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哥哥说,那天黄昏前,他在听你讲学,莫非你在告诉他如何应对某些人给你和柯家构成的威胁?”
“别低估你哥哥的智慧,他看得清时局,知道柯家收留我,风险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大,装作没事人似的就是了,无需费尽心思防范别人。”
“那就是说,你在与我哥暗中商议如何收拾那些人?”
“别高估你哥哥的能量,官场很大,他只是一名品秩低微的新官而已,须得在官场打拼多年,再加上一点点运气,才能熬出头。一名无权无势的修撰,只能收拾躲在墙角的小蚂蚁,而在无数显赫人物面前,他自己就是一只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收拾的小蚂蚁。
你应该读过你哥哥那篇策问,‘齐民以刑,莫若齐之以礼’,他是饱学的儒士,崇尚礼教,无意像酷吏那样,朝一大堆人挥动刑罚大棒,既然如此,他就没有意愿,也无能力将某些权贵绳之以法。”
“你自己······不想复仇?”
“想,但要耐心等待时机,这一等或将等上五年、十年。嗯,我的世界是黑暗的,仅有的一点微光,只映出几张可憎的面孔,我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亲手撕下那几张人面。”
“你活着只是为了这些?”柯霜怔了很久,心中浮起一丝莫名的落寞,“那一天何时到来?”
“我说过,五年······或者十年之后。”
“如此说来,那日你与我哥哥谈了一个多时辰,谈话内容完全与你的遭遇无关?”
“既无关,也有关。”
“你把话说清楚。”
“生命无价,柯家让我得以重生,我能给柯家的,却只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俗务。我略通经济,柯兄在朝廷为官,仅凭儒学造诣是不够的,他若是精通经济,善于理财,或能在未来的九卿序列中占据一席之地。”
“经济?你助柯家开‘天外鲜’赚银子,也涉及经济?”
“是。”
柯霜的情绪有些低落,幽幽的隔案入座,“人与人之间,除了施恩报恩之外,就不能选择以其它方式相处么?”
“世事无常,施恩报恩既源于善念,又靠天意成全,个中人没得选,在世人眼中,视恩人如路人,那是人渣!”
柯霜端坐于卓轩对面,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巾,端视卓轩许久,最后带着分决然的意味,倏然起身。
“我不想做你的恩人,若论恩情,你当初在客栈治好了我的咳疾,于我有恩,咱们之间算是扯平了!你说过,要等五年,甚至十年,十年的光景不算短,这期间,你必须听我的,专心读书,活得像个人样!”
裙摆卷起一阵轻风,掀动了卓轩鬓角的散发,随着室内光线的一暗一亮,那道婀娜的身姿飘入竹林内,给翠绿的竹林添加了一分艳丽的色彩。
透过竹林幽径,越过院墙,卓轩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官道上,经过那条官道,可达白云观,还能远抵西山。
草木葱茏的原野,远山濛濛的轮廓,宛如一抹精妙的剪影,与晃动的人影一道,映入眼帘,突然间,卓轩的心弦似乎被人撩拨了一下。
水波浩渺的西海成了他记忆中的失乐园,整个灵魂好像遗失在那里,被浪涛卷走了,他以为这就是自己命中的最终归宿,可是,在这块隐秘的寄居地,在散发着厚重书卷气的柯家,他的灵魂在渐渐归体,某些僵化的神经末梢在缓慢苏醒,这让他非常不安。
原以为自己即便活着,也只有一个目的,故而会变得沉默寡言,只会为那个终极目标守望,直到此刻,他才发觉自己仍在贪念人生,特别是贪念人生中某些奇妙的体验。
他居然会笑,而且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尤其是独自面对柯霜的时候,他从未想过要关上心扉。
你特么有何资格说笑!他暗中投给自己一个鄙夷的眼神。
读书!
没有什么事比读书更能让他超然物外了,于是,卓轩提起笔,从头至尾抄写《孟子》。
占有了宿主的楷书功底,他自能获取一个较高的起点,练字至今,书法造诣到了一定火候,想不突飞猛进都难。
若回到另一个时代,这手漂亮的楷书不知要羡煞多少现代学子。
时间过得很快,临近午膳时分,卓轩体内仿佛装有一座无比精确的生物钟,腹中饥饿感袭来,他不由自主的放下笔,倾耳捕捉那道熟悉的脚步声。
门外迟迟没有响起期待中的脚步声,卓轩有些烦躁,起身踱起步来,等外面真的响起脚步声时,他莫名其妙的想发火。
“饿了吧?哦,我进城取衣,误了送膳时辰。”
柯霜捧着一叠崭新的衣物,琴儿提着食盒,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进了独室。
柯霜将衣物搁在床榻上,有长衫、青布裤,还有几件中衣,她顺手拿起一件长衫,展开,隔着一层纱巾都透出了一脸的得意劲,“当初在西直门大街多番打听,终于找了家最有名的衣坊,嗯,做出来的衣服果真不比寻常!”
