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又谢了常妙真,这才将碗中茶一饮而尽。茶乃是温润枣茶,枣核已经剔去,果肉与茶水入口甘甜,水入腹中,顿时将山居寒气驱除不少,唇齿之间犹有余香。想不到常妙真竟是此道高手,只怕还在九娘之上。在岳阳的劝说之下,又用了些点心。一味菊花糕可称得上美味,几人都多吃了几块。
岳阳不无得意地说:“师姐的手艺莫说放在正一,放在天下也算是排得上号的。逢年过节,三清、祖师的供奉除了师姐亲手所制,师父可是一概不要。”他这话说得真诚,李岩吃过的物事当真也没有几件比得上的。常妙真却道:“贵客远来,师父与二师兄闭关未出,其他几位又不在山上,还请三位莫要怪罪。”
这是她第一次发声,其音若出谷黄莺,却又崖岸自高,两者相合,自成一股别致风韵。原本冬日天短,院中树木葱郁,便显得有些暗了,又见常妙真是出家之人,一直未敢多看,因此倒没有什么明显印象。此时忍不住看了一眼,却见常妙真身着一件杏黄色道袍,绽放梨花般的玉貌带着几分庄重矜持,道髻高高梳起,横插一支玉簪,如同神仙中人。只是看起来她年纪也不过二十许,样貌上比岳阳还要小上几岁,怎么又是“师姐”了。
李岩赶忙侧过目光,说道:“不敢。岳兄一向待我等甚厚,又承蒙师姐热情招待,再如此说话,我们几人就要惭愧无地了。”因于九音与张真人的交情,他也称常妙真为师姐,实则是占了便宜的。常妙真微微颔首,不再与他客套。
岳阳在旁说道:“有什么事情,只管与我师姐言说,‘正一教’的事情她可做得一半主。”李岩三人互视一眼,都觉得微微诧异。张真人的九大弟子中他们已见了三人,岳阳与道言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其他几人想必也不会差。常妙真虽贵为张真人的几大弟子,辈分虽尊,只怕也是年纪最小的一个,这么一个姿容清秀妍丽兼而有之的妙龄道姑居然能做“正一教”一半的主,当真出乎意料。
常妙真道:“近年来师尊一年中总有几个月在闭关,几位师兄又不屑于沾惹世间俗务,承蒙师尊抬爱,一些事情都交于我打理,也不过是做得熟了些罢了,却不像九师弟说得那般夸张。”言外之意,竟是直承其事。
李岩一拱手,道了声“失敬”,这才说道:“实不相瞒,今次我们来到此间,乃是奉了流光城之主李湛李师兄之令,一则拜会,二则要向张真人求肯一件事情。”说着向张大通微一示意,张大通已然明白,径直去了。
岳阳正要张口说话,被常妙真剪水双眸一瞪,只得闭嘴。常妙真接着说道:“传闻李城主为前唐太子,早些年家师也曾为御前供奉,这样论说起来流光与‘正一教’是有几分香火之情的。贵客代表李城主远道而来面见家师,常妙真谢过了。”却不问求肯何事,也不知是她在张真人的事上做不得主,还是根本早已知晓,只是不肯表态。
这时张大通从室内出来,将一个黄绫包裹递给李岩。李岩接过,在手中轻抚数遍,才伸手递给常妙真,说道:“城主托我将此经奉于张真人驾前,既然张真人闭关,便请师姐代劳。”常妙真却不肯接,只说:“既然如此,有机会贵客自己交于师尊便是。”李岩愣了一愣,自己托她代交,便是显示自己对她的尊重之意,一般来说都会收下,她这么一拒绝,除非自己亲见张真人,不然更不好拜托其他人了。再看她的态度,李岩心中隐隐有一阵不好的预感,岳阳不可能不告诉她自己此行目的,或许这个“正一教”的半个当家,在心中是未必支持张真人出山公然对敌赵重霄、镜心的。若是当真如此,也不必明言拒绝,只需拖着不见,当比武时间将至时,他们自会回转。
李岩尴尬一笑,将黄绫包着的右军真迹《道德经》重新收好。常妙真又道:“闻听贵客出身凌云,又在东海居住甚久,想必是不太熟悉江南风物的。龙虎山景致尚可,近日里我让弟子带贵客游览一番,也不枉千里迢迢来此一遭。”李岩一直喊她“师姐”,她却始终以“贵客”相称,看似尊重,其实言语中的疏离之意表露无疑,张大通、韩琦都一些微微变色。
岳阳自然也听得出来,有意缓和气氛,立即说道:“既然师尊还在闭关,弟子晚辈又有许多功课要做,便由我接待他们就是了。”常妙真瞥他一眼,冷笑道:“弟子晚辈要做功课,你便不要了么?自己算一算,你与师尊的约定之期晚了多久,又该抄写《老君道德经想尔注》多少遍?”岳阳当即狡辩:“我困于东瀛,找不到回来船只,也是无奈,这不一到中土,便立即回来了么?”常妙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直看得他头皮发麻,最后讪笑道:“我确实是在流光待了两日,日后我自会向师尊说明。”
常妙真见他承认,也不为己甚,最后说道:“师尊出关之前,你须得抄写三遍想尔注,这几日间我自会检验。”不待他辩解,直接对李岩道:“贵客远来辛苦,如今天色已晚,还请早些歇息,明日里自有人带各位游览。”说着站起身来,施礼告别。
李岩也赶紧起身,张大通还好,也跟着站起,韩琦见常妙真颇有些无礼,便哼哼唧唧磨蹭着不肯起来,直到李岩瞪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起身施礼,口中说道:“恭送仙姑。”语气甚是惫懒无赖。
常妙真对岳阳说道:“师弟,咱们这就走吧,不打搅贵客休息了。”岳阳忙道:“师姐先行,小弟马上就走。放心吧,三遍想尔注,定然一个字都不会少。”常妙真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去了。
眼见夜幕下一袭黄衫冉冉远去,岳阳长出了一口气,狼狈坐下,又对三人说道:“坐吧,不用客气。我这个师姐就这样,有时候几个师兄还怕他。可是都没有办法,师父宠着她,她也确实是我们几个师兄弟里面最有主意的,又有什么办法?”
