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是被庄主从河南引来的流民,没有户籍,你连童试都不能参加,这事有些麻烦。”
谁说不是!一想起流民身份,卓轩就觉得自己完全坠入了黑暗的深渊,前途看不见一丁点的曙光。
不参加童试,就不能获得生员(秀才)的身份从而进入府、州、县学就读,连做增广生、附读生的资格也没有。
本来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可是,正统八年,因一场罕见的大洪灾,在一名晋商的巧言劝说下,逃荒的父母、叔婶领着年仅六岁的卓轩,从河南开封府远道来此,垦荒定居,从此之后,原住地户籍被当地官府清理后勾销,现住地又无人让他们落籍,卓轩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成了流民。
身为大明的子民,却无户籍,很搞笑吧?偏偏如此荒诞的怪事就摊在了卓轩头上!
直到去年,卓轩才弄明白了那名晋商的“善意”。
一切都源于“洪武开中”!
第3章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洪武年间,鉴于边境一带食货匮乏,官府差人长途运粮耗费太甚,朝廷吃不消,君臣合议之后,定下了“开中制”。
所谓“开中制”,就是为了鼓励内地商人往边境贩运食货,朝廷规定:凡有商人运粮于“九边”之地,依照运货多少,官府酌情给予该商人盐引,商人拿着盐引到指定的盐场,支走中央政府专营专控的食盐,然后在市面上销售,从中获利。
奸商!
卓轩暗暗骂了一句。他知道,晋商精明,永乐以降,晋商干脆连食货也不贩运了,改从各地雇用流民远赴大同一带开荒种粮,就地“纳粟”,换取盐引。
就这样,卓轩一家稀里糊涂的来到苦寒之地,还做了人家的庄户。
都怪古人头脑简单,好骗!卓轩有些愤愤不平。
遇上老板招人,总得问上几句吧?
“有‘五险一金’么?能提供免费食宿么?有带薪假么?允许预支工资么?”
“现在乡下娶媳妇有些难,若能协助找到一个女友,管结婚,所有的条件都可免谈。嘿嘿嘿······你懂的。”
毛线!
想象中的招工者扬起下巴,“让开!后面那位,过来!”
不好意思,是我想多了!
卓轩尴尬的撇撇嘴,收起幻想,一眼望见窗外采凉山的峰影,脑中突然想起了他曾寄居过的阳和城。
“你再忍些日子。”小叔左手撑着拐杖,右手在卓轩肩上轻轻一拍,笑道:“等二父的腿好利索了,就托人去阳和城找找熟人。听说军营里也设了学堂,供军籍子弟读书,那里比大同县的社学好说话,要是运气好,人家说不定会收你。”
您确定这不是梦话么?身为流民子弟,卓轩对入学的事根本就不抱什么指望,只是碍着小叔的一片良苦用心,这才硬着头皮摆了个大喜过望的造型。
小叔满意的点点头,拄着拐杖转身去了堂屋,坐在草席上,平伸开伤腿,默默编起了藤筐。
忽闻堂屋里传来孩童的哭声,卓轩莫名的觉得头皮发紧,扭头望向堂屋,只见两个堂弟中的一个显然是进门绊了一跤,倒在门槛边哭啼;另一个从杌凳上摔了下来,伏在地上哇哇直嚎。
同样是三岁的堂妹从小床上醒来,跟着哭闹不止。
卓轩就想奔出去扶起堂弟,可惜他晚了一步。二娘赶在他之前风急火燎的跑出厨房,一手提起杌凳前的男孩,麻利地往小床上一扔,紧接着走向门槛那边,中途突然停了下来,双手叉腰。
“家里都是死人么!”
小叔侧身用一只手撑地,吃力的用另一只手拽起门槛边的男孩。
“再这么下去,老娘干脆走人!”
二娘一跺脚,凌厉的扫了书房一眼,三步并着两步奔入厨房,然后,锅铲用力刮蹭锅底的刺耳声音就传了出来。
这还能忍?大不了出去搬砖!
卓轩咬咬牙,缓缓提起一个与“笈”相似的书箧,斜视案上的圣贤书一眼,顿觉得半点收藏的兴趣也没有。
若非实在是没有什么精神食粮可供随身携带······哼,带上吧带上吧,只当装装样子好了!
想想初到小叔家的那段日子,心中还留存着不少温暖的回忆。那时二娘的笑容很灿烂,一个劲的劝他读书,还让小叔带着他四处找学堂,找私塾先生蹭课。
二娘说:“咱们勒紧裤腰带也要供你读书,读了书,将来光宗耀祖!”