西直门大街?卓轩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直跳。
猛的看向柯霜手中的长衫,但见此衣用的是浅蓝色布料,做工极为精致,悬在那里,隐隐透着分飘逸之气。
卓轩大步奔过去,一把夺过长衫,“一定是柳絮妹妹做的!”
柯霜吓了一跳,怔怔的道:“柳絮妹妹?是你家中的使唤丫鬟么?”
“闭嘴!”
莫名的火气突然窜上心头,卓轩的情绪瞬间失控,一声大吼,吓得柯霜、琴儿连连后退。
“呜呜呜······”
柯霜转身跑出独室,琴儿跟了过去,撇下卓轩一人在屋里独自发呆。
第265章 两处伤心()
心中涌起无限期待,可是,答案非常无情!
瞟一眼针脚处,卓轩发现,这件长衫并非出自柳絮之手,一时间,思绪如潮,却又一片混沌,有如西海的烟波,悠远,浩淼,既在模糊又像在隐隐重现某些往事。
唉,多想做一条没有记忆的鱼儿,凭本能活着,且活且珍惜······
目光不由自主的移向竹林幽径,斯人已远,摇曳的枝叶、晃动的光影追逐着微风,除此之外,那里并无别的景致。
没有食欲,也不想读书,卓轩斜躺在椅背上,浑浑噩噩度过了两个时辰。
黄昏时分,柯霜没来送膳,提着食盒走进独室的,却是多日不见的蒋婶,看见案上的饭菜一口未动,蒋婶当即取出热食,将冷食收入食盒,然后盯住萎靡不振的卓轩,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公子怎能冲姐儿发火?当初你伤成那样,姐儿把你拉回家,背了多大的干系?一连几拨人上门打探你的消息,都是些狠角色呀,场面好吓人,我就吃过他们的苦头!当时柯爷不在家,一家主仆全是女人,都慌了神,也就姐儿敢为你出头!还有后来,你几日不省人事,以为我一个婆子搬得动你?多亏了姐儿,状元家的闺秀亲手伺候你,那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可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
本来卓轩心里自责的滋味朦朦胧胧的,不太明显,经蒋婶这么一说,他开始暗中自责起来。
“蒋婶数落得对,我受过伤,很重很重的伤,脑子大概也落下了病根,故而好歹不分。”
“哎哟,呸呸呸,这话可别乱说!我不知公子的来历,不知你因何事受伤,姐儿也不让我们打听。虽不知公子的底细,但我看得出来,公子聪明,脑子哪有毛病?”听见卓轩认错,蒋婶很满意,走近卓轩,眼中略含深意道:“婆子我上了年纪,眼睛却不瞎,姐儿不高兴,多半是伤心闹的,她好像没生你的气。”
“有劳······蒋婶带句话,就说我事后懊悔不已,请霜儿姑娘别往心里去。”
“你叫她霜儿?”蒋婶诧异半天,突然醒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颠着小脚跑到门口,“我可不会带话,要认错你就去姐儿那里当面认错!”
卓轩嗫嚅道:“蒋婶先带话,我再······找机会道歉。”
蒋婶侧着头,好奇的道:“听琴儿说,你午前脱口喊出一名女子的名字,好像叫······柳絮,你还叫她妹妹,她是谁?是老家与你定亲的女孩子吗?”
卓轩黯然摇头,“她是我师傅的女儿,我们祖居河南开封府,近十年前家乡闹灾荒,家人外出逃荒,被人雇到阳和城附近做庄户,我们都是流民。我父母几年前就罹难了,只能跟着叔婶过日子,家里······呆不住,就随柳絮的父亲习武,那时候······我总饿肚子,蒋婶不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好难受!”
思绪悠然回到过去的岁月,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是柳絮经常给我送吃的,让我不至于饿得连习武的力气都没有。后来,鞑贼侵犯大同,我们与家人离散,一起山居躲避战乱,不久后一起奔赴大同城避难,又一起辗转来到京城,一道经历了太多事······”顿了顿,卓轩感慨道:“我们不是兄妹,却胜似兄妹!”
“你们之间仅仅只有兄妹情谊?”
卓轩很不理解蒋婶为何要如此发问,就凝神想了想,点头确认道:“是的,我们就是异姓兄妹!”
“哦,她······人在哪里?”
蒋婶无意间提及卓轩的伤心事,这次他没有生恼,心中亦无伤感,而是非常平静的道:“投湖喽!那么大的西海,烟波浩渺,她应该化身成了水中仙子,守护者许多人的平安!”
