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平淡温和自然是出自祁彦之之口。
而推门出来之人则是之前昏迷在雪地上的莫仲卿。
此刻他面色红润丝毫不见原本青黑之色,可醒来之后并不曾见到白素衣,所以面带隐隐焦急,声音更是有些生硬道:“先生有礼了,不知道素衣现下何处?”
祁彦之注意到了他虽仍在喊自己先生,但比起以往的“祁先生”来多了几分严肃,少了几分亲近,显见在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不小的成见。
不过祁彦之似乎也并不着急回答而是先行缓缓坐了下来,这才对着莫仲卿温和道:“坐,我知你现下的疑问绝不止这一件,不如你我二人坐下来慢慢的说。放心,白姑娘一切安好,不过此处没有女眷难免照料不周,所以我将她托给你的师娘和婉溪一同照顾。”
莫仲卿暗暗松了口气,他的确有很多事要问,但是看着这半师半友的祁彦之,心里那些本已想好的质问之词临到头来却又有些难以启齿了。
只得依言坐在祁彦之对面石凳之上一言不发。
祁彦之笑了起来:“你可是觉得我骗了你?”
莫仲卿一愣,迟疑一阵,仍是生硬:“是!”
祁彦之点了点头,忽然伸出一指在圆桌的积雪上画了一个太极,转而指着它道:“万物阴阳相合,缺一不可,你以往认识的我只是这阴阳之中的一面,想问什么就问吧。”
莫仲卿没想到祁彦之竟能如此坦然,心头种种疑问更想一股脑儿地抛出来,然而再一想所问之事当真犹如一团乱麻,只得循序渐进地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四日。”
“那是先生救了我和素衣了?”
祁彦之摇了摇头,道:“倒也不算。先前我在山中感到东北方向有一股冲天的妖力,遂起身前往探看,但当我到时,那股沛然妖力又隐伏其间,我寻着那一丝蛰伏的妖力拨开积雪却发现你与白姑娘正躺在一起,而那股妖力就是从白姑娘身上隐隐透出,至于旁边那只蚰蜒精怪早在我到前已是死去多时。”
顿了顿,他又道:“我很奇怪,白素衣虽有妖族血统可却是地地道道的人身,按理说不可能拥有这等纯正的妖力,那白发那眉间朱砂更让我想起了那日的重虞,你可否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莫仲卿听完并未急着回答,反是站起身来郑重一揖道:“先生方才所问学生都可一一作答,但在这之前先行回答仲卿几个问题!”
第一百三十九章 险中险难言 三()
祁彦之闻言微微挺直了身子,面上竟也显出了几缕郑重之色,仿佛接下来的话题不自觉地使人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甚至还从他的嘴角旁捕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坐在对面的莫仲卿不由微微一顿,仿佛很是诧异,这些细微的表情他从未在祁彦之身上见到过,仿佛另有苦衷。
莫仲卿也同样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不会好听,甚至会有咄咄逼人的味道,但既然来了便不能不亲口问个明白,不论是他们之间这个半个师徒的情分,还是接下来白素衣的安危。
只见他郑重一礼,随后面色再度肃然道:“不知先生是从何时开始就已知晓素衣的身份了?”
祁彦之坦言道:“从初次见到白姑娘额间有一缕白发开始。《鉴玄录》上曾提及妖帝离吻的样貌,虽只言片语一笔带过,但那白发印记却令我记忆犹新,然而当时我也只是怀疑,所以……”
祁彦之没有说下去,但那意思莫仲卿又怎会不明白。他也不止一次有过这种推测,然而直到这种推测被这个廿年来亦师亦友的祁彦之友亲口印证后,胸中那颗心除了淡淡地失望外更有几许说不清道不明,闷在心头却又不能畅之于口的愤慨。
莫仲卿抓起一把积雪紧紧握住,看着面前这个有如亲人般陪伴自己长大的祁彦之没有说话,小半晌直到手中积雪化成了冰水,才沉声追问道:“所以那天先生是假意要我俩护送,暗中好观察素衣的一举一动。”
祁彦之道:“是。”
莫仲卿道:“所以即便山谷面对强敌金彪五,花谷遇花妖芷涟,几次遭逢险境你都隐忍下来无动于衷?”
祁彦之点头。
莫仲卿道:“所以先生在明知素衣有可能是妖的情况下,仍教以雷咒灭敌险些枉送了自己的性命!”
祁彦之沉默。
莫仲卿一连问了三个所以,脸上神情激动万分终于愤然而立,手中冰水‘咯吱’作响。
他将憋在心口的疑问全数吐露,满以为问出之后祁彦之要么会带着愧疚诚恳道歉,要么冷眼相向矢口否认。
然而他根本没有这样去做,而是静静看着情绪有些失控的莫仲卿反问道:“你可认为我手段通天?”
