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一名面色白皙、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快步出了里间,少年则跟在此人身后小跑,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得罪得罪,二福,快给客人上茶!”
“是!”
中年男子面色和善,倒不像是装出来的。此人也不心急,冲卓轩等四人逐一点头致意,然后才查看藤筐里的药材。
四个筐子装满了葛根、黄芪等十余种常用药材,品相极佳,气味纯正。中年男子只看了一小会,脸上就笑出了花。
“这是上佳药材!”
第47章 劳动致富都不行()
“账都算清了,不多不少,刚好二十三两银子。小兄弟,要不,你再复算一遍?”中年男子显然是药铺老板,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言谈举止极为讲究,未曾暴露出半点令人不悦甚至生厌的地方。
“不用。”
卓轩坐在柜台边悠闲的饮茶,神色淡然。他心里有数,这点药材只是用来测试行情的,顺便换点银子管四个人吃饭穿衣,解燃眉之急,价钱是否公允倒在其次,待往后多接触几家药铺彻底弄清楚时下药材的行情不迟。
流民嘛,有的是时间。
舒展鸿却不淡定了。当初求山神的时候他把赚银子的人生期待值由十两上调为二十两,那可是咬过牙的,那时觉得自己狮子大开口都有点愧对神灵了。后来卓轩拒收徐朗的二十两银子,他又肉疼了好半天。可是,如今不求神、不求人,仅靠自己四人的力量一下子就挣了二十三两银子,太吓人了!
大地方就是好啊,地上都长着银子,俯首即拾,哪像东山村那个穷地方,刨一天的地皮也刨不出一个铜板来。
舒展鸿猛的伸手摸摸额头,确信自己不是活在梦里。
柳家兄妹也大为吃惊,但还不至于像舒展鸿那样失态。
药铺老板用一个崭新的绣花布袋装了银子,送到卓轩手上,“请小兄弟过目。若还有药材,不妨送来这里,价钱嘛,肯定不会让你吃亏。”
“有是有,但还得等方便的时候才能送来。”卓轩拿着钱袋掂了掂,从中取出三个银锞子交到柳絮手上,“给自己买身新衣,往后的家常用度由你打理。”
柳絮嫣然一笑,也不推辞,收了银子藏入袖中。
药铺老板点点头,“好说,我就等着小兄弟。哦,我叫李梁,你呢?”
“卓轩······”
话音未落,就见六名面色不善的汉子闯将进来,其中一个身体壮硕、衙役模样的人死死盯着卓轩手上的钱袋,厉声道:“大胆贼子,跟了你许久,终于逮着你了!”
现场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李梁率先回过神来,笑着迎上前道:“陆爷、曲爷,什么风把二位给吹来了?得罪得罪,请到里间用茶。”
“少废话!有人报官,家中四筐药材被偷,李铺主最好放明白点,别收了贼赃,吃不了兜着走,哼!”
“我······”李梁生生住了口,一脸惧意的连退数步。
卓轩听明白了,那名壮汉就是李梁口中的曲爷,此人头戴小帽,身着青衣,外罩红布背甲,腰束青丝织带;定在一旁右手抚须、沉吟不语的瘦者,应是陆爷,此人戴漆布帽,着青布长衣,腰束红布织带。
从他们的装束上可以看出,陆某多半是伺候地方官员的幕宾或门子,其他人铁定是衙役。
“身为公门中人,岂能无端诬陷良善!咱们早上背四筐药材入城,当时守城军士瞧得真真切切,是真是假,你们去南门一问便知!”卓轩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朗声分辩道。
“在难民营那边就盯上你们了,还敢狡辩!”
曲某猛扑过来,就想一把抓住卓轩,卓轩竖臂一挡,那人腾腾腾连退数步,被柜头拦住,身体反过来踉跄几步,差点扑倒在地。
“娘的,竟敢拒捕?弟兄们,还不过来拿下此贼!”曲某铁青着脸吼道。
四名衙役涌上前来,顺着曲某手指的方向,挥舞着公明棍朝卓轩扑来。
“卓轩哥哥!”
危急关头,柳絮不知哪来的胆气,跑到卓轩身边抓住他的手臂,以为凭她娇弱的身躯就能替卓轩分担危险似的,毫不犹豫的与他站在了一起。
“陆爷!”李梁仍有些害怕,但他还是选择了站出来发声:“李某一向安分呀,从不敢得罪诸位爷,万望陆爷开个金口,别把事闹大!”
陆某面无表情的挥挥手,堪堪止住即将靠近卓轩的四名衙役。
“李梁啊,不是陆某说你,不问来路就让几个贼子呆在铺中,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眼皮一翻,冷冷斜视卓轩,“小子,识相点的话,可少吃些苦头。”
卓轩倔强的扬起下巴,“我身为大明的子民,在大明自己的地盘上,不偷不抢,凭自己的双手谋生,堂堂正正,为何要识相!”
