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循入殿之前,林聪已在景泰帝面前厉言抨击过陈循,说陈循“欺天负国,恃宠狎恩,豪横乡曲,凌虐贫寒,欲借机强占公用的坟山”,林聪还弹劾江西道等十三道御史畏惧当朝宰辅陈循的权势,不敢仗义执言,理应追究其风宪失职之责。
陈循自然看得出来,景泰帝大概是先劝抚好了林聪,后传他入殿,因为景泰帝的脸上并无一丝怒意。
“卿素有廉操,望珍惜羽毛。”
景泰帝惜言如金,短短十个字,却隐含着足够丰富的信息量。
陈循立马意识到,天子已认定他这个宰辅言行有亏,但庆幸的是,自己应该是安全的,不会被一帮言官弄进牢狱里,只是,他呆在首辅座位上的日子恐怕屈指可数了。
他开始怀疑老家的家人对他撒了谎,莫非家人真想利用自己的地位与权势,罗织罪名,诬告良民,乘机强占坟山?
陈循仍然无法完全相信家人会蒙骗自己,就想分辩几句,碰见林聪逼人的目光,生生闭了嘴。
景泰年间,言官的春天来了,庙堂上不再有不受制约的权力,一个小小的都给事中,品秩只是正七品,就令堂堂内阁首辅十分忌惮。
有林聪在,天子的岳父都被迫退还民田,受到圣旨严厉训诫,陈循虽为内阁首辅,却也远不如天子的岳父那般身份尊贵,哪来的底气与言官硬抗?
“臣谨记陛下的诫勉,臣告退。”
算你狠!陈循最后瞥了林聪一眼,而后缓缓退出雍肃殿,心中有分憋屈,却也只能默默忍受。
坟山纠纷谁是谁非,真相已经不重要了,在这场纷争中,他这个内阁首辅能够全身而退,实属万幸。
一名御史躬身移步至御座前,生怕外面的人听不见似的,朗声禀道:“启奏皇帝陛下,巡抚大同的左副都御史年富查明,武清侯石亨伙同武安侯郑宏等人,去年暗中吩咐都御史沈固,准石亨等的家人在大同官库多领折色粮银及绫布,共侵占白银千余两,绫布万余疋,请陛下下旨,执拿石亨等人,交付有司名正其罪!”
洪亮的禀奏声飘至殿外,文武重臣顿时如闻惊雷,齐齐一怔。
今天的天气燥热得有点反常,不少要员站在日光下,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在众人看来,景泰帝先拿自己的老丈人开刀,又拿近臣陈循、武勋石亨立威,这只是前奏,狂飙终将波及一大帮污行累累的人,到了那时,只怕许多人会人头落地,甚至祸及三族。
既然是前奏,石亨就不可能承受太严重的后果,对石亨侵占大同官库公款公物这件事,景泰帝手上的鞭子大概会高高举起,最后轻轻落下。
但石亨不这么想,他与陈循不同,陈循真的是素有廉操,而石亨却是污行累累,经不住聚光灯的使劲照射,大同那边的贪渎旧账还算小事,京城这边的诸多污行才是最要命的!
被人从大同旧账上打开了一道口子,大火就很容易延烧到京城这边的新账上,若是如此,石氏家族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更加糟糕的是,负责制衡京营总兵的于谦、范广等人,令石亨如芒在背。
石亨曾多次尝试拉拢于谦,于谦死活不上套,最近的一次拉拢,是石亨在景泰帝面前,恳请召于谦的儿子于冕入京,担任府军前卫副千户,景泰帝准了,最后却遭到于谦毅然决然的拒绝。
在石亨的记忆里,于谦决然的言辞至今音犹在耳。
“为人父者,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显荣显贵?但如今正值国家多事之秋,选人用人应以公义为先,臣的儿子臣自己知道,他的才干不足以胜任副千户,武清侯不去举荐隐于世外的贤才,也不选拔埋没于行伍之中、身份卑微的英才,却极力举荐臣那个资质平庸的儿子,这对天下无数不知名的贤良义士而言,公平何在!”
“于谦究竟知道我石亨多少底细?”石亨暗自问道。
想了很多,石亨越想越心虚,中衣早被冷汗浸湿。
雍肃殿内,景泰帝走下御台,缓缓踱步,忽然驻足望向门外,目光明亮而又深邃。
“沈固体弱多病,已致仕在家休养,此时讯问沈固,朕于心不忍,罢了,逮捕武清侯、武安侯等人的涉事家人治罪,余者不究。”
余者不究?那就是说,石亨安全了!
殿外的王直满含深意的扫一眼石亨,非常突兀的叹道:“看得出来,皇上念兹在兹的大事便是远征瓦剌,革新内政嘛,便得将一个与大明剑拔弩张的外敌引以为借口,他日一旦重开大战,皇上一言九鼎,对内对外想做什么,皇上自能言出必行,谁也阻止不了,届时咱们这些人的说话分量将会变得十分轻微。”
石亨暗自一惊,扭头冲身边的张軏悄声道:“近来大同那边有何异常消息?”
