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我远远看见了德加尔城堡。正门前徘徊着十几个递帖子的人。我又绕到后门,树林外有人把守,不像是精灵。我踟蹰了一会儿,转身去了首都广场。冬日的阳光金黄明亮。
临近新年。天气又好。广场上人不少。我选定了方位,绕圈画下血缚阵的四个图案,顿时惊呼声震天;我朝路灯柱子上的监控望了一眼。抱着咯咯直笑的洛瑞,走向广场东侧的冬青大街。这条大街以剧院和酒店闻名。
我用口袋里几乎所有的现金(其实也没多少)订了一间房,洗了个澡,又喂了一回洛瑞。换了尿布,然后坐在床上看电视。
五分钟不到。房门被敲响了。我淡定地打开,看见了格雷的脸。
一瞬间我的心情沉到谷底。来者是格雷,说明我的维兰不在这里的维兰身上。
片刻后我又想,至少没被雷萨捷足先登。情况也不算最坏。
他看上去一点儿都没变。从视线相接那一刻起,他就静静看着我的表情变化,许久才道:“我猜你正等着我们。贝夫人。”他扫了一眼屋内坐在床上的洛瑞。
“请叫我塔拉,我名叫席拉。塔拉。”我纠正道。
他淡淡地说:“你在前台登记的名字是席拉。贝。”
我随意挑了一下眉。表示懒得解释,他也没多说,直接从怀里摸出一副降魔锁。
“没这个必要,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没有魔力。再说,我得抱孩子。”
他不为所动。我叹了口气,撩起头发让他给我套了个项圈。洛瑞大概感觉到什么,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我转身进去抱起她,很不熟练地安抚了一会儿,她渐渐停下,警惕地盯着格雷和他身后的精灵护卫,一边瞪视一边打嗝。
我并未当自己是她的母亲,此刻却蓦然而生一种母亲般的骄傲。
格雷没再给我上手铐,示意三个精灵以楔形阵型将我围在中间,送上了停在酒店屋顶的小飞艇。我刚刚坐下,就感觉脖子后面被扎了一下,很快失去了知觉。
……
再醒来时,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我渐渐意识到自己正坐在降魔椅上,脖子和手脚都被束缚住了。身前两米外站着法米亚,盘发,一袭线条优美的红色暗纹长袍,束一条精灵式样的秘银腰带,美丽一如初见;格雷立在墙角,存在感几乎为零。
“初次见面,贝夫人。”法米亚笑得滴水不漏。
“请叫我席拉,或者塔拉,我名叫席拉。塔拉。”我仰面望着她的眼睛说,“夫人。”
“怎么,你打算与贝先生离婚了吗?”
“我不知道。”
“好吧。请问,你用血缚术困住伊丹堡六百多位市民,意欲何为呢?”
“找人。”
“可以告诉我你在找谁吗?”
“很难解释清楚,我甚至不确定他在不在这个世界上。但如果他在,这或许是让他认出我的最直接办法。”
她妩媚地一笑,朝我走近了两步,同时伸手在我额前:“你从哪里学来的血缚术?”
我不说话,直视着她。只见她美丽的黑眸因惊讶而慢慢睁大。
“……奇妙。”
她收回手,上下打量我一番,用拇指摩挲着嘴唇。维兰也有这个小动作。
看来我的小文身起作用了。
身后忽然响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我心上。
不必回头看,一股微电流条件反射似地窜过我的脊背,一个高大的身影闯入视野。维兰,穿着深灰蓝色衬衫,随意地挽着袖子,用龙族语对法米亚说:“那孩子是个纯种人类。”他说话间视线往我这边扫了扫,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的鬓角修剪得整整齐齐,头发比我的维兰更短更服帖,看得出来体格更壮实,相貌仍是一等一的出色。只是略带倦容,一看就知道生活不怎么健康。
“这可真奇妙。”法米亚一字一句地说。
维兰循着她的视线看过来,眉毛微抬,我看出了惊讶与不爽。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双眼不知何时起已满溢泪水,鼻翼都被打湿了,此刻不由自主地吸了一下鼻子,有一点泪水卡在气管。狼狈地咳嗽起来。
这当儿他跟母亲说他从未见过我。法米亚没作声,仍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抱歉,”我清了清嗓子说。“我想擦擦眼睛,可以将我的手松绑吗?”
作为俘虏提出这样的要求或许有点好笑,但法米亚歪了歪脑袋,朝格雷使了个眼色。格雷就来卸下了我的手环。
“可以再给我一条干净的手巾吗?”我老实不客气地提要求,也得到了满足。
“你见过我儿吗?”法米亚说。
我看了他们一会儿。没有回答,却问:“小女孩还好吗?”