陆某冷笑几声,“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还在这里大言不惭!别以为劳资不知道,你们在难民营里自称来自阳和城外的东山村,可那边的村民除了庄主,其他人全特么是流民!”
原来你们早就盯上咱们了,认定欺负咱们绝不会有半点麻烦?
卓轩难以咽下这口恶气,倔强的道:“流民又怎样!”
“在公门中人看来,许多时候,流民与流寇无异!无籍可查,来历不明,说你们是窃贼还是轻的,谁知你们是不是鞑贼布下的细作!”
“你胡说!”虽然对入城后可能遇上的麻烦早有所料,但真的身临其境时,卓轩忽然发现自己仍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咱们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事后去官府鸣冤,我不信,这朗朗乾坤之下,就无一片青天!”
“青天?”曲某愣了半天,许是觉得卓轩幼稚得不可思议吧,此人居然没有发怒,而是笑道:“陆兄,遇见这么个傻子,还啰嗦个甚?把他们抓进牢里,让他们开开眼界!”
手持公明棍的四名衙役相视而笑,显然是被卓轩“无知”的言论逗乐了。
“咱们靠自己的双手采药卖钱,犯了谁家的王法?凭什么抓咱们进牢房!”醒过神来的舒展鸿申辩道。
“啪!”
这次衙役没有客气,一个大耳括子扇过去,舒展鸿侧身就倒,紧接着被两根公明棍架住身子,动弹不得。
柳元就想冲到舒展鸿身边,迟疑片刻,最后痛苦的蹲下身子,蜷缩在墙角里。
拼了!
卓轩忍得心头滴血,待要冲过去动手时,柳絮死死抱住他的胳膊不松手,眼里噙着泪冲他直摇头。
“你想做甚?”李梁眼见情势不妙,跑到卓轩身边,低声道:“小兄弟,你一动手,事情再无挽回的余地,就算今日能够脱身,可接下来或是全城搜捕呀,你往哪里逃?”转身朝陆某拱手,“陆爷,他们都是孩子,请看在李某的薄面上,适可而止吧,求您了!”
身前晃动着柳絮的泪眼和李梁焦急的眼神,卓轩躁动的心终于冷静下来。他再次感受到了现实的残酷性。
一介流民任人欺凌,这就是当今世道的常态,即便突然从人间蒸发,大概也不会翻起一丁点的浪花。
流民,连二十多两银子的财富也不配拥有,劳动致富都不行!
第48章 还有一扇大门向我敞开()
“好吧。”
陆某抚着胡须,眼皮都不抬一下,“事情毕竟发生在你康泰药铺,闹大了对李铺主的财路终归是有碍的,今日陆某就卖你个面子。报官的事主无非是心疼那点损失而已,给他一点补偿,想必他就不会再吭声了。”言毕瞟了卓轩手上的钱袋一眼。
有人报官?给人补偿?特么的掩耳盗铃,三岁小儿也不会受你蒙骗!卓轩直想冲过去狂扇那人几个耳光。
曲某跑过来一把夺下钱袋,狠狠的踢了卓轩几脚,卓轩咬咬牙,堪堪忍住。
柳絮移步挡在卓轩身前,曲某住了脚,偏偏此人眼尖,瞥见柳絮领口绿光一晃,就粗鲁的伸手一掏,拽出一枚玉佩来,生生一扯,扯断绳索,麻利的将玉佩收入怀中。
玉佩的品相极好,不像是凡品,卓轩常与柳絮呆在一起,从未发觉她领口处还挂着一枚玉佩,而姓曲的家伙天生就长着一双贼眼,一瞥之下就能发现别人无从知晓的秘密,凭这身本事不当窃贼算是屈才了!
柳絮嘤嘤哭了起来,却一转身挡住即将爆发的卓轩。
卓轩心如刀绞,咧嘴就要怒吼出声。不过,他的神智还算清醒,明白这里不比荒野,能用拳头讨回公道。这里是都市,一切的抗争都会付出血淋淋的代价,即便自己豁的出去,可柳絮他们怎么办······
李梁赶紧挡在卓轩、柳絮二人身前,拱手道:“请几位爷去里间用茶。”
“不了。”
陆某挥挥手,转身就走,五名衙役立马跟在他身后。
刚走出大门,陆某回头冲卓轩沉声道:“限你们两日之内滚出大同城,否则,就别怪爷们没给你留下洗心革面的机会!”
