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就这么定下来,兄弟六人去河里摸鱼捞鳖,顺带着洗了衣服。
等到表妹出嫁那天,兄弟六人脱了葛衫草鞋,换上衣服布鞋,借了把菜刀刮了胡子,揣着银子兴高采烈地去给表妹送嫁。
侯老二却说:“剩下四两银子埋在家里不妥当,不如都揣着吧。”
兄弟六人就揣着银子去表妹家。
没想到,男方见了侯氏兄弟六人,顿时阴阳怪气,嘲讽媳妇娘家不咋样,平日不见走动的大肚汉,听说有白饭吃,突然就都冒出来了。
表妹是新娘子,已经蒙了盖头,在屋里不能出来。
姑父却被激得暴跳如雷,他也不能和男方顶缸。为了下台,他只能跳着脚大骂,让侯氏兄弟从哪来回哪去,别给表妹添灾劫。
候氏兄弟老实,被一米六六的姑父指着鼻子骂龟孙,涨红着脸,攥着拳头却说不出话。
这时,侯老二从怀里掏出六两银子,说,“表妹要出嫁了,俺们当哥的,琢磨着得给她添箱。万幸表妹有福气,老天爷作美,东家也作美,俺们这才上门,给表妹撑撑脸面。”
对穷乡僻壤的庄户人来说,银子可是个贵重物品。
姑父一家给表妹置办了嫁妆,另外一共拿出来三千文铜钱压箱底,却没有银子。
见到六两银子,姑父顿时哑火,慢慢又撑起气势,转头对男方说道:“俺这六个侄不待见俺,嫌俺抠门薄情,恨不得俺出门磕死。俺也盼着他们死了干净,省得自己遭罪,惹了祸还拖累别人。
俺儿子少,家里不如你们有,没法子给闺女撑腰。但他们和俺家闺女像亲兄妹,他们来给俺闺女撑腰了。俺闺女嫁到你们家,你们以后过日子,可得掂量着点。”
侯氏六兄弟一声不吭,护送表妹出嫁。
山东民风剽悍,好些女人发起疯来不输男人,嫁到婆家后,常常和同样剽悍的婆婆闹得不可开交,让丈夫公公傻眼。
所以在沂水县有种风俗,男方掏钱雇花轿,接到新娘子后,有人的地方要吹吹打打热闹,没人的地方要颠一颠轿子,给新娘子一个下马威,让她嫁过去后老实点。
轿夫能拿多少钱,除了看花轿档次和路程远近,另外就是看吹打和颠轿水平。
一般来说,能把新娘子颠到求饶就算好轿夫,能把新娘子颠吐就算名牌轿夫,倘若能让新娘子胆汁都吐出来,那就是金牌轿夫。
送新娘子,是男方女方第一次亮肌肉较量,也是新娘子争夺话语权的第一战。
男方花钱请轿夫,炫耀财力。
女方派新娘子的兄弟堂兄弟表兄弟压轿,炫耀肌肉。
花轿出了娘家,到了野地里,不用男方吩咐,至少要颠一次花轿。
倘若男方加足赏钱,想颠几次颠几次。
颠轿之前轿夫要喝一声‘来喽’,提醒新娘子的娘家人准备较量。
倘若新娘子娘家不给力,新娘子要么服软求饶,要么拼一股狠劲死撑到底。
倘若新娘子兄弟够多够强,就会上前摁住轿杠,扶住轿身,不让轿子摇晃。
压轿不能动拳脚,可以拼蛮力,也能肩膀相撞。
这种较量全看默契,也不是非得你死我活。有时男方让轿夫意思意思就完了。
有时男方撒足钱雇一堆轿夫轮班颠一路,打定主意要给新娘子立规矩,女方急眼后就挥拳相向揍新郎伴郎,也不稀奇——不打不相识嘛。
但不管怎样,有一点是不变的:新娘子求饶,以后就没什么地位可言;新娘子撑下来了,婆家就要掂量掂量。
这次送亲也不例外,表妹的花轿走到野地里,男方手一挥:“三庆班的(轿夫),颠!颠到她开口(服软)。”
“来喽!”轿夫招呼一声,清清嗓子,要唱一支埋汰新娘子的《颠轿歌》,动手颠轿。
侯氏六兄弟上前,四人压杠,两人扶轿,这轿子登时四平八稳。
男方不服,吼道:“杠上花!”只要轿子颠起来,杠上开花,赏钱最少翻倍,甚至翻两番。
然而并没卵用……轿子依旧四平八稳。
不仅如此,侯氏六兄弟用力压杠,要把轿夫摁到地上摩擦!
轿夫红着脸使出吃奶的劲,还是被硬生生压的抬不起轿!
就这么逼着轿夫叫了‘爷,高抬贵手,喘口气,喘口气再斗’,侯老大才示意哥几个抬抬手,让轿夫歇口气。
轿夫自付耐力长久,歇过劲来后,和娘家人打声招呼,继续斗!