莫仲卿没有回答,然而那副神色已是大为肯定。他知道这个祁彦之的修为只怕比重虞还要高明。
祁彦之一笑,又问道:“那你也一定会认为我无所不能?”
莫仲卿想都不想便应道:“难道不是?”
祁彦之听罢不置可否,转而指着桌面上的太极图,淡淡地道:“世间万物就像我画的‘阴阳’,若有我这等存在,那必然会有另一个截然相反的存在,如此才能造就世间平衡,相对制约。我之前一直隐忍不出手一来便是囿于‘门规’,二来也不想搅动这天下运势的发展,破坏这隐隐之中的平衡,”
这句话若是旁人说来莫仲卿就算嘴上不说,心中多半也会嗤之以鼻,寻思着哪有人敢如此大言不惭,净往自己脸上贴金。
但他知道祁彦之根本不屑这么去说,以他这种修为别说是搅动天下运势,便是执掌万物生死恐怕都不为过。
可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而更关键的是这句话仍有一个极大的破绽。
莫仲卿也已问道:“可你最后还是出手杀了重虞,这又是为什么?”
祁彦之苦笑了起来:“当然是私心。”
“嗯?”
莫仲卿本以为他会再编造一段故事企图说服自己,却不曾想竟这种最浅显不过的道理。
私心谁没有,他祁彦之为何就不能有,他从来也未说过自己是一个好人。
莫仲卿突然觉得一直以来都想错了,也从未真正认识过祁彦之,而一个像他这种修为通天,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的人,他的私心又是什么?
祁彦之道:“我要救醒一个人。”
莫仲卿诧异道:“这就是你的私心?”
祁彦之接着道:“不错,因为这份私心我每年悬壶济世游走世间,因为这份私心我广结善缘朋友遍天下,因为这份私心……”
莫仲卿在认真地听着,从祁彦之的话语中,他已感受到了这个人在他心目中至关的位置,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
莫仲卿带有询问的目光已望向了祁彦之,可后者却偏偏移开了眼神,站起来身来,缓缓道:“我还不能告诉你她是谁。”
莫仲卿点了点头,又道:“那你至少得告诉我,这和素衣又有什么关系。”
祁彦之再次沉默。
这份沉默让莫仲卿有些不安,眉角也深深皱了起来,若换作别人这般言语闪烁,含糊其辞,莫仲卿必然已经不想再说下去,可若祁彦之直说“没有”,他也决不会相信,但此时此地这份沉默实在叫人难以琢磨。
祁彦之话锋一转,将他的思绪又拉回了现实之中:“不管怎样我终究为这私情致使你与白姑娘屡屡涉险,若是不被你等原谅也在情理之中。”
说着,祁彦之笑了起来,笑容中竟有几许苦涩和落寞,这同样也是他不曾有过,宛似即将失去一些宝贵的东西却又不得不割舍的神色。
莫仲卿很清楚若撇开白素衣,祁彦之对自己着实不错,不仅教了自己数十年医术,还三番四次在危难时相助,远的不说,若最近一次没有祁彦之相助,恐怕自己早已死在红菱村了吧……
既如此,自己又为何不敢再条件相信他一次?而更关键的是素衣体内的重虞怕也只能经他的手来祛除。
自己恐怕也别无选择,若不然也不会来到这里。
莫仲卿看着祁彦之,深吸一口气,随后便问了一个至关的问题:“先生的既然有难言之隐那学生也不必多问,然而素衣虽身有妖族血统却从未曾加害过一人,不知先生可能放过她?”
祁彦之转首轻笑道:“瞧你这话说的,当初教她雷诀时,我就已确定她的身份,若我有心想必她活不了这么久。”
意料之中的答案。
莫仲卿暗暗舒了一口长气,忽然面带些许愧疚道:“其实我也有事隐瞒了先生。之前在无名岛上重虞濒死之际将她的内丹托付我让转交给素衣,当时我乍见先生的身手,心中除了惊骇之余却也有戒备之意,所以未曾与先生说实话,还望先生……”
祁彦之摇了摇头,截口道:“无妨,人之常情,若我是你也会这么做的,只是不知那枚内丹现下还在白姑娘身边么?”
莫仲卿翩然一礼,郑重其事道:“这便是晚辈此次携素衣回山的目的,内丹自然还在,但是却让素衣吞入了腹中,而那重虞却接着素衣的身子重生了!”
莫仲卿说到此处便将京城遇险,素衣吞丹直至其身上出现的异常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祁彦之听得颇为专心、神色渐渐复杂,直至最后才缓声道:“难怪我先前检查过你的身体发现期间也有颗内丹妖力残存。”
莫仲卿一听,惊坐而起道:“什么!”