门外脚步声远去,李梁回过头来,一脸的无奈。“大同虽是一个军事重镇,但地方治安却归大同府、县管理,而今天下到处都是这个样子,胳膊拧不过大腿,你们就忍下这口气吧。”
转对仍在犯楞的二福道:“二福,去找你师娘再取五两银子来。唉,这都什么事呀,做点小本生意,却摊上了这档子事,就不想赚钱了!小兄弟,再给你们五两银子,我只能帮这么多。”
“你的好心会有回报的。”卓轩脸上浮起分坚毅的神色,“你付过银子了,我断然不会再收!”
“可是,那帮人发了话,你们怎么办?听得出来,你们与家人失散了,又是阳和城那边的流民,不想出大同城的话,就只能投军,眼下募兵倒是不问籍贯,军营招的是效死之人,所以这个时候投军,几乎就等同于送死呀!
不投军就得出城,出城之后天寒地冻的,你们如何糊口?遇上这么个乱世,流落于荒野,就算带着几两银子也吃不了几顿饱饭啊!”
卓轩咬牙道:“我去投军。哪怕拼上一条性命,也要换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投军?”柳絮惊讶的抬起头,仍在低声抽泣。
卓轩不再说话,冲李梁施礼,随即示意大家上路。四人连藤筐也不要了,空着手落寞的离开康泰药铺这个伤心之地。
从山野进入都城,算是入世,可迎接他们的却是深深的恶意,来自药店老板的善念,在肆无忌惮的恶意面前,对弱者仅具聊胜于无的安抚意义。
不愿再看临街商铺,也不愿再想山中宝藏。
城墙那边,朔风卷起沙尘,打着旋,飘向南方。
生前大概无望,但愿死后能随这缕朔风,魂归中原,在埋葬祖先的故土上安息,不再漂泊。
途中最好能梦入神京,看看亭台楼阁,见见灯红酒绿,让一颗卑微的灵魂分享一点点帝都的繁华······
掏出离家时携带的十几枚宣德通宝,买了几十个蒸饼,四人一边分食,一边沿南北向、东西向街道随性走动。
仿佛遵循着某种宗教仪式,隆重的与一切夙愿诀别。
先在城西找到时下著名的大同书院。听人说,大同书院是民间人士开办的,爱学之人只要交得起极少的学资,就能前去听山人和教师讲学,并在那里斋戒、闭门修心,对儒学保持着宗教般的虔诚。
这里的确是一个令卓轩神往的书香四溢的好地方,它具备海一样的容量,拥有学术争鸣与思想创新的肥沃土壤。
可惜,书院里所有学生的资质都不被官方承认,无法通往仕途,而读书本身不能成为职业······
继而找到总督署。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他可不是李贺那样只知空悲切的书生,他习过武,不乏豁出性命博取功名的勃勃野心,然而,他明白,总镇署百户以上的军官都拘于世袭,限于资历,武举尚未开科,靠军功晋爵这扇大门并未向升斗小民敞开。
最后,去城北县文庙附近找到县学,再去城南府文庙附近找到府学,这两个日复一日传授古老知识的地方,貌似向寒门子弟敞开了科考晋升之门。
他在另一个时代读过与科考有关的历史资料,知道有明一代,历科中榜进士的平均年龄接近三十二岁,若撇开隐瞒了真实年龄的“官年”,改以实际年龄计算,则中榜进士的平均年龄超过三十三岁。
二十岁以下考中进士者极为少见,三十至三十九岁这个年龄段的中式者几乎占了全部中式者的五成。后世的成化十四年,曾彦以五十四岁的“官年”考中状元,据说他的实际年龄达六十岁,一做官就面临“致仕”退休的问题。
“从八岁蒙学开始,到三十多岁考中进士,大家表面上拼的是时间,实际上拼的是金钱,二三十年寒窗苦读,背后的学资定然不菲,这可不是升斗小民负担得起的。”卓轩暗自嗟叹道。
也只是看看、想想而已,其实这里的一切都与卓轩无关。
身为流民,所有的大门都对他关闭,原先山居时关于财富的梦想,一旦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俨然是一枕黄粱。
卓轩想了许久。要是穿越到承平之时,身为流民,所有改变命运的想法都无异于白日做梦,在卑贱中孤独终老才是人生的最佳选择,不要把那份无与伦比的卑贱传给下一代,这叫止损!
这样一想,原来草根适逢末代乱世居然是件十分令人心动的事,沧海横流,无数英雄横空出世,原有身份成了浮云,只要豁的出去,所有的改变都成为可能。
眼下这个时代既非承平之时,也非乱世,它只是一个局部动荡的年代,固化中出现了微不足道的松动,有一个地方向流民敞开了大门,那就是招募效死民壮的军营。
哪怕是一道延揽死士的无妄之门,此刻也足以令卓轩感到无比欣慰!
柳絮脸上泪痕未干,挨着卓轩,终于打破了沉默:“卓轩哥哥,咱们就没别的路可走么?世上有人卖文,有人卖武,有人卖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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