张軏挂着一脸轻松的笑意,目光却显得无比冷酷,“侯爷不用担心郭登,即便他是雄鹰,一旦折断翅膀,也飞不了三尺高。”
石亨深吸一口气,然后徐徐呼气,胸膛随之微微起伏,脸上隐隐浮起一分狞色。
他的思维在快速聚焦,终于聚焦到一个人身上,那人就是······
卓轩!
第243章 风云突变()
天气反常,卓轩坐在马车内,闷得难受,就将车帘全部撩开,发觉外面依然无风。
马车从安定门大街西拐,拐入顺天府街,先后驶过临街的顺天府衙署、鼓楼,前方的行人愈来愈疏。
“卓轩,卓兄弟!”
熟悉的声音飘入耳中,卓轩循声望去,但见街边柳树下,一张熟悉的人面蓦然映入眼帘。
“嘿,吕良,吕兄!”
急忙吩咐车夫驻马,卓轩飞快的跳下马车,朝吕良那边奔去。
吕良快步迎过来,双方执手凝视一番,随即哈哈大笑,如心有灵犀似的,两人稍一用力,肩头碰在一起。
“吕兄,你真不够意思,来京城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咱们还是当初并肩驰骋疆场的生死兄弟么?”
“你还说我,把往日的弟兄忘在一边,也不知躲在哪里独享清福,哼,不够意思!我和嫣儿赶在上元节之前便已入京,到处打听你,都快两个月了,仍不知你的下落,若再找不到你,我打算敲着铜锣,走街串巷叫唤你的名字,看你现不现身!”
“哈哈哈······这招有趣,不妨再牵一只猴子,这样离京时你就不缺盘缠了,哈哈哈······诶,你们上元节前就已入京,所为何事?”
“训练京营数万骑兵。”
“训练精骑?”卓轩猛然想起当初卖马时给于谦举荐练兵人选那件事,便笑道:“吕指挥使一跃而为京军教头,前程不可限量,可喜可贺!”
吕良撇撇嘴,“兵部移文大同总镇署时,明点着要嫣儿随行,嘿,调派军官还得捎带女眷,这可是军中从未有过的荒唐事,也不知是哪个被猪油蒙了心的家伙出的馊主意!”
你这张臭嘴······日!卓轩使上五成劲力,一拳擂中吕良的胸口,“算了吧,既做教头,又有美眷陪伴,别得了便宜卖乖。”
“可嫣儿已有身孕······”
“这么快?哈哈哈······吕兄铳法惊人,没怎么空耗弹药啊!”
“去你的!”吕良回敬了卓轩一拳。
“诶······”卓轩挠挠头,“你妻子郭嫣呢?”
“哦,去你家做客,不便空着手,我在这里等你,她去鼓楼那边置办礼物,我们相约在海子石桥附近会合。”
卓轩微微一惊,“你从何知道今日我会途经此地?而且,你怎么知道去我家的方向?”
吕良神秘的笑了笑,“你藏得再深,也瞒不了所有的人,今日碰巧,问对人了······”
“卓爷!”
浣秋突然出现在卓轩、吕良面前,卓轩诧异的看看四周,发觉附近除了自己那辆马车外,并无别的马车与轿辇停放。
“你来作甚?”
浣秋礼道:“小姐命奴婢前来告诉爷一声,有人急着见爷,正候在东安门外。”
“谁?”
浣秋摇摇头。
难道景泰帝又有新的旨意?卓轩想了想,冲吕良道:“吕兄,她叫浣秋,柳絮妹妹身边的丫鬟,你随她去石桥边等候你妻子,然后先去我家中小坐,这辆马车归你,我另叫马车。”
“行,别让我和嫣儿等太久。”
“放心吧,我去去就回,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挥手告别吕良,截停一辆没载客的马车,下意识的回头看看浣秋,见她神态自然,卓轩暗中埋怨自己心理阴暗,当即登车离去。
吕良登上马车,回头问浣秋道:“姑娘与我同乘一辆马车?”
“不,奴婢乘车在前面引路,请吕爷跟着。”
浣秋招招手,一辆马车很快就驶出巷口。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离顺天府大街,顺着蜿蜒的土路,转往西北方向行驶,土路两侧绿树成行,寥寥几处民居掩映在离土路近半里远的绿林间。
土路曲曲折折的,树木挡住了视线,吕良看不见前面的马车,就催车夫加速,可追出三里远,仍不见那辆引路的马车。
转了两道弯,马车上了石桥,隆起的桥面先是封住了吕良的视野,而后那道弧线随着马车的登高而迅速下沉,终于将前方宽阔的平野展露出来。
可是,前面那辆马车却已不见踪影。
“浣秋乘坐的马车明明走在前面,怎么突然不见了?邪门!”吕良直皱眉头,举目四顾,但见石桥两侧全是水,越往远处,水面越宽阔。
而在石桥对面,南北两侧的土路及土路之外的旷野上,莫说马车,就是人影也看不到一个。
中年车夫也在犯楞,赶着马车远远驶离桥面,停在路边,下车四下张望,不停的挠头。
“不会掉桥下了吧?”
