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叹了口气,似乎眨眼间,半年又过去了。
与李承乾结怨几年了?也许是贞观十一年吧,有人说人性本恶,恩情转瞬即忘,而细微的仇恨却能记住一辈子,可李素却真的不大记得与李承乾之间到底是哪一年结的怨了,仔细想想,似乎连结怨的原因都有些模糊,可是,莫名其妙的,他和李承乾之间的仇恨却越来越不可化解,仿佛背后有一双大手使劲的刻意的将他推到李承乾的对立面,从此不共戴天,势不两立。
直到现在,李素对李承乾仍谈不上太大的恨意,除了刺杀老爹令他确实生了怒火,不管不顾地报复了回去,其余的恩怨,实在不值一提。
然而,他和李承乾之间的仇恨终究还是无法调和了,人性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没有太大的恨意,可彼此就是想********置对方于死地。只因李素心里清楚,自己绝不能让李承乾继续当这个太子,因为他也不知道历史会不会因他而改变了轨道,所以李素必须要推翻他,否则一旦历史改变,李承乾果真当上了皇帝,那便是李素全家的末日,李承乾绝不会容许自己的仇人在眼皮子底下蹦达的。
斗争到了这一步,置对方于死地已经与曾经的恩怨并无太大关系了,很简单的道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时势决定敌友,踏进朝堂的人都身不由己,利益高于一切,哪怕没有任何恩怨和理由,该出手弄死就必须弄死,不弄死他,他就要弄死我,塔尖的风景虽美,但残酷得令人心寒。
这一次,李承乾也该倒了。
静立于魏王府前,李素呆呆出神,不知过了多久,方老五唤醒了他。
“侯爷,回吗?天快下雨了,想回家咱们得快一点”
李素仰头看了看天色,然后叹道:“是啊,快下雨了,但愿雨后又是一个朗朗乾坤。”
方老五咧嘴笑道:“下不下雨都是朗朗乾坤,谁敢不朗朗,老子活劈了他。”
太极宫。
裴俨走在通往万春殿的路上。
裴俨四十来岁年纪,其父曾是跟随高祖李渊打江山的功臣之一,大唐立国后,裴俨荫父恩而入官,朝堂沉浮二十年,如今已是中书省右谏议大夫,专司上谏,廷议,封事。
裴俨的脚步很轻,但每一步迈出皆中规中矩,步履之间仿佛用尺量过似的,每一步的距离大小完全一样,只从他的迈步姿态便可看出,其人在生活中怎样的严谨自律。
他的表情永远带着不苟言笑的肃然,就连与人闲聊都仿佛在讨论军国大事一般,每说一句话都要细细思量过后再说出口,所以二十年朝堂沉浮下来,因为他的性格,裴俨并未交到多少朋友,却也没有什么敌人。
今日进万春殿,裴俨打算履行自己的职责,“右谏议大夫”的主要职责,就是上谏。
李世民在万春殿内批阅奏疏。
万春殿就在立政殿的旁边,立政殿是三省宰相办公的地方,而李世民批阅奏疏比较随性,有时候在甘露殿,有时候又在别的宫殿,召见朝臣也是如此,对于比较亲近的朝臣,如长孙无忌,房玄龄,还有那帮老杀才将军以及李素等人,基本都在甘露殿召见,至于别的朝臣,可就没这般殊荣了,裴俨便是如此,这种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性格,导致李世民也对他亲近不起来,召见他便选在万春殿。
走到万春殿外廊柱下,裴俨整了整衣冠,然后扬声道:“臣,右谏议大夫裴俨,请觐天颜。”
过了片刻,殿内走出一名宦官,面无表情地道:“陛下宣裴俨进殿。”
裴俨谢过,迈着小步跨进了殿门,见李世民头也不抬地批阅奏疏,裴俨躬身行礼,道:“臣裴俨,拜见陛下。”
李世民搁下笔,揉了揉额头。
最近很烦,烦心事太多,夏末各地汛情不绝,黄河再度决堤,沿岸州县灾情惨重,大唐从内务到外交皆忙得一塌糊涂,更不省心的是,家里还出了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大混帐,偏偏这个混帐是自己册封的太子,几次动了易储之心,无奈却被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劝住,说的都是场面话,什么“礼不可废”,什么“废长立幼于礼不合”,话里话外都是劝他息了易储之心,当然,众人的言下之意李世民也听出来了。
你本来是老二,大逆不道弑兄杀弟才继承了皇位,这事儿天下人都记着呢,都盯着你呢,现在你又想把嫡长子废了立另外一个皇子,你是想作死吗?这么大的江山你还想不想玩了?