“怎么,她不是你的女儿吗?”
“她还好吗?”
“是的。我们不会伤害一个小女孩,有人正在照顾她。”
我仔细观察维兰的表情。判断法米亚这句话所言非虚。
“我见过维兰。德加尔,但你没见过我。我有很多话要说,但只对一个人。”
法米亚轻轻翻了个白眼。可能以为碰上狂热粉丝了。她不再看我,却用龙族语跟儿子说:“这姑娘不简单。我探不到她的意识。她身上也许有屏蔽符咒。既然她喜欢你,或许你能探出些好东西。”
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一定是听错了,你在怂恿我出卖色相吗?”
这个法米亚显然和我认识的那一位一样热衷于逗弄儿子,她摸了摸他的背,哄道:“小心盘问,她说不定比你的大多数女人都有趣,你可能会栽跟头的。”
他懒懒地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法米亚亲了亲儿子的脸颊,示意格雷跟着她离开了地牢。
脚步声渐远,只剩下这个26岁的维兰。德加尔站在我面前。他从秘银盒里摸出一根烟点上,一边吸一边像打量物品那样打量我。我不喜欢他吸烟,但这模样勾起了许多回忆,让我有些怀念。
“你想对我说什么。”他的态度有些漫不经心。
“我有很多话要对一个人说,没说那个人是你。”
“你在玩儿我吗?”他眼神凌厉起来,语气仍是淡淡的。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意识到他与我那位的不同。也许是因为年龄,也许是因为经历,他似乎更擅长隐藏情绪;不过话说回来,我那位在陌生人面前,恐怕也是这样。
他过得快乐吗?从人境三国的局势来看,他所见识过的一定不及我那位;关于他的身世、他周围的一切,他了解多少?他的善良、他的能力,是否受到过他所看重的赏识?他做过多少身不由己的事,棱角和锐气经过了多少次的打磨?他是否拥有梦想,是否怀抱恐惧?
我望着他失了神,他倒也一言不发,默默地由着我看,或许也在观察我。最后我垂下眼帘,道了一声抱歉。
“我没有太多时间‘享受’你的欣赏。”他温和地说,“如果你没什么话说……”
“你杀过人吗?”
他愣了一下:“什么?”
我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他目光飘移了一下,道:“你是说直接、亲手,还是间接……”
这个问题刺痛他了,他的心还没有变得刀枪不入。我悄悄松了一口气,微笑起来:“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他看上去有点困惑。
“法米亚夫人猜对了。”我用龙族语说,满意地看着他微微变了脸色,“我在身上文了一个‘非礼勿视小文身’,因为我怕最先找到我的人不是你。”
“你……”他欲言又止,扑克脸终于出现了裂缝,从中透出震惊、警惕和慎重。(未完待续)
第219章 维兰;德加尔()
“我名叫席拉。塔拉,人类。20岁的时候,我嫁给一个名叫维兰。德加尔的龙族,他是火龙德加尔的直系后裔,生父是柯嘉。维斯特。因为种种原因,我们从灵境的微光之崖出发前往魔境,进入了龙族的高等学府金字塔林。我们在金字塔林的‘恶之城’呆了一千个日夜,维兰学了84种火系龙魔法,最后一天,他碰了黄颜色的魔法宝石,我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困在这个世界,这个席拉。塔拉的身体里,她结了婚,嫁给另一个人,还有了孩子。幸运的是她老公不常回家,我得以来到伊丹堡,在广场用血缚术制造了一些动静,希望能引起他——我的维兰——的注意。因为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像我一样,来到了这个世界,被困在什么人的身体里。”
维兰2号并未打断我的讲述,耐心地听完了,许久后说:“……这是我听过的最疯狂的故事。”
我点点头,等他的下文——“我需要看你的记忆。”
“而我需要你的承诺:一旦你明白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得帮我找到他,你得尽全力。”不用再口头利诱他,他很清楚我掌握的信息是个宝藏。
“……我保证。”
“请记得你说过这句话。”我看进他美丽的碧蓝色双眸,停了几秒,移开视线,“我的文身在……我自己来,借一下你的‘寂静’,或者别的什么刀都行,还有,请你回避一下?”
他挑挑眉,从腰后摸出一柄乌黑无光的小刀递给我。
“……你其实已经相信我了。对不对?”准备接刀的时候我飞快地瞄他一眼。
他微微一笑:“我很谨慎的。”
“嗯嗯……消下毒先?”
