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展鸿愈发的好奇,就想打开其它木箱,逐一看个究竟,口中还压着嗓子小声叨叨个不停:“这么多的货物,乖乖!它们的主人肯定富得流油,咱们就挑出几件好东西带走,对他来说,就像是牛身上掉了根毛,他不会在意的。嘿,今后在村中同伴面前拿出这些玩意显摆显摆,还不羡慕死他们!”
卓轩头又大了。这小子总活在他自己那个只住得下苍蝇的世界里,遇上屁大点挫折就怀疑人生,碰见点蝇头小利就憧憬未来,还能不能有点出息啊。
瓜娃子,天生就是做贩夫走卒的料!
柳絮睡意顿失,眼角余光扫向舒展鸿,轻哼一声,没好气的道:“人家好心让咱们搭车,还不防备咱们,咱们该怎么做人,还需要别人教导么!”
舒展鸿怔了片刻,合上箱盖,尴尬的坐下,分辨道:“我只是随口说说。”
柳絮也不想多费唇舌,当即撇开舒展鸿,目光移向卓轩,脸色很自然的和缓下来。
“卓轩哥哥,答应带上咱们的好心人肯定是个商人,可这里不久前受过鞑贼的蹂躏,他这些货物卖给谁呀?”
卓轩觉得此事的确有些蹊跷。想必大同的富人早已南逃,城中只剩穷苦百姓和难民,谁有闲钱购买这批看上去相当精美的货物?
而那个姓徐的商人自言去年刚从鞑贼那里捡回一条性命,如今记忆犹新,借一百个胆,料他也不敢暗中与瓦剌人做生意。
除了大明百姓和瓦剌人,谁还有可能成为这批货物的买家?
突然想起了当初秦夫人透露的猫儿庄经历,就以不太确定的口吻道:“买卖回回人。”
“买卖回回人!”舒展鸿与柳絮齐声惊道。
明代有一批回回人专门从事跨国贸易,奔走于西域诸国、瓦剌与大明之间,多方周旋,左右逢源,绝不得罪任何一方,尽量让自己的贸易链条不被阻断,从中寻求利益最大化。明代官方称之为“买卖回回人”。
明廷一向礼待买卖回回人,而嗜血成性的瓦剌人也总能善待这些人,已翻脸为敌的大明、瓦剌双方拥有一个共同的朋友——买卖回回人,其间的奥妙颇耐人寻味。
对买卖回回人,卓轩知道的并不比舒展鸿、柳絮多,只是听人提起过,隐隐觉得他们并非大明人,也非瓦剌人,至于究竟是哪路人,尚待详查。
舒展鸿、柳絮对买卖回回人并不感兴趣,二人不再追问。
柳元悠然睁开双眼,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望着山野发呆。
太阳刚刚落山,天边挂着一抹余晖,远山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茫茫雪原已被淡淡的暮色笼罩。
“各车拐向右侧的小道,赶到山脚下依次停下。”
听上去像是方脸汉子正在吩咐众车夫转向。卓轩扭头望向右侧,就见一条小道与官道相连,前队早有三辆马车驶入了小道。
沿小道行驶一里多远,穿过一片疏林,车队抵达一座矮山的山脚下。不待马车停稳,卓轩等人就迫不及待的跳下马车。
这里荒无人烟,几处老旧的木棚半隐在林间,肯定是那个徐姓商人昔日命人搭建的,以供商队于往返途中歇脚。
车夫们将马车赶至林间空地集中停放,解下马匹牵至木棚一侧喂食。早有仆役、仆妇带着各类物什进了木棚,不久后那里升起缕缕炊烟。
徐少夫人的脸在女人堆里露了一下,看似很端雅、贤淑的样子,并非母夜叉。
徐少东主在一帮人的簇拥下开始巡视车队。
一名身上套着长衫的中年人急急走来,瞥了卓轩等人一眼,也不说话,径直登上他们方才乘坐的马车,上去后迟迟不见他下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人铁定是在清点车上的货物。
卓轩斜视舒展鸿一眼,舒展鸿即便长着榆木脑袋,此刻也该开窍了,当即吐吐舌头,暗自庆幸方才总算管住了自己那双手。
商队将在此逗留多久,卓轩不便相问,更不能向人家提“派个路熟的人送送咱们”之类的额外要求,顺其自然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项。
“这里离大同应该不会太远,他们正在就地烧火做饭,咱们不能搭了便车还吃别人的白食。柳元,你去拾柴,展鸿,将两只雉鸡连同剩下的松茸一罐炖了,只留下烤肉备用。”卓轩吩咐道。
柳元、舒展鸿各自忙活一阵,林间雪地上很快就燃起了一堆柴火,三块大石搭成灶台,上面架着那口从山中带来的瓦罐。
直到入夜时分,徐少东主才转到卓轩他们这边,隔几丈远停了下来,微亮的火光中,依稀看见他冲这边礼节性的点了点头。
“多谢。”卓轩起身拱手施礼。
上车清点货物的长衫中年人赶在这个时候下了马车,快步至徐少东主身边附耳低语一番,徐少东主随即略显惊讶的看向卓轩,做了个明显的扭头动作。
卓轩立马就有些不乐意了。想此人毕竟是个商人,表面上装大方,其实私底下还是小气,这还没到大同呢,你就命人清点货物,忒小心眼了!