“什么!投······投湖了?”蒋婶吃惊不小,立马意识到不能就此事刨根问底纠缠个没完,应尽早岔开话题,就缓声道:“好吧,公子快用膳,身子复原不久,可不能饿着,我看你吃饭,吃完后我收拾收拾,再回姐儿那里。”
黄昏后食铺里没多少客人,琴儿回家伺候戴氏去了,有堂倌招呼客人,账房管客人结账,柯霜可以赋闲,就把自己关在里间,幽幽的定在座上,眼角泪痕未干。
她也搞不明白,自己受到卓轩疾言喝斥后,怎么会如此伤心,以至于过了几个时辰,心中依然非常难受。
蒋婶从卓轩那里回来,放下食盒,一一取出装冷饭冷菜的碗盘,撇嘴冲柯霜直摇头,“唉,姐儿走后,公子一直在自责,这不,午间的饭菜一口未动!”
柯霜直愣愣站起身,浑然忘却了方才的难受劲,一把扶住蒋婶,急道:“他怎么能不用膳呢?您也真是的,也不叮嘱他用膳,由着他饿肚子!”
蒋婶笑道:“姐儿别担心,晚膳时我盯着他,吃得可不少。”
“那便好,那便好!”柯霜长舒一口气,冷不丁瞥见蒋婶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眼里似有分审视的意味,就佯嗔道:“自责便饿肚子?哼,他这是被人伺候惯出来的毛病!”
蒋婶笑而不语,将冷饭冷菜放入食柜,想到从卓轩嘴里粗略得知的柳絮其人,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伤感。
“公子说,那个柳絮是他师傅的女儿,与他一样,祖居河南开封府,家人都是逃荒的流民,在阳和城附近给人做庄户,后来鞑子打过来,他们与家人离散,就一起逃难,姐儿应该明白,他们二人共过患难。”
柯霜心里明明对那个叫柳絮的女子极有兴趣,面上却装得满不在乎,淡淡的道:“蒋婶提她作甚?”
“公子说,相处多年,他们二人形同异性兄妹。”
“兄妹?”柯霜自然明白卓轩亲口说出他与柳絮是“兄妹”,似乎是想澄清什么,就故意矫情的道:“做兄妹有何意思?成年后迟早会各奔东西,还不如做夫妻,可以终生形影不离!”
蒋婶长叹一声,黯然道:“形影不离?如今他们已是阴阳两隔!公子没明说,我不方便问,不知何故,那个柳絮······投湖了!”
“阴阳两隔?投······投湖了!”柯霜惊道。
第266章 未来还有机会娶妻生子么?()
蒋婶对发生在海子边的那场血腥搏杀知之甚少,且无从知晓卓轩的受伤与之有何关联,但柯霜不同,她从哥哥那里得知了许多内情,晓得有人用计设伏,本想置卓轩于死地,不料阴差阳错,卓轩临时改变行程,去了趟东安门,故而幸免于死。
代卓轩遭遇不测的却是一名曾与他并肩作战的生死弟兄,据说此人来头不小,是定襄伯郭登的女婿、京军数万锐骑的总教头,遇袭后只剩下小半条命,若非设伏者大概发现杀错了人,中途收了手,遇袭者的小半条命恐怕早就没了。
此外,曾在卓轩手下当过募兵、后来解甲为民的数十名护院也死于非命,其中包括卓轩的一名铁哥们。
柯霜原先以为,卓轩的搏命只是源于生死弟兄的一死一伤,身为屡次与鞑子交锋而依然存活下来的血性男儿,卓轩此举虽稍显莽撞,却也不失侠肝义胆本色。
而今得知蒋婶问来的消息,柯霜立马意识到,柳絮的投湖,应该也发生在那场事变中,是多重愤怒强烈刺激了卓轩,所以,他的搏命原因很复杂,其中显然还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因素。
既然柳絮是卓轩师傅的女儿,那么,他们二人可算是师兄妹关系,交情应该不错,且都是流民的后代,一起逃过难,经历了许多人间苦难,本来以为来到京城,可以苦尽甘来,一起拥抱崭新的未来,不料一场始料未及的杀戮骤然登场,满怀憧憬的师兄妹二人转眼就是阴阳两隔······
柯霜似乎读出了卓轩与柳絮彼时的心境,想明白了之后,渐渐生出隐隐的同情之心,特别是柳絮,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就在苦尽甘来、美好的人生际遇开始环抱她的时候,她却被逼投湖了,这不啻为令人扼腕叹息的人间悲剧。
都怪自己午间失言,竟在卓轩面前说柳絮是他的“使唤丫鬟”,太过分了!此时的柯霜也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蒋婶瞥见柯霜神色黯然,以为她又在为午间的不快而伤怀,就轻声劝道:“姐儿别把那事放心上,公子说,他将找个时候给你赔罪。”
“不,他没错,错的人是我!”柯霜声音很低,语气却显得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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