吕良回望石桥,眺望来时的土路,那里也是空无人影。
艳阳当空,四下里无风,路边的湖面平滑如镜,湖面倒映着蓝天,还映着一群浮游的小鱼。
“咕咚”,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响,浮游的小鱼齐齐扎入水底。
吕良顿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身为行伍中人,战争经历让他的嗅觉变得非常灵敏,此刻,直觉告诉他,可怕的寂静中,方才那声轻响殊为可疑。
然而,他身着便装,未带兵器,身边连个侍卫也没有,不好应对危情。
微微探出身子,警惕的张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空中一大片快速移动的黑点。
那不是飞蝗,而是箭雨!
“快躲······”
吕良冲车夫叫喊起来,可是,箭矢来得太多、太快,他意识到自己与车夫一样,要想摆脱密集箭雨的覆盖,注定会是徒劳的。
嗖!嗖!嗖······
“郭姐姐真来京城啦?”在紧邻照壁的地方,柳絮登上马车,兴奋的问道。
浣秋跟在柳絮身后上车,扶柳絮落座,笑道:“是的,卓爷正与她夫妇二人在石桥那边说话呢。”
“卓轩哥哥为何不请他们到家中说话?”
“这个······奴婢不知,许是吕爷有事不太方便登门造访吧。”
“嗯,多半是不方便,快,你带我去西海边见郭姐姐!”
侧门打开,马车缓缓驶出宅院。
舒展鸿追着马车来到院外,见宅院附近只有寥寥几名路人,那帮每日都在此晃动的锦衣卫却不知所踪。
舒展鸿心中非常不安,急忙跑进院内,叫来唐戈,“赶快召集所有的人,一个不落下,全跟着我,追上柳絮的马车。”
“是!”
第244章 誓杀仇雠()
燥热的天气招来了滚滚春雷和瓢泼大雨,暴雨只持续了片刻功夫,干燥的大地上刚刚形成片片水洼,积水即将奔涌喧嚣之时,暴雨骤歇。
凉风习习,空中仍飘着零星的雨滴,轰隆隆的雷声响在遥远的天边。
卓轩在东安门外根本就没有找到约他见面的人,那里不见一名宦官,可以确认,景泰帝并未派人给他传旨。
心咯噔一沉,本能驱使着他快步返回街市,叫上马车往回赶,途中一个劲的催促车夫加速。
回到宅院,从前院跑进内院,又从内院跑进后院,不见吕良、郭嫣,也不见柳絮、舒展鸿,连那帮负责护院的昔日部属也不知去了哪里。
“柳絮妹妹呢?”
见卓轩脸色凝重得有点吓人,仆妇与丫鬟们齐齐怔在那里,忘了答话。
月儿率先反应过来,“哦,回爷的话,听说······姐儿去了西海。”
啊!
卓轩顿感情势不妙,腾腾腾的跑回内院,一头钻进主房,翻出闲置半年之久的头盔、锁子甲,迅速披挂齐整,顺手操起大枪,然后奔至马厩牵了妞妞,翻身上马。
“驾!”
仆妇、丫鬟小心翼翼的围过来,无比诧异的目送卓轩策马奔出内院。
一群锦衣卫从远处朝宅院这边疾奔,途中撞见卓轩,瞧见他的装束与手中的大枪,无不骇然,本想截住他的去路,末了却又如商量好了似的,齐齐闪到一边,任卓轩奔驰而去。
“瞧这架势,多半会出人命,范副总兵正在西直门一带巡营,快去告知范将军!”一名校尉焦急的道。
迅马如电,离石桥只有不足一里远了,但闻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血腥味。
转过一道弯,映入眼帘的一幕令卓轩心如针锥。
吕良倚在马车上,身披无数创伤,左肩、左胸各插有一支箭矢。
他原本空着手,此刻手里却多了一柄长刀。
在吕良身前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多具尸体,满地血渍未能被那阵骤雨冲刷干净。
“吕兄!”
跳下马背,卓轩奔过去扶住吕良,探探他的鼻息,却是气若游丝。
“吕兄!吕兄······”
吕良艰难的睁开双眼,望望卓轩,笑了笑,目光有些发散,“兄弟,你······终于来了,我杀了十几人,贼人太多,我······实在是······杀不动了。”
“吕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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