祁彦之笑了笑罢了罢手道:“不用担心,我想说的是那枚内丹已被某种秘法尽数化去了妖戾之气,所以你吃下去的不仅没有丝毫副作用还会起到固本培元百毒不侵的效用,我原本也不解你为何有这等奇遇,现下听你这么一说,事情也就变得简单明了。若是所料不差,你吞下去的那枚丹珠应是之前那只蚰蜒精怪的内丹,而喂你吞丹之人又或者真正救你的人应是那白姑娘体内的重虞无疑。我之前倒是稍微探查过白姑娘的身子,倒未发现其中这般变故,现在想来倒是我大意了,居然一体两魂。”
“不错,这‘一体两魂’乃是夺舍失败后的产物,不是夺舍之人希望看到的结果,毕竟没有一个人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另一个人知晓。只是我却也知道若这是那应龙重虞精心策划后的结果便不可能有夺舍失败的可能。”
祁彦之的一番话仿佛一根钉子扎到了莫仲卿心里。
他本以为重虞定然是夺舍中出了什么差错才不得不与白素衣共享一个躯体,可听祁彦之这般一说,岂不是表明重虞并未将事情做绝,而她之前更是一直有恩自己的。
那自己现在这般去做,是不是“忘恩负义”?
祁彦之看出了他的犹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重虞的魂魄若留在白姑娘体内始终是个祸患,时日一久难免不保证那重虞不生异心,亦且我并没有说那重虞这么做没有其他目的,所以你不必自责,你现下赶往师门一趟,明日带白姑娘来此处见我,一切就由我来定夺吧。”
半柱香后,祁彦之缓缓站起身来看着满腹心思的莫仲卿就此离去,忽然长叹一声,喃喃低语道:“昭怡,我这样做对吗?”
第一百四十章 险中险难言 四()
世间原本没有对错,有的只是立场不同。
反复捉摸这句话的莫仲卿此刻已领着白素衣走在去往梅林小筑的山道上。
他并没有因祁彦之答应助他祛除白素衣体内的重虞而显得十分高兴,脸上也总是挂着一丝淡淡的愁绪。
白素衣今日换下了那身白衣色调,换上了一套明黄襦裙,足踏锦绣棉靴,手戴冰璃镯。
而那面上更是青黛画眉、朱唇点绛,秀带绕发垂鬓角,朱钗作嫁金步摇。走起路来,那钗簪上的大小碧玉玛瑙明映交辉,使原本一副病怏怏的面容增色不少。
这倒不是她自己的主意,实在是耐不住那云踪派小师妹莫婉溪三番四次地苦苦央求,也就顺了她的性子。
可她没想到的是,这小师妹得了应允便一发不可收拾,从昨天到现在总共给白素衣换了不知多少种发饰,什么双环望仙髻,绕顶碧螺边,就连五六七岁女孩所梳的“包包头”都给白素衣来了个遍儿。
而小师妹丝毫不觉得这是在“折腾”,甚至还微嘟小嘴,义正严辞地补充道:那祁叔好歹是莫仲卿半个师父,若不打扮得漂亮体面些,祁叔转眼一不高兴怕是不答应你俩的婚事。
这一番强词夺理叫众人听来哭笑不得,好在其母张雅君适时阻止,给白素衣换了一套明黄衣裳便任由二人离去。
不过让白素衣有些欣喜的是,这一番“折腾”并没有白费,至少此刻莫仲卿看自己的眼神分明多了些其他的味道。
注意到这些的白素衣心中微微窃喜,就连这话也变得俏皮了起来:“这一路上你总共咽了十八次口水,真有这么口渴吗?”
莫仲卿稍稍一呆,没有应话,那专注的神情已诠释了什么叫做赏心悦目。
白素衣见他如此反应,不禁吃吃地道:“我真有那么好看?”
莫仲卿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道:“我不是在看你,我是在捉摸这些珠钗玛瑙。啧啧啧,我之前从未见过小师妹戴过这些小玩意儿,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这么多,即便是师娘的也未必有这么多的家当呢!”
白素衣闻言立时瞪大了眼睛,忽觉脸上烧得厉害,不由咬着唇角道:“你就不会骗一骗我么……”
莫仲卿故作惊讶道:“哦?我刚刚就在骗你啊,难道你不曾察觉?倒是怪我、怪我…”
莫仲卿嘴角扯了扯,那种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实在叫人看着憋气。
白素衣当然也在生气,已伸出一只“魔爪”掐向了莫仲卿腰间的软肉道:“越来越像你那个二师兄了,恁般贫嘴耍滑!”
岂料话没说完,那莫仲卿便当即大叫一声,脸上尽做痛苦之色。
白素衣明知他在装可怜,却仍是有些不忍道:“真疼了?”
莫仲卿满脸委屈道:“当然疼了!”
白素衣忍住笑意道:“那你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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