这个理由比天大,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也没多说,毕竟天家易储这种事太敏感,处处都是雷,饶是半生君臣半生诤友,这种敏感的话题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但李世民听进去了,易储的念头再次被压制下来。自己已经带给天下一个坏榜样了,下一任的大唐皇帝必须是嫡长子,不可轻易。
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李世民抬眼看到裴俨仍躬着身,于是笑道:“裴卿免礼,今日见朕,有何要事?”
裴俨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接着神情很快恢复了坚定,从怀里掏出一本奏疏双手捧着高举过头顶。
“臣启陛下,臣有事奏。”
殿内的宦官马上将奏疏接过,捧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笑着取过奏疏,随手翻开,嘴里却道:“有事你直接面奏不行吗?非得写奏疏搞得如此正式,朕实在”
语声忽然一顿,李世民已看清了奏疏上的字,神情不由一滞,接着露出几分古怪的表情。
仔细将奏疏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李世民眼皮跳了几下,然后合上奏疏,长长叹道:“裴卿为何上此本?”
裴俨凛然道:“管人间不平事。”
“东市黄守福一案,刑部和大理寺已然了结,唯一剩下的是刑部侍郎韩由的受贿案,裴卿选在这个时候重提此案,到底为了什么?”
裴俨道:“案子结了不代表高枕无忧,世间还有恶徒逍遥法外,除恶不尽,谁能说此案真正了结了?”
李世民揉着太阳穴,只觉得头更痛了。
眼前这位谏议大夫是个棒槌性子,能拿他怎么办?当初了结此案是李世民的授意,大家都不蠢,当然清楚此案背后涉及甚广,一个刑部侍郎只能算是炮灰,再往深里挖,实不知会挖出怎样的惊天人物,为了一桩寻常的凶杀案,有必要把好好的朝堂搞得人心动荡吗?
所以李世民果断喊停,查到韩由这一步就够了,黄守福的家眷突然翻供说是误饮了药物,朝中君臣也非常聪明地默认了这个事实。
这就是火候,无论蒸煮煎炒,讲究的都是一个火候,火候过了,一锅菜便糊了,大家都没法吃,李世民目光老辣,在一个最适合的点上果然停下,火候把握得特别好,从此风平浪静,大唐的马车继续滚滚向前行进
可是这个该死的裴俨,今日的奏疏上又把此案翻了出来,奏疏上不仅把汉王抖落了出来,而且言语间隐指东宫太子与此案有关。
这就非常讨厌了,逼着李世民把这团火烧得更旺盛,生生烧糊了一锅菜。
“此案到此为止,裴卿不必再深究了,连苦主的家眷都说是苦主本人误服了冲克之药而丧命,主动撤回了状诉,所谓民不举,官不究,裴卿何必又把此案翻出来?”说着李世民狠狠瞪了他一眼。
讨厌啊,左看右看讨厌!还嫌我事不够多,不够烦么?硬生生又给我添了一桩。
裴俨却丝毫不肯妥协,作死之态颇具魏徵神韵。
“陛下!这桩案子已不止是苦主的事了,而是朝堂之事!陛下,汉王跋扈长安,纵奴欺压良善,也不止这一桩案子,臣这里还有本,历数汉王殿下多年恶行,请陛下御览!”
说着裴俨从怀里又掏出一份奏疏,双手高捧过头顶。
第六百五十二章 一日定情()
重翻旧案显然是有预谋的,裴俨是执行者。
所谓“天理公道”自然是摆在明面上说的东西,如同口号一般,事实上朝堂里发生的龌龊事多了,有的被挖出来,有的永远被压下去,这个时候也没见天理公道出现支持一下正义。
可偏偏,黄守福这个原本已经了结了的案子,在有心人的运作之下被翻了出来,因为他们要求“天理公道”,要求“********”。
李世民明白裴俨的意思,所谓“********”,就是继续深挖,甚至李世民都不必亲自挖,裴俨已经把奏本呈上来了,里面历数汉王多年来的劣迹,更重要的是,黄守福一案里汉王府参与其中的所有证据。
证据有人证,也有物证,甚至还有黄守福家眷亲手画押的供词,承认是被汉王府管事崔丰所逼而诬告,总之,被了结的案子被裴俨一道奏疏全部翻了出来,还把汉王牵扯进来,事态升级了。
李世民很不悦,这是种添堵行为,给满朝君臣添堵,以前就不怎么待见裴俨,是因为这家伙死脑筋,一根肠子通到底,他眼里的世界不是黑就是白,绝不存在灰色地带,而朝堂之事,灰色地带往往是最多的,所以裴俨不但不被皇帝待见,混迹朝堂二十年也没交到几个朋友,大家都不爱和他玩。
“裴卿,此案已结,可止矣。”李世民神态坚决,随手将他的奏疏轻轻朝案上一扔。
裴俨垂头:“陛下是明君,何故纵容汉王?”
李世民脸颊一抽,眼中已积蓄怒气。
纵容?