路上歇了好几歇,侯氏六兄弟折腾的轿夫站都站不稳,轿夫全凭倔劲硬撑着,走两步退一步,还嚷嚷着‘脊梁不断不砸招牌,三庆班的老伙计们,再来’。
最后男方急了眼,只能过来作揖叫哥:“哥哥们,还有诸位抬轿子的爷,求求你们别斗了,别误了吉时!”
“表妹,你怎么看?”候老三朝轿子里问道。
轿子里没声响,等男方额头冒了白毛汗,新娘子才呜咽着嗓子,问:“哥哥,邱大成给你们作揖(认错)了没?”
新郎就叫邱大成,迎亲路上输了场子,还被新娘子叫着名字敲打,年轻的新郎脸色煞白,不知该如何是好。
被迎亲的管事人推搡了一把,新郎才回过神,赶紧过来作揖,带着哭腔叫哥:“大哥,二哥……六哥,成全则个。”
伴郎也赶紧拿了十二个小红包过来,说着好话拉起侯氏六兄弟的手,每只手里塞一个红包,“哥哥们,红包给到(面子给足),快快起轿哇,走得慢了,(到家)就过晌了!”
给表妹挣足了脸面,逼着轿夫现编了一支《新娘子好,进门旺家,招财进宝》,侯氏六兄弟搭把手,花轿才抬到家。
花轿落地,轿夫当场就瘫了。
听说新娘子有财有兄弟,婆家为了保全脸面,赶紧又塞一遍红包封口,还临时加了鞭炮,以示对新娘子的重视。
等到开席,侯氏兄弟六人独坐一桌,除了菜蔬馒头,每人还有一小盆炖肉片。
吃完喝完,侯氏六兄弟回到家,都蹲在院子里,一声不吭。
许久,侯老二才说:
……
《颠轿歌》(陕北……黄河流域民歌)
客未走,席未散,四下寻郎寻不见。
急猴猴,新郎倌,装进洞房盖头掀。
我的个小乖蛋!
定神看,大麻脸,塌鼻豁嘴翻翻眼。
鸡脖子,五花脸,头上虱子接半豌!
我的个小乖蛋!
丑新娘,我的天,呲牙往我怀里钻。
扭身跑,不敢看,二蛋我今晚睡猪圈!
我的个小乖蛋!
第31章 扮猪吃虎()
盗户最初不是恶徒,就是一群没钱交税的破落穷鬼,跑到乌烟瘴气闹鬼的水泽边上开荒。
有外地破落户,有本地樵猎,有逃奴,再加上一些不清不白的老女人,凑合到一块,除了力气,便是一条贱命。
开荒的地方水鬼妖怪作祟,普通人不敢涉足,他们不在乎。
耕田撒种,也没人管。
等荒地变良田,官府就来收税,本地大户就来收租索捐。
破落户命贱,思想也和普通人不同——不交税被打死,交税饿死,横竖是死,何不死的爽快点。
民不畏死,官府无用。
税吏捕快有刀枪枷锁,破落户有?头锄头牛粪烂泥,和他们拼了。
有时候打不过,盗户扔下两具尸体,剩下的人就背着粮食跑进闹鬼的水泽,甚至在里面安家。
税吏冒然冲进去,运气好抢了粮食回来,更多时候糊里糊涂送命却啥都抢不到。
打了几年,胆大的税吏死光了,胆小的税吏宁可丢差事,也不肯去收税。
县令和大户算算账,抢来的粮食还不够汤药费的。
盗户鬼田,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县令也只能悻悻的默认了盗户的存在,不找他们收税。
鬼怪和瘴气成了盗户的护身符,破落户和逃奴窑姐成了盗户的来源。
每年都有人在田间惨死失踪,也有人受不了离开,盗户却有增无减。
后来名声传出去,很多悍匪想要隐退,就跑来做农夫。
刘秘、侯氏六兄弟、朱青山朱老大,都是那时候来到河间的。
那时候刘秘还年轻,虽然修炼了《猛虎变》,实际上实力一般般,能碾死刘秘的强者大有人在。
万幸刘秘还有点用,苜蓿肥田、大豆间作、水草补磷、生态肥田这些技术,对增收有帮助。
侯氏六兄弟、朱青山等种田派盗户尝到农业技术的甜头,就乐意给刘秘撑腰。
……
侯氏六兄弟进来,院子里立刻狭小了许多。
跟在侯氏六兄弟后面进来的老头,就是自称是爷爷的朱青山。
“孙子儿,过来叫爷爷。”朱青山五十多岁,他块头大实力强,性格却戏谑,是个促狭鬼。
朱青山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上也光亮,老当益壮仿佛三十来岁的汉子。
在所有盗户中,朱青山实力最强,也最喜爱刘秘。
因为刘秘胆中生毛,目无尊长,也不怕惹怒强者,是唯一敢和他开玩笑的小伙子。
盗户都默认刘秘是朱青山的晚辈,以后朱青山死了,刘秘要给他烧埋摔牢盆的。
这朱青山个子更高,两米的墙,只能到他肩膀,他还站在墙外,墙里的人就能看到他。
他声音沉闷如铜钟,举手投足都充满力量。
朱青山不仅高大威猛,也擅长扮猪吃虎。
当初盗户没有磨盘,钱也不多。
大伙吵嚷着,都说‘谁要是能用这点钱买一盘石磨,大伙就认他做王’。
奈何钱太少,真的不够买一盘石磨。
众人无奈,自付只能吃煮麦,这时朱青山跳出来,“谁能买来磨盘,谁就是王?”