李岩咧了咧嘴,终究不好在背后说一个女子的坏话,坐下说道:“常师姐确实……确实是有些特别。”韩琦却是一肚子气,当着常妙真不好发作,一路行来与岳阳已是无话不谈,此时可就没那么好脾气,直接道:“李城主好歹是前朝太子,贵教又是前朝国教,怎么也有几分香火情。再说了,我们此来只是求肯,又不是说定要张真人出山,献上这本稀世《道德经》也只是李城主的敬意而已,如今却好似收了便跳进陷阱一般的模样,当真让人生气。”
张大通喝道:“天常!”狠狠瞪了他一眼。李岩也赶紧道:“岳师兄莫怪,天常一向心直口快,却是没有恶意的。”岳阳苦笑道:“我自然知道,我这个师姐的脾气一般人都受不了,还是青崖,一直能够面不改色,稳如泰山,真让人佩服。”李岩苦笑着谦虚两句。其实让他站在常妙真的立场上去想,为了“正一教”的利益考虑,或许未必能做得更好。
岳阳却是脸色一正,又道:“若是三位觉得我师姐是趋利避害之人,可未免小看‘正一教’,也未免小看家师了。家师能放心任她做主,对她的见识、能力自然是认可的。数年间她做事从未失公允,从未弃大局,这一点我也不得不佩服。”
李岩见岳阳神色真诚,心知自己只怕是小看了那个艳若桃李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冠。
第一百三十章 琴心三叠()
在“转轮法印”营造的内外境界中,李岩心无旁骛,运起“负天绝云”神功,不多时气走全身,窍穴中生气勃勃,顺着全身正经、奇经周流不殆,渐入物我两忘之境。张大通、韩琦因缘巧合进入武林传承最久的道家宗门“正一教”收藏秘籍的武库,自然珍惜这次良机,又在李岩营造出的心境之内,观看《玄元刀谱》多有领悟。正自欢喜,两人却见李岩并未如同他们一般翻阅秘籍功法,虽不知为何,终究将手中秘谱放下,分居李岩两侧,各自运功调息,搬运真气。李岩看了二人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功法继续施展了下去。
常妙真自打坐下之后,便看也不看三人,即便张大通、韩琦重又放下刀法秘籍陪同李岩一起打坐,她仍然头也没抬,只管静坐翻阅《太上琴心文》。整个四层一时间安静之极,只剩下四人呼吸之声,以及常妙真隔时许久翻阅典章的“哗”一声轻响。
沉浸在当前境界之中,李岩虽无意去窥探一切,但自身真气流转,周边三人气息变化,皆掌控于神识之中。张大通、韩琦在旁打坐用功,体内真气自有流动趋向,这也不足为怪。李岩细查二人运功脉络,张大通在他识海中呈现朱红,韩琦却呈现青乌,想是一人真气属火,一人真气属木的缘故。二人都有自己的瓶颈之处,张大通卡在“灵台”,韩琦困于“膻中”,二人真气运转至两处时,都会有些许滞涩。真气运转其实有很多诀窍,一些穴道未必不可以绕开。李岩近日来研究穴道经脉与五脉七轮的关系,对人身穴道经脉的理解尤为深刻,此时有意对二人做以引导。意动而气至,“负天绝云”真力延伸,与二人糅合一起,牵引二人真气运行。张、韩原本一惊,他们对李岩的真气自是熟悉得很,知他绝对不会有恶意,便调动真气,随他而动,绕过一些不太相干的窍穴,真气再入“灵台”、“膻中”时已顺畅了许多。二人精神都是一振,这样一来,功力自然再上层楼,也不敢懈怠,在李岩真气撤回之后,自行运转调动,熟悉改良后的真气行走路线。
李岩助二人行功完毕,真气收回。让他感觉奇怪的是,常妙真虽只是在翻阅道藏,体内真气居然也在周流不息,如同也在运功一般。此时李岩神识清醒明朗,常妙真的真气运转在他识海之内无所遁形,同样是没有任何属性的真气以脐下“气海”、心下“膻中”、眉间“印堂”为巢穴,流转任督,纵横连通全身经脉奇穴,竟然与李岩的真气运转路线极其相似,却又处处相反,也有些吃惊。此时他真气无所用,自然流转之下,竟然莫名受到常妙真的吸引,在两人之间搭起三座看不见的虹气之桥,分别对应三处关键窍穴。
