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成为大文豪,做官根本不用秘书代为拟稿,也没人有资格给他们拟稿。
然而,他们不谙人情世故,什么实事也做不了,缺乏观察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一朝为官,面对纷繁的实务,读的那些圣贤书派不上用场,于是,他们需要师爷、幕僚辅助他们处理日常事务。
而师爷、幕僚都是些精于世故的油滑之人,很容易将节奏带偏,使得一个又一个饱学之士最终落入陈腐的官场套路。
不落入套路难以做官,而一旦落入套路,就会渐渐背弃当初饱读圣贤书时“修齐治平”的初衷。
柯潜回到膳房,没去同乡桌上就座,而是坐到卓轩身边。
“卓贤弟,明早我去礼部贡院参考,临行前给店家打声招呼,你可以随时去我房间阅读经书和愚兄的读书札记。”
“多谢兄台。”
忽然,那边席间骚动起来。
这家客栈入住的士子不是福建籍就是江西籍的,两省学子聚在一起,暗中较着劲,席间话一多,就发生了争执。
“穷山恶水出刁民,正统年间福建的邓茂七煽动佃农造反,直杀得人头滚滚,赤地千里,哼,福建人头上天生长有反骨!”
“江西才是匪窝!福建的叛民大多是从江西跑过去的,而且,江西本地常有匪患,这几年多名匪首被押赴京师问斩,哼,江西自古就是匪巢!”
“你信口雌黄!”
“你胡说八道!”
两省学子分成两班,人数大体相当,一时间壁垒分明,吵得不可开交。
饱学之士吵架,实在是有辱斯文,卓轩目睹这一幕,顿觉得文人相轻的传说还是极有道理的,文人对谁都可以斯文,就是对同类有种发自骨子里的不服,吵起架来,不像泼妇骂街那样脏话连篇,却也声嘶力竭,瞬间变成犟驴,九头牛也拉不回。
一名江西籍的学子急了,斜视柯潜喷道:“莆田出骗子!”
我又没招惹你!柯潜过于忠厚,心中难受,但没有拿话语回敬对方。
吴汇看不下去了,起身连连摆手,招呼同乡入座,“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大家同属一科考生,这是缘分,何必为了一点枝节小事撕破脸皮?”
还别说,吴汇极有学生领袖的气质,只出面劝了几句,众人就噤声了。
吴汇离席来到卓轩桌上,挨着柯潜入座,“柯兄别介意。”
柯潜爽快的回道:“无妨,咱们的考官相同,也算是同窗,偶尔打打嘴仗,无伤大雅。”
“柯兄所言极是。”吴汇哂然一笑,随即转视卓轩,郑重其事的道:“小兄弟,猜猜看,我与柯兄二人,谁能考中会元?”
这不还是在较劲么?
卓轩本来认定柯潜的运气应该不错,老天爱笨小孩嘛,嘴上却道:“二位兄台都是解元,学问自非旁人可比,谁能考中会元乃至状元,全看临场发挥如何,拭目以待吧。”
第236章 冰姑娘()
次日早起,卓轩外出晨练,回来后发觉士子全离开客栈赶考去了,客栈内显得异常冷清。
他突然意识到当初选择入住青云客栈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考生都去了礼部贡院,自己独守客栈九天,这期间根本就没机会与他们交流。
百无聊赖之下,找到店家,说要进柯潜的房间读书,好在柯潜临行前没忘给店家到招呼,店家问明卓轩的姓氏后,瞧瞧他的模样,就让人打开柯潜的房间,准卓轩入内。
虚掩上房门,在书案边入座,瞥见十余本读书札记装订成册,码成厚厚的一摞,卓轩拿起最上面的一册,仔细阅读起来。
此册是关于《论语》的札记,上面逐句给出了对论语的解读,还旁注有心得体会,有了这些札记,再结合朱熹的《四书集注》,潜心揣摩,应该能准确理解《四书》的微言大义。
卓轩很想知道柯潜对孔子那句备受后人诟病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是如何解读的,就快速翻看册页。
嘿,找到了!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朱子有注:此小人亦谓仆隶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庄以莅之,慈以畜之,则无二者之患矣。”
这里,柯潜完全遵循了朱熹的解读,认为女子是指妾,小人是指仆人,君子对于仆妾,要以庒警的姿态与他们相处,以慈爱之心畜养他们,如此就不会有“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这两患了。
按照朱熹的解读,孔子此番话是在探讨关于如何“齐家”的问题,因为女子与小人最难养,所以能处理好与他们的关系,齐家就不成问题了。
卓轩无从知晓《论语》记录的孔子原话是否有漏掉的部分,也无从知晓孔子的本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明代儒学就是按照朱熹的集注解读孔子的原话的。
而在卓轩所处的另一个时代,许多国学大师给出了各种标新立异的解读,有“文明断代”之嫌。
“饱读圣贤书后,万一幸运的回归另一个时代,我说不定能成为国学大师,嘿嘿!”