徐少东主踌躇一会,最后还是缓步来到卓轩身边。
“我是商人,出门在外一向谨慎小心,今日却破了例,让你们四个陌生人上了车,你可知道其中的原由?”不待卓轩回答,那人背着双手自言自语道:“去年流年不利啊,我在这边差点遭遇鞑贼,赔惨了!当时都能听见鞑贼的蹄声了,慌乱之中撇下货物,与手下伙计离散,独自跟着一群难民往雁门关方向没命的奔逃。一路上若无难民的食物接济,我恐怕早就挺尸了!”
如此说来,你是不忘旧恩,进而可怜咱们,这才发了回善心?卓轩觉得这样的交流有些虐心,双方的身份太特么不对等了!
他熟读《鬼谷子》之后,明白与商人打交道,要想说些让对方感兴趣的话,就只能“言利”,然而,一个衣衫不整的穷小子站在一个成功商人面前,不自量力的言商言利,那画面太美,不敢想。
卓轩无奈的拱手道:“多谢。”
“这里离大同只有二十余里,今晚大家就地歇宿,若无食物,就让值夜的人给你们送点吃的。”丢下此话,徐少东主转身就走。
一场短暂而又缺乏温度的交流究竟带来了什么?卓轩有些纳闷,也有些难受。他知道,面子并不值钱,何况自己本就是个微不足道的流民,讲不起面子,可是,他还是想用松茸、雉鸡这两样山珍,来证明自己并不需要别人的施舍。
“展鸿,快看看,松茸炖雉鸡汤好了没?”
松茸雉鸡汤已炖到了八成火候,舒展鸿拿起木勺一搅动,诱人的香味顿时弥漫开来。
徐少东主驻足,回过头来,鼻子耸个不停。
瞥见那人面色有异,卓轩反应极快,客气道:“松茸炖雉鸡汤,你要是不嫌弃······不妨尝尝。”
没想到徐少东主二话不说,爽快的道:“那就尝尝!”
卓轩顿时傻了眼。我特么就客气一下,你居然当了真,这哪还有资格俯视众生?明明是个吃货好不好!
第42章 人心还有没有底线啊()
“取碗来!”徐少东主言毕就开始卷袖子。
一名年轻的仆役撒开腿疯跑,转眼就取回了一个带有花纹的瓷碗,还有一双极为精致、看不清是何材质制成的筷子。
现场有人燃起灯笼,有人打着火把,通明的灯火中,但见徐少东主目不转睛的盯着瓦罐,仍在抽动自己的鼻子。
早有仆役拿来几案、杌凳摆放在徐少东主身前。
卓轩接过仆役手上的瓷碗,去灶台前用木勺盛满一碗松茸雉鸡汤,送到几案上。
徐少东主从仆役手上一把夺过筷子,弯腰入座,屁股还没挨着杌凳,头已凑近瓷碗,急急的连雉鸡肉带松茸往嘴里塞了一口,才咀嚼两下,就张大眼睛楞在那里,半天没有动静。
怎么了?噎住了还是想碰瓷?告诉你,我只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休想从我这里榨出一丁点的油水!
卓轩头又大了。这都什么世道啊,实力如此显赫的商人也装神弄鬼,蒙骗几个穷小子,人心还有没有底线啊!
“太特么好吃了!”徐少东主大叫一声,满嘴的吃食差点喷了出来。
卓轩吓得不轻,吓过之后绷紧的神经又瞬间松弛下来,这番体验如坐过山车一般,令他万分的不爽。
尼玛,这年头商人也不靠谱,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活该娶个厉害婆姨修理你!
“再取碗来,给夫人送一碗汤去!”徐少东主一边大口朵颐,一边含糊不清的吩咐道。
嘿,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眼见徐姓商人吃相难看,且仆役又找来了一个大碗,徐家少夫人即将加入抢食行列,卓轩再也沉不住气了,冲舒展鸿、柳家兄妹一挥手,四人不再客气,捧着各自的陶碗开始抢食。
这番景象令一帮仆役馋得直咽口水。
徐少东主也不要别人服侍,只留下两名劲装汉子守在远处,命其他人都去木棚那边吃饭。他自己几番起身,亲自到灶台边盛汤。
一大罐子的松茸雉鸡汤转眼就见了底。这时,一名仆役捧着空碗匆匆跑来,望望徐少东主,又看看卓轩,笑道:“少夫人问,还有汤否?”
不待别人搭话,仆役径直走到灶台边,伸长脖子望向瓦罐,然后将碗放在石块上,双手端起瓦罐往碗里一倒,“嘿嘿······刚够一碗。”
狗蛋,怎么不说只剩一碗!