常妙真原本确实是在观看道藏,见李岩不看秘籍,已知他心中所想,自己自然不会去劝说。后来李岩不知施展了什么手段,竟然使自己格外心清神明,她本就未曾低估李岩,此时仍是有些出乎意料。再看见张、韩二人竟然放弃大好机会,有样学样,当真有些刮目相看了。又过了一会儿,她观看《太上琴心文》时,体内真气居然不受控制般自然流转起来,却又循着规矩而行。她修习的“琴心三叠心法”本就与所阅经卷有所关联,心有所感而气有所动,本就是内家高手追求之象,自然不曾料到是因为“琴心三叠”与“负天绝云”相互吸引做出的反应。
常妙真无意收束真气,一面任由真气流转,一面继续观看经文,只求当前状态维持久一点,更能巩固境界。谁知三股力道从李岩处传来,如同晚风吹拂,直奔“印堂”、“膻中”、“气海”三穴。她能感觉李岩并无恶意,抛去穴道的重要程度,只是“印堂”也倒罢了,“膻中”、“气海”对于女子来说非同小可,皆归于私密之处,再探真气源头,又分别与对方的上、中、下三处丹田所对,虽说只是真气相接,却也更是羞恼。
常妙真正欲发作,对方更加过分,真气沿着三座搭建的空中之桥源源不绝而来,引动三处窍穴真元。两人神识通过“印堂”相连,她明显能感觉到李岩的讶异,且对方的真元运行并非有意引导,而是自然运转,也就作罢。从李岩处过来的真元顺着“琴心三叠”的行功路线周转,沿着经脉所过之处,与藏于诸穴中的本身真元相遇,原本泾渭分明的两种真气融为一体,在穴道内纠结交缠,生成一个个气旋,旋转中不断涤荡锻炼真元,去除杂质,兼而扩充窍穴,最后一旋而出,沿着行功路线继续前行。相合之后的真元不知何故生出远大于二人真元叠加的磅礴,如同雪山融水源源不绝而至般,充塞河道之余,沿河湖泊也一一充盈。
起始真元自李岩身上起,经丹田之桥至常妙真处,在她体内依“琴心三叠”运行一周天之后,又经膻中之桥至李岩身上,经由“负天绝云”锻炼后再从丹田至常妙真,如此周流不绝。每运行一周天,真元便越发精纯,自身经脉窍穴便越发稳固,传递的真元数量也越发磅礴浩瀚。两人神识经过上丹田的交互往来,对方所想皆为我所知,真气运转越发配合无间,真元流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原本所形成的真气循环仅限于体内,逐渐已至体外,流转之下,以二人所在之处为中心生成周行不怠的气流,却又不同于天地罡风,不断向外扩展而出。
张大通、韩琦起始无所觉,但二人的真元交互之像已自内而外,岂能不知有异。又见到两人神色平和,虽不知发生什么事,也知并非恶事,也便不理,仍是在旁盘坐用功。
常妙真早已放下手中的《太上琴心文》,全力配合二人之间的真气流转。其实也根本不需要她做什么,真气完全自行运转,通过神识相通,她知李岩也未刻意用功。一旦自行操控真元,所得益处反不及本来,又知绝不会生出危险,也就任其自便。两人之间交互的真元每流转一周,充斥与空间的气流便外放一圈,渐渐充盈于整个四楼。如是平日如此运功将真气外放,身体定然会出现脱力之感,然则此时二人体内真元澎湃汹涌,丝毫没有力竭之感,气流渐渐超出四楼范围,向四周更广阔的空间扩散而去。
真气出了天一阁,两人都能感应到正一上院数处强劲真气冲天而起,似是与他们遥遥呼应。然则只是一瞬,大概是识别出来常妙真真气的缘故,也各自收了回去,隐匿无踪。其实两人第一周天运转所获益处最多,之后每运转一周天所获都在次第减少,到了九周天之后,所获已是微乎其微。二人心有所感,正欲断开真气连接之桥,忽觉头顶一阵威压,应是从五楼传来,隐隐有向二人挑战之意。
威压之感犹如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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