脑中闪过此念,卓轩读书的欲望就更强烈了,想到读四书与经史非一朝一夕之功,就撇下札记,转而翻阅柯潜的制义文及其收藏的时文。
昨天柯潜许诺以书稿相赠,卓轩却不便当即取走,珍贵的书稿大可做传家之用,至少,要等柯潜挑出几份精品压箱后,卓轩才能厚着脸皮将其余的书稿拿走。
信手拿起一份书稿,是关于《论语》中“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这段话的制义文,不知是否出于柯潜之手。
“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
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告哀公······
阖闾之内,乃积乃仓,而所谓仰事抚育者无忧矣;田野之间,如茨如梁,而所谓养生送死者无憾矣······”
仗着此世宿主的儒学底子,卓轩勉强能读懂该文。
这是一篇典型的八股文,有些地方用的是骈文格式,其思想深度,用词之精妙,显示出作者深厚的功力,作者绝对不是二十岁以下的年少士子。
卓轩不禁暗中掂量起来:自己想要写出如此高质量的制义文,仅仅寒窗苦读三五载是肯定做不到的。
接下来,他摒弃一切杂念,又仔细阅读了数篇制义文,试图通过自己的专注,让灵魂走进明代士子的精神世界,并与之形成共振共鸣。
与士子们截然不同的是,他年虽少,却拥有士子无法相比的丰富阅历,逃过难,狩过猎,屡次亲眼目睹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场景,后来披坚执锐,与鞑子展开殊死较量,入京后经商,看多了世间百态······
这样的经历让他很难在思想上与士子们完全形成共鸣。
他以为,日后入学就读,除了铸就不俗的儒学造诣,写得一手漂亮的好文章之外,还要针对大明的时弊,从儒学之外寻找更加对症的策略,不会抛弃以鬼谷子为代表的纵横家的学说,甚至有可能拾起法家思想,兼收并蓄,采百家之长。
汉代的贾谊、晁错应该是具有法家思想的人物,敢于直面大汉的各种积弊,敢于无情的揭丑,并为了消除积弊进行不懈探索与抗争,他们个人的命运是悲惨的,但大汉是幸运的,最终实现了真正的强大。
当然,卓轩不会愚蠢的试图参政议政,他只想在风云莫测的世道中,做一个明白人,这对经商而言,大有裨益。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名脸上蒙着纱巾,身着褙子的女子进了房间。
“哥······啊,原来是你?”声音很轻,细如蚊吟。
她应该是柯潜的妹妹。
迅速确认了这一点,卓轩起身道:“我获柯兄准允,来此读书。”
卓轩仔细看了看,想透过纱巾看清她的面容,这番努力自然是徒劳的。
她的腰身纤细,身姿曼妙,却以纱巾蒙面,显而易见,在住有一大帮男子的客栈内,她出行时非常小心,任何时候都不愿让人瞧见她的真容。
嗯,多半是个闺阁女子!
卓轩还想与她攀谈几句,却见她急急的退出门外,带上房门,接下来,对面响起急促的开门声。
“砰!”关门时她似乎用足了十成劲力,随即传来一阵猛插门栓的声音。
我有那么猥琐吗?
凭那句“原来是你?”卓轩可以判断出,那日柯潜的妹妹肯定在马车内偷瞧过他,只是这番偷瞧给她留下的印象好像不怎么好,否则,她今天就不会像防备登徒子那样防备他了。
“哼,又一个何仙姑!”
卓轩很不高兴,内心变得恶毒起来,把柯潜的妹妹想象成大同那个资源错配的奇怪女子,并为这番有趣的联想暗自得意。
刚想入座继续阅读书稿,忽闻对面传来一阵咳嗽声,持续了很长时间。
“唉,几副汤药钱又白扔了,所谓的京城名医不过如此!”卓轩自言自语道。
想到柯潜慷慨允诺以书稿相赠,说不定还会把读书札记送给自己,卓轩觉得自己该投桃报李,为柯潜做点什么才好。
起身开门,走到廊上,轻轻敲敲对面的房门。
“姑娘,看你走路的姿态,精神倒好,应该没什么大病。”
第237章 学海无涯苦作舟()
见里面的人没做回应,卓轩以为是自己方才说话的声音太低所致,就拉高声调道:“我读过医书,照你的病症看,应该是入秋后受了风寒,因错过最佳治疗时机,加上你体弱,拖得太久,便落下了病根,不过无妨,每日服用三次苏子杏仁汤,辅以食补,不出半月,应能痊愈。”
里面的人终于打破了沉默:“快走吧,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光天化日之下,堵住女子的房门胡言乱语,也不怕别人笑话!”