他懒懒地做了个鬼脸,收回刀走向墙角拉开横板,露出一排装着瓶瓶罐罐的内嵌式格子,他摆弄了一会儿。
我坐在降魔椅上问:“你用什么消毒?”
“酒精。”
“谢谢。”
他捏着刀甩了甩,裹在一片曼陀罗膏夹棉里重新递给我,并且主动卸下了我脖子和脚踝上的降魔环。我再次向他道谢,站起来活动身子顺便环顾四周。这是一个看似空荡荡的黑色大房间。有七面墙。每面墙上都戳着一根燃烧的松香火炬,看不出门在哪儿。我对这个房间没印象。
我走到正前方的墙壁边回头望,他站在椅子旁。正一脸嫌弃地嗅着手指上的酒精,见我看他,想了想,转过身去。
我跪在地上撩起裙子。把刀刃贴在文身上比划了一下,不确定道:“只要在文身上画个道道就行了吧?”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隐隐带着一丝笑意:“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从来没废过它,试试吧。”
几分钟后我整理好衣裙,把“寂静”和用过的夹棉还给他,拎起裙角在降魔椅上稳稳地坐下。他向我的额头伸出右手。
“我觉得应该先提醒你一下。别问一些……”
但他问问题跟连珠炮似的,跟我那位审讯时一个德行——“你从哪儿学的血缚术?你还会什么?谁教的你龙族语?微光之崖在哪里?金字塔林是什么?你认识雷萨吗?认识艾罗和阿尔文吗?你是怎么认识的维兰。德加尔……”
我生平第二次被人探取记忆,完全没有“过来人”的驾轻就熟。上次克拉门苏问得不快。我已经很难受了,现在脑子飞速旋转恶心欲吐。不由得胡乱伸出手想推开他,却被他死死攥住手腕。他身上的魔力有些不正常,一股强势的能量汹涌而来,将我的意识轰地推飞出去。
……
这次醒来,比上次和上上次舒服多了,脑袋和身子底下起码有软垫子。朦胧中一张熟悉的脸,仿佛黑暗中的光明,让我一时狂喜;待完全清醒,终于意识到他不是我的维兰,雀跃的心忽而沉下去,像坠了铅一般。
“抱歉,我不是他。”维兰2号坐在床边一米外的椅子里,手里拎着一只高脚杯,里面半满着深红色的液体。他好像没换过衣服。
我揉揉眼睛坐起身来,朝他笑了笑:“我知道。现在你相信我了吗?”
他没有回答,移开视线道:“这个世界,在你看来是虚幻的吗?”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但我倾向于认为,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平行世界。我和他曾经在吉陵伽山掉进灯神的陷阱,也碰见过类似的情形,我们称之为‘未来线’。生活中的每一次随机事件都导致了不同的未来,有时我们会‘串线’,但我相信这种情况是暂时的,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回到自己的时间线。我必须找到他。”
“……你到伊丹堡来,是想弄清我究竟是谁。”
“是的。”
“现在你知道我不是他,你准备怎么办?”
“我知道一种宝物,火之罗盘,或许能帮我找到他。”
“我听说过火之罗盘,但我不知道它的下落。它消失很久了。”
“我或许知道它在哪儿。你听说过克拉门苏吗?”
“第四代精灵王。”
“他现在灵境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掂量该不该说,最后还是开口了:“大战之后,他一直销声匿迹。六年前,火云城宣称他回来了,联合寒泉峪跟夜莺之森开战……这几年灵境的人不太好过。”
“在我的时间线上,被阿勒克拉大旗作虎皮的那位不是克拉门苏本人。”
我告诉他克拉门苏很有可能被困在谜之苔原,他静静地听着,没再要求读我的记忆。我隐约感觉他不想提起刚才的事。我关于维兰的记忆想必有很多私密的内容,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愿意给他看;站在他的角度,或许有种被侵犯的感觉。我欠他一句说不出口的道歉。
“我需要你送我去灵境。”
“然后呢?你一定不是只想到把精灵王挖出来那一刻吧?与他达成协议。没有恢复身体他是不会把火之罗盘给你的。你不光需要我送你去灵境,你还需要我帮你重走吉陵伽山。”
我垂下眼帘:“我自己能行。”
“我相信你能行。”他淡淡地说,又问了关于雷萨、夜莺之森的一些事,我有保留地透露了不少消息。
一两个小时后,他的问题似乎暂时告一段落,我们相对无言,四下里一丝儿声音都没有。
“你太轻率了。”他突然说。我心中一动。抬起眼睛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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