独扛此事。
这并不是因为他想讨好郭登,他是担心把事闹大,自己跟着受罪。
再说,以郭嫣的个性,将她抖出,此女很可能一顿疯咬,自己那几个苦兮兮的手下多半会成为替罪羊。
他曾无数次设想过,当有一天自己面临这个时代的是非困扰之时,是否会站在另一个时代的角度,以历史总结者的视角审视一切,圆滑、机巧的将自己摘干净。然而,一旦是非真的临头,他却发现,自己身上还是有太多的棱角无法磨平。
面对沈固的逼问,卓轩没有动摇,且并未感受到多少充当背锅侠的委屈,相反,胸中满是敢做就要敢当的慨然之气。
此事本就因他而起,别人不出手,他也会自己动手,既然如此,事后又何必像条疯狗那样乱咬一通,或像个无赖那样百般抵赖!
他只有两句话:是有此事,系我一人所为!
如此看淡祸福,个中原由当然与他的身世有关,除了那条属于一介流民的贱命,他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身外之物。
只是脑中有份遐思,未来当自己一旦置身于权力、地位、金钱、美女等元素构成的花花世界,是否还会像今日这般坦然?
他觉得自己也是有退路可走的。适逢动荡年代,大同守军把死囚都用上了,退一万步讲,自己大不了从死囚做起,从头再来,反正从流民到死囚,距离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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