她的语气满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卓轩听着就不爽,要不是看在柯潜的份上······不,要不是看在那些珍贵书稿和札记的份上,他恐怕会扭头就走,走时猛踹房门一脚,吓唬吓唬里面那个冰姑娘。
“罢了,与一名女子较劲,哪还像个男子汉?干脆好事做到底,给她配药熬汤,顺便吩咐家里的厨娘每日做几样滋补的膳食,只当这是先行回报柯潜好了!”
卓轩回了趟家,吩咐仆人从自家药铺抓了药,并让厨娘遵照自己开出的食谱加做三样膳食,每日三次,由唐戈送到青云客栈。
午初时分,唐戈准时送来汤药与膳食,卓轩让店家叫来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将它们送到柯潜妹妹的房间,并声称这是柯潜让做的。
妇人狐疑的盯着卓轩道:“汤药、膳食······干净吗?”
“嘿,世间只有黑店,从未听说有黑心的住客,若担心汤药、膳食里下了蒙汗药,婆婆不妨在她房里呆上半个时辰,看看便知分晓。”
客栈老板是一名微胖的中年男子,闻言摆摆手,冲妇人道:“只管送去,这位公子是柯爷的好友,柯爷今早留话给我,准这位公子随时出入他的房间,人家受人之托,照料其妹,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柯潜等士子已有举人的功名在身,包括店家在内的寻常百姓都得管他们叫爷。
妇人将汤药、膳食送到柯潜妹妹的房间,不料冰姑娘严词不受,妇人方才在店家那里受了点气,心里窝着火,言语上就不讲究了。
“你哥哥让人备下的,寻常汤药、膳食而已,又吃不死人,干嘛让我一个老婆子为难!”
听说是自己的哥哥让人做的,柯潜的妹妹当即放缓语气,道一声“有劳了”,收下汤药与膳食。
卓轩从柯潜房间取了读书札记与一本《论语》单行本,回到自己的上房读书,以免再与那个冷冰冰的蒙面女子碰面,无端添堵。
倚仗宿主的读书底子,他能一字不差的背诵整本《论语》,如今对照柯潜的札记,潜心揣摩数日,对《论语》的理解深度就提升了好几个层次。
这期间,唐戈每日三次给柯潜的妹妹送膳食、汤药,每次都交由店家吩咐妇人送到柯潜妹妹手上。
卓轩则在客栈用膳。
这天,李安突然来到青云客栈。
有锦衣卫暗中尾随卓轩,李安自然很容易找到卓轩。
“嘿嘿嘿······卓将军,皇上今日突然想起了阁下,命洒家出来看看,看阁下的心思是否落在会试上。”
“李典簿不都看见了么?哦,会试第三场要考经史,李典簿能否给我抄来那场考试的试题?”
李安摸摸脑袋,片刻后笑道:“考题万不可外泄,不如这样,等第三场考试开考后,洒家再请人抄来试题,如何?”
“好吧。”
“全抄吗?”
卓轩想了想,《尚书》、《周易》、《礼记》没学,抄来了也是白浪费眼力,而理解《春秋》经义太难······还是看看《诗经》的试题吧,这个应该比较简单。
孔子以“思无邪”三字高度概括《诗经》,可在另一个时代,卓轩学《关雎》、《蒹葭》时,怎么也做不到“思无邪”。
明明对窈窕淑女念念不忘,却不敢去表白、约会,更不敢钻女子家的后花园,只顾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把自己搞得“辗转反侧”,实在忍不住了,就以琴瑟、钟鼓含蓄的撩她。
嗯,以乐器撩妹是君子,以语言撩妹是小人,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可以按撩妹的方式加以区分,滑稽······
罪过罪过,怎么能“思有邪”呢?还是牢记孔圣人的圣言吧:《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我只想看看关于《诗经》的试题。”
会试第三场考试开考后,李安果然抄来了四道《诗经》经义题,卓轩接过来看了看,立马傻了眼。
第一题是:“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没学过啊,看不太懂,怎么写制义文?
还别说,抄题人颇为有心,在试题后面注明此段诗文出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