可是,八个月后,久不生育的二娘竟一胎生下了三个孩子!此后卓轩的处境就发生了逆转。
按照大明的规制,如果产妇“一胎产三男”,皇帝就会亲自下旨,命地方官员对产妇之家给予优渥待遇,并送来大量赏赐,极力帮忙解决这户人家养育三个男婴所面临的诸多困难。
那天,得知自己已经生出了两个男婴,且又有一个婴儿即将降生,精疲力尽的二娘居然兴奋得两眼发光。
“男孩!”她满含期待叫了一声。
最后那个婴儿顺利降生了,接生婆堆出一脸笑容,“恭喜卓二娘,两男一女,是龙凤胎!”
尼玛一不小心就丢了个零件,悲催!二娘的眼睛当场就绿了,一口气没顺过来,差点晕厥过去。
过了不久,二娘看那名女婴时,目中还是泛起了母性的慈爱。不过,等二娘坐完月子之后再看她的侄儿卓轩时,眼中却多了分异样。
卓轩怨不得任何人。
叔婶身处苦寒之地,做着别人的庄户,一下子养育三名婴儿,真的很难!
二娘啊二娘,你养了我四年,眼看我就要成为壮劳力了,丰厚的回报已在向你招手,你却不知道珍惜,这可怨不得侄儿!
卓轩最后看了简陋的书房几眼,拿起柜头的几件旧衣衫和皮绒袄、皮绒裤,卷了几卷,变成乱糟糟的一团,连同一把短刀塞进笈筐中。
这些都是卓轩自己攒下的家当。
他从笈筐中翻出一个小布袋,轻轻一倒,书案上就多了十几块碎银。这是他三年来不时上山采药换钱,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应该不下于三两,原本打算作为日后进学之用。
银子!
伸手拿起两块最大的碎银,很想揣入怀中,最后瞥了小叔一眼,还是极不甘心的将它们轻放在案上。
“卓轩呀卓轩,净身出户,亏你想得出来!”临行前,他一个劲的暗暗埋怨自己穷大方。
走近窗台,轻手轻脚翻出窗外,转身弯腰取出书箧,背在背上,顺着林间小道,一路疾走。
这年是正统十四年,在初秋的某个正午时分,年仅十四岁的卓轩饿着肚子,偷偷离开了叔婶家,孤身一人去闯荡,试图改变寄人篱下的处境,更想改变生来就属于最底层草根的宿命。
他身着长衫,负笈而行,与外出游学的读书人别无二样。可是,他既无路引,也无盘资;既非民籍,也非军籍。
他只是一个命如蝼蚁的小小流民!
耳边响起另一个时代的一首老歌,不太熟悉的旋律久久抚慰着即将随他漂泊的心灵。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第4章 快拨通皇帝热线()
卓轩徒步走完那条九曲十八弯的山道,正前方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开阔的平野。
出了“世外桃源”,无论是顺着路口回望还是择块高地极目远望,都无法再见到东山村的影子。
怀揣三分怅然,七分释然,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催动他的步伐时滞时畅。就这么不疾不徐,他一路北行,走向阔别四载的阳和城。
除了东山村之外,阳和城是他在世上唯一留有印象,且自认为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
他知道的是,阳和城是一座军事城堡,早年间由阳和卫单独驻守,宣德元年,高山卫迁入该城,从此,两卫共守一城,阳和卫防卫西城,高山卫防卫东城。
他不知道的是,“阳和”与“高山”各取头一个字,合成“阳高”二字,这就是清代山西省阳高县县名的由来······
天高云淡,雁儿高飞。山坡上的松林苍翠欲滴,平野处秋草连天。
卓轩不由自主的拐入杂草与灌木掩映的小径。结满穗的虎尾草几乎掩住了整条古道,四周盛开着星星点点的五彩野花,清香扑鼻。
初秋的风景有些宜人,但他饥肠辘辘,无心留连,只想在尽情轻松惬意之后,找个有人烟的地方,从身上仅有的十余枚铜板中拿出几枚,换一顿饱饭。
脑中突然闪出一道意念:快去京城或长江口一个叫上海的小县,后世那里的房价老贵啦!
嘶!这主意不错,只要能在北京、上海定居下来,就算自己此生穷得叮当响,到了公元二十一世纪,后人也能凭一、两套房产跻身富裕阶层行列,为拉高全国人民的人均财富水平做贡献不是!
突然想起了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的名言:只管眼前,别管长远,因为从长远的角度来看,我们都不存在了。
“也是,数百年国运兴衰,政权更迭,其间动荡与战乱频频关顾北京、上海两地,后人能否长久守在那里都是未知数,又何必强为子孙后代计?嗯,还是去阳和城找个地方赶紧捞钱比较靠谱!”卓轩自言自语道,心中不禁替自己在另一个时代爱读杂书,故而懂得如此高大上的理论而沾沾自喜。
“吁!”
一辆骡车停在野径上,显乱的沙沙声响过之后,隔壁柳叔的头从茂盛的灌木丛中露了出来。
“老远都能看见你!轩儿,你上哪去?”