“娘的,你要是能买来磨盘,把你当皇帝供着!”这儿的女人,你想睡那个睡哪个!
朱青山摇摇头:“俺买来磨盘,这磨盘就归俺,以后你们用磨盘,就得听俺的。”
中!这是买磨盘的钱,反正也不多,你拿去!
收了钱,朱青山没在本地和买磨盘的商家讨价还价,他拿着一把绳子,跑到一百里外的山沟买磨盘。
快到山沟的时候,朱青山从钱袋里拿出十五文钱,藏到鞋底里。
山里的石匠很好奇,说:“你是来干什么的?大块头。”
“俺来买磨盘。”朱青山说着,跑去挑磨盘,“哪个磨盘便宜?俺带的钱不多。”
石匠简直无法相信,说:“你的车呢?你还有伙计走在后面?”你没有车,买个屁的磨盘。
朱青山羞涩的摇摇头,俺没有车,“俺带着绳子来的,你给俺挑一副磨盘,俺胸前搁一块背后搁一块,背着走就行。”
石匠心里一合计,动了坏心思:“这大块头挺狂的!他以为磨盘是棉花做的?”
石匠就问:“你是哪儿的人?”
“……俺住河间县,离这里有一百多里地。俺穷,呆俺那儿买不起磨盘。只能到你们这买磨盘,你给俺挑一副便宜的。”
石匠心想:“一百多里地!背着一副磨盘走?看把你能的!”
石匠肚子里坏水翻滚,招呼伙计过来:“给这个傻大个挑一副最沉的磨盘。”
伙计一听不能接受,说:“掌柜的,这憨鸟穿的衣服带补丁,带的钱顶多够买一副孬石头的薄磨盘。咱们的厚磨盘都是用上好青石铣出来的,他带的钱也买个上盘都不够。”
石匠气得踹了伙计一脚,痛心疾首怒道:“你怎么就不开窍!这厮托大,带根绳子来买磨盘,给他挑一副厚磨盘,他半路上背不动扔了,这磨盘还是咱的!”
伙计眼睛一亮,偷偷冲石匠竖起大拇指。
石匠得意的踹了他一脚,“还不快去!”
伙计跑去往年积攒下来的厚磨中,挑了最厚最好的一副抬过来。
朱青山瞅瞅磨盘,伸手试试磨纹,对石匠说:“我说店家,这磨盘俺买不起。”
“买得起!我说买得起就买得起!”石匠伸手抓住朱青山的手,把他攥在手心的钱袋扒出来,把铜钱倒出来,又把钱袋扔给朱青山,“行了,算命的给我算过,我这最好的磨盘必须卖给有缘人。你就是那个有缘人。”
朱青山瞅了瞅石匠,说:“那就谢过店家,俺可不客气了?”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都是命中注定。”石匠挥着手,让朱青山走吧。
朱青山把两块磨盘竖起来,用绳子袢住底盘,又把绳子穿过上盘的磨眼。
两块磨盘捆好,竖着放在地上,朱青山蹲下,把绳子搁在肩膀上,没怎么用力就站了起来,果然胸前一块背后一块。
石匠看的心中一凉。
等朱青山不怎么费劲的大步走出石场,石匠和伙计都傻眼了。
但石匠咬咬牙,抓了一个几十斤重的手磨,用草绳子捆了,大步追上去,“住下,住下!”
朱青山停下来,也没搁下磨盘,问:“又怎么了,俺可没钱。”
石匠说:“我得送你个小手磨,不要钱!”
哦,“店家你真好,老天爷保佑你长命百岁。”朱青山没多想,或者说他不屑于计较,接过手磨继续走了。
石匠一拍伙计的后背,说:“你跟着他,他肯定走半路就没劲了,到时候他把磨扔了,你回来咱们赶着驴车过来,这块大磨和小手磨还是咱的。”
伙计就跟上去,一直跟到过河。
到了河边,正赶上河里涨水冲垮了木桥,朱青山也没停下,只是把小手磨倒到左手,轮流抬起脚,用右手把鞋脱了塞在腰带里,卷卷裤腿,就这么蹚水过河。
伙计看得目瞪口呆,“他,他怎么能这样?”好歹你也搁下磨盘歇歇哇!
石匠贪心作祟,小瞧大块头。
半卖半送一盘好磨,还腆着脸强送一个小手磨。
哪知道大块头有大智慧,任由你摆布,何尝不是扮猪吃虎将计就计?
朱青山过了河,从鞋底里翻出十几文钱,去买了一串烧饼,高高兴兴的啃着烧饼回到河间鬼田。
“人家卖磨的一瞅见俺,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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