卓轩眼珠子都差点跳出来了,这就没啦?好不容易省下一些松茸、雉鸡,本想在入城前美餐一顿,不料此刻刚到爽点,突然一切都结束了,没了,欲爽未爽,真特么难受!
徐少东主一抹嘴,意犹未尽的瞥一眼瓦罐,起身来到卓轩身边,“小兄弟,我五年前尝过松茸的味道,至今难忘啊。那时炖的是家养的三黄鸡,味道哪比得了今日的雉鸡!嘿嘿······多谢小兄弟。”
小兄弟?想半罐佳肴只换来了对方聊胜于无的那点热乎劲,卓轩爆粗口的心都有,碍于情面,淡淡道:“咱们躲在山里也吃不上什么好东西,平日里只好拿松茸、雉鸡炖汤充饥,粗食而已,你不嫌弃就好。”
这还不算好东西?粗食?权当充饥之用?我拿一月的膳食换你一顿粗食行么!
这下轮到徐少东主郁闷了。人家几个流浪的孩子吃厌了的粗食,在他看来却是人间一食难求的美味,自己特么还是一个富商么?干脆换上农家棉袄棉裤,随他们流浪山野得了!
“不瞒小兄弟,我本是太原府人氏,去年在京城安了家,娶的婆姨就是京城人。你不知道,在京城,很难见到松茸、雉鸡,莫说咱们这些商人,就是达官显贵也难得有机会尝口鲜。”
此人来自京城?而今大同这边还不太平,他为何携带大量货物,赶在这个时候远道来此?
卓轩有些好奇,暗中寻思着最合理的答案,嘴上喃喃道:“松茸与雉鸡,对显贵人家而言,意味着珍稀的美食,对商人而言,则意味着白花花的银子。可惜鲜有人会在做大规模上花心思,故而世间唯有升斗小民能靠山珍偶尔发点小财,商人倒是错过了无数机遇。”
徐少东主一怔,目光里透着分讶异。
须知这个时代交通不便,城乡交流受到梗阻,小宗货物的流通并不顺畅,就拿山珍来说,民间采摘或猎取行为过于分散,形成不了规模,所以其中的牟利机会往往被商人忽略。此刻仔细想想,至少有两种方法做大规模,只是过去未曾深思而已。
而眼前的卓轩与他的三个同伴一样,身着破旧的棉袄棉裤,地地道道的乡下孩子扮相。一个乡下孩子,竟能拿寻常小事说事,道出隐含的商机,这番谈吐着实令人吃惊。
“小兄弟,你若有意,不妨跟着我做事,我不会亏待你。”
那边柳絮、柳元、舒展鸿一听此话就急了。倘若卓轩动了心,拍屁股走人,撇下他们三人,那该怎么办呀?
咱们还要寻亲,与家人团聚呢!
柳絮移步至卓轩身边,身姿轻盈如柳绵。
碰见柳絮忧郁的眼神,卓轩冲她会意的一笑。
“幸蒙阁下高看,我还要赶往大同寻找家人,不便从命。阁下是当今的商贾,假以时日,说不定咱们会成为同行,但愿到时候还能与阁下谋面。”
听到这里,柳絮安下心来,转身回到火堆旁。
舒展鸿有些恍惚。心想也不用一口回绝呀,找到家人后再去此人手下谋份差事,彻底告别地里刨食的日子,这已经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了,与人家做同行?只有你轩哥敢想!
徐少东主却没有流露出半分的不屑,仔细瞧瞧卓轩,觉得眼前这个农家少年除谈吐不俗之外,骨子里似乎还透着分高傲。
“遗憾!我叫徐朗,你呢?”
“卓轩。”
“卓轩?这名儿有意思,看得出来,你是一个读书人。”
“卓轩哥哥是咱们村里唯一的读书人,还会作诗,他是文曲星下凡!”柳絮不无骄傲的道。
这牛逼是不是吹大了?到时候兑不了现,很丢脸的!卓轩不愿再让人刨自己读书人这点根底,就抢在徐朗开口前问道:“请问······眼下京中情势如何?”
“京中!”徐朗愣了一会,脑子好不容易从方才的话题中转过弯来,“眼下倒是平静。去年十月那可是打得不可开交啊!多亏有于谦于少保提督京中军务,战前将那些中低级军官全给换了,还没日没夜的练兵,朝中君臣一心,六军用命,终于击败鞑贼,保得京城不失。”
少保?在卓轩读杂书形成的印象里,于谦好像的确有这么个头衔。少师、少傅、少保,这是“三少”的职位,永乐之后,除了英国公张辅一个武勋获授太师头衔外,太师、太傅、太保这正一品品秩的“三孤”职衔只用于重臣死后追赠,生前不予实授。而少师、少傅、少保就成了文官生前可望获得的最高职衔。
少保是从一品品秩,于谦成了一品大员,已经算是位极人臣了!
卓轩突然想到了那个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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