柳叔的个子高矮适中,身材匀称。他三十多岁的年纪,比小叔略大,但小于卓轩的父亲,所以卓轩总叫他柳叔。
在卓轩的印象中,柳叔是一个身手极好的乡下武师。一有闲暇,他就跟着柳叔习拳、练杨家枪,柳叔从不拒绝,似乎很喜欢卓轩。
“嘿嘿嘿,可造之材!”
“甚好,璞玉可雕!”
柳叔时不时飙几句斯文话,激赏之情往往溢于言表,这令在二娘面前总是受气包的卓轩非常受用。
可此刻柳叔面色冷峻,目光里似有慌乱之意。
柳叔为何舍了大道而走草丛中的小路?卓轩脑中疑惑一闪,如实道:“柳叔,我去阳和城。”
“别去了,赶紧回村!”
柳叔神情紧张的回望身后一眼,转过头来急道:“好多的鞑贼!官军在阳和城外与鞑贼交战,败了!”
阳和城?鞑贼?战败?
怎么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可究竟是什么大事呢?好好想想,似乎看过一本书······诶,正统十四年应该就是公元1449年,这一年······对,土木堡事变!瓦剌铁骑大举入寇,数十万明军全军覆没!
卓轩倒吸一口冷气,焦急的道:“柳叔,快拿出手机拨通皇帝热线,京军还是呆在京城好了,别驰援大同,否则就会大祸临头,朝廷可千万要当心呀!”
“手机?拨通?热线?”柳叔翻了半天的白眼,“轩儿,你怎么张嘴就说胡话!该不会是吓傻了吧?”
“隆隆隆······”
密集的蹄声愈来愈近,空气中飘荡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味。
鞑贼!
“回不了村咧!”
柳叔悲愤地叹了一声,转身跑回骡车旁,从车上飞快的取下两个布袋,跑过来将它们塞入卓轩背后的笈筐。
“别回村!快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卓轩当然明白柳叔这番吩咐的深意。
此刻回村,即便侥幸脱逃,那也无异于做了鞑贼的向导,引狼入室,极有可能让整个东山村化为一片坟场!
可二人又无法在灌木与草丛中藏身,因为数十丈远处,数百名鞑贼一字排开,正向这边搜索而来。
看样子,鞑贼是在搜寻自阳和城外逃脱的明军。
隆隆的蹄声,来自异域的冷酷面孔,无数双嗜血的目光,明晃晃的弯刀、十字刀,构成一幅诡异的动态图像,如此真实的呈现在眼前,裹挟着噩梦般的气息,令人为之毛骨悚然。
柳叔猫着腰回到骡车旁,拔出一杆长枪,一边解着拴骡子的缰绳,一边焦急的转视卓轩。
“傻小子,还不快跑!”
卓轩嘴角抽搐了一下,转身往南跑去。他垂头猫腰,尽量借助长草的掩护,不让自己的身影暴露在鞑贼的视野中。
身后传来滚滚蹄声。
忽闻暴喝声起,他下意识的稍稍放缓脚步,略微直起腰,回首一望,就见柳叔的长枪刺中了一名鞑贼的脖颈。
柳叔威武!
脱缰的骡子往东飞奔,一大半的鞑贼策马狂追骡子,这些惯于掳掠牲口的瓦剌人都想率先抢得骡子,将它收归己有。
只有少量鞑贼在向柳叔迫近。
卓轩不敢停下脚步,他奋力奔跑,不时扭头回望一眼。
一名剽悍的虏寇挥动大刀,生生挡开了柳叔刺出的长枪。
另一名粗壮得有点不像话的鞑贼疾驰上前,猛挥弯刀,在尖厉的破空声中,长枪应声断为两截。但见柳叔肩头红光一闪。
眼见柳叔侧身便倒,生死未明,卓轩心底一沉。
在下一个回望的瞬间,他瞥见柳叔从灌木丛中现出身来,正向西侧的山坡奔去。
身后蹄声、呼喝声响成一片,卓轩不再回头张望,他使尽全力,撒腿狂奔,嘴上却在呜咽。
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呜咽。或许,事后回忆此情此景,他很难准确的记起自己内心深处曾有一份来不及尽情流露的悲伤。
第5章 我想领盒饭()
前方数十丈远处有一大片树林。放眼四顾,也只有那片树林可以免遭鞑贼铁骑的践踏。
他暗暗催促自己:咬紧牙关,快入树林!
一道极富节奏感的蹄声越迫越近。紧接着,“嘎嘎”声随风飘来,像极了张弓的响声。卓轩头皮一紧,不假思索的闪身一避。
“嗖!”
飞矢贴着他的左臂疾速掠过,一根被箭羽撞断的草杆打在左耳上,奇痛钻心。
狗娘养的,这样的穿越闹剧实在是草菅人命!
干脆死了算了!早“死”早领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