没错,李世民是纵容,汉王是他的亲弟弟,尽管是个不争气的纨绔子弟,那也是亲弟弟,为何不能纵容?本来天下人对他当年弑兄杀弟之事颇多诟辞,现在难道又拿自己的亲弟弟开刀?天下人会怎么看他?大家眼里的帝王与禽兽何异?再说,这算多大的事?只不过一条人命而已,堂堂天家想压下一桩命案难道很难吗?为何世上偏有这么多不长眼的人窜出来败兴?
更何况,已经有一位刑部侍郎被拉下马了,现在又牵扯到汉王,如果这桩案子继续挖下去的话,不知道还会牵连多少朝臣,贞观朝堂形势一片大好,难道要选在这个时候对朝堂搞一次大清洗?
无论公与私,重翻此案都是弊大于利的,李世民当了十几年皇帝,如此简单的利弊权衡还是看得很透彻的,所以,这桩案子绝对要继续压下去。
“裴卿勿复多言,此案就此打住,你退下吧。”李世民索性懒得理他了,不耐烦地朝他挥了挥手。
裴俨不走,他还有话没说。
“陛下,这桩案是否重审,怕是由不得朝堂了”裴俨忽然叹了口气:“臣之所以上本,是因为这几日长安城里已经传遍了,汉王有不法事,长安城内几乎每个百姓都知道,臣不知传言的源头是哪里,臣只是风闻而奏事,陛下可掩臣一人之口,掩得住天下悠悠众口否?”
李世民神情一滞:“长安城传遍了?”
“是,传遍了,陛下若不信,可现在派人核实。”
李世民面露狐疑之色,朝殿内的宦官挥了挥手,宦官会意,急忙退下,看样子是出宫查实去了。
作为一位英主,李世民的性格很强势,而且特别自负,他怀疑的事情一定要亲自验证才会相信,任何人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
半个时辰后,宦官回宫了,跪在李世民面前点了点头。
李世民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眼中露出一丝杀气。
“谁传的?给朕查!”
宦官领命匆匆退下。
再望向裴俨时,李世民眼中的怒气仍未消:“裴俨,此事是你所为吗?”
“臣刚才说过,臣是风闻而奏事。”裴俨神情镇定,一脸坦荡。
李世民一挥袍袖:“尔且退下,待朕想想”
裴俨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勾,行礼后缓缓退出了万春殿。
殿内,李世民的脸色铁青,眼神杀气四溢,殿内的空气忽然变得肃杀凝滞。
天家压下一桩人命案当然容易之极,可是,若这件案子又被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谁还能压得下?再强势的皇帝也不行!
所以,这桩案子又要被翻出来了。
到底是谁,在背后弄鬼?他想达到什么目的?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忽然扭头望向殿外,咬着牙冷冷地道:“召汉王入宫!”
啪!
狠狠一记耳光,汉王李元昌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红肿起来。
李世民仍觉不解恨,又飞起一脚,李元昌被踹得倒飞出去,头碰到了大殿的门槛,一声惨叫后,鲜血从他额头汩汩流下。
“李元昌!朕知你平日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仗着皇室宗亲的身份欺男霸女,汉王府在长安城的产业不止三十个店铺吧?长安城外被你兼并的土地何止万亩!这些朕都忍了,因为你是朕的弟弟,可你,竟敢公然杀人,李元昌,当初父皇定下的大唐律,还有朕定下的贞观律,在你眼中算得什么?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李元昌只有二十多岁年纪,他是李渊老年得子,李世民说是他的兄长,实则扮演的却是严父的角色,此刻见龙颜大怒,李元昌也被吓到了,浑然不顾鲜血直流的额头,跪在李世民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嚎啕大哭。
“陛下皇兄饶我!饶我这一次!元昌实属冤枉,一切皆是家奴所为,弟亦毫不知情,直到那恶奴做下这桩事之后才对我坦白,然而那时命案已犯,一切都迟了,皇兄,我是冤枉的呀!”
李世民大怒,随即又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当朕三岁孩童可欺耶?事前你不知情,事后呢?事后你做了什么?你顺水推舟把这桩案子栽赃给别人,还指使刑部侍郎助纣为虐,朕的朗朗清平朝堂,被你搞得乌烟瘴气,长安市井民怨四起,质疑朝堂不公,君臣昏庸,这一切,朕全拜你所赐!”
李世民越说越气,又一脚狠狠踹去,李元昌被踹得打了两个滚才停住。
嗖地一下,李元昌赶紧起身,继续跪倒在李世民面前,脸色一片苍白,混杂着缕缕丝丝的鲜血,红白相间分外狼狈。
李世民此刻像一只发怒咆哮的狮子,冷酷无情的本质终于在李元昌面前完全释放出来了。
对这个亲弟弟,李世民实在是太怒其不争了,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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