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从树荫下走了出来,月辉照到,却是赤脚枯佛空相。只见他双手合十,昂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苦声道:“怨灵有望解脱,贫僧心愿将了,怎么能睡得着。”
秋道仁瞄向万骨蛊窟,目光一寒,转而轻道:“怨灵解脱?听大师口吻,像是后悔了。”
空相苦口悲目念了一句佛号,说道:“当年原是一番善举,却没想种善因结恶果,既伤了方施主性命,也害了继文老友一生;多年来贫僧忏悔度日,每天烧香诵经,只盼度化怨灵,可惜,始终没能做到。”
“妖女乱世,该有此报,大师不必自责。”秋道仁道。
空相看了秋道仁一眼,眼睛深邃放光,揣摩着:
“真是这样吗?贫僧记得继文老友曾说,正邪在心,不在门派之别。时隔多年,回过头来想想,他这句话说的确有道理。方施主虽属幡尸教,倒也算得洁身自好,何必还要给她冠以妖女的名号呢。——当年你我一意孤行,究竟是对还是错,贫僧不相信秋掌门分辨不出。”
秋道仁眺望天空巨月,稍作沉吟,正色道:
“大师字字珠玑,彰显慈悲,可惜天下之事有时不能以佛理揣之,死一人而换天下,难道做错了吗?——试想,妖女不死,白继文必日日受其熏陶,迟早也会转投幡尸教,这对天下岂不是灾乱;相反的,白继文素来清高,妖女一死,就没有人可以蛊惑于他,而老道之所以亲手诛杀妖女,便是想把仇恨种在白继文心里,他想报仇,随时可以来找老道,也就不会迁怒他人。——所以,当年之事,对于你我而言,种善因结恶果,但对天下来说,却是结了一个大大的善果。”
听完这段反驳之言,空相泄了口气。
而后,无力的把手合十,躬了躬身:“阿弥陀佛,秋掌门以天下大义相驳,贫僧也就无话可说了。哎——,只可惜一条性命换得天下,却毁掉了继文老友一生,不免惋惜。”
“他是我师弟,老道又何尝不疼心,可是法不容情,老道也没有办法,归根结底,都是妖女毁了他。——不过,时过境迁,老道对这妖女早没了怨恨,反倒妖女死前有怨,吸纳黑渊之力,化作怨灵,如今变得越发强大,我怕万骨蛊窟再难锁得住她了,需得尽快解决,否则让她携着仇怨逃脱,人间又会是一场灾乱。——所以,今晚我与大师愿望相同,老道寄希望于谢宫宝,希望他可以度化妖女,解你我之难。”秋道仁道。
听到这段话,空相沉闷的心好受了一些,脸上展笑:
“这么看来,秋掌门是愿意接纳宫宝仙侄喏?”
秋道仁稍作沉吟,皱起眉头,微怒道:“接纳?非我门中之人谈何接纳。他有把我当师伯么,老道处决邹奇,他却多管闲事非要搭救邹奇,他这是公然挑衅,老道不想跟他计较,也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此次,他若能活着出来,大师喜欢,领走就是。”
空相感觉他言不由衷,不知这怒是真是假:
“贫道倒是喜欢的紧,秋掌门真舍得吗?”
秋道仁转头看了空相一眼,拿捏着不愿作答。
而后,手指万骨蛊窟入口的画面,转移话题:
“大师既不愿回去休息,就请静心观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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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谢宫宝和邹奇把骄皮娃娃视作小孩,不愿伤它,无奈之下只能奔命逃跑。——他们在盘旋石梯之上、两道石门之间不做徘徊,直接闪进了左边石门。
两人进门之后,立时刮起一阵极寒极阴之风。
他们打起冷战,停下步子,瞬目一看,满世界的电云黑烟,混混沌沌看不清楚。模模糊糊间,前面好像有一副八卦图闪着盈盈光芒,除此之外,门边还竖着一根石柱,柱子上插着一把宝剑,刻着“越界者死”四个血淋淋的大字。——两人看见这四个字,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
一路走来,险情不断,心知此间妖魔鬼怪极难对付。
在没瞧清状况之前,他们不愿擅动,以免招来危险。
这时候,骄皮娃娃骑着狗熊闯了进来。
它怒气冲冲的,一不小心踏过了石柱。
谢宫宝和邹奇同时喊话:“退回来!”
骄皮娃娃看了看石柱,又看了看那把剑,反应过来,当场吓得哇哇大哭,掉头就跑。可惜晚了一步,那石柱之剑倏地飞起,瞬间幻变成剑雨朝骄皮娃娃刺去。——谢宫宝和邹奇同时出剑,脱手气驭,“乒乒……”将那剑雨一一挡开。骄皮娃娃逃脱性命,捂着肚皮憋着嘴巴冲他们俩感激的看了一眼,遂闪出门去。
与剑雨过招后,空中显现出一个蓝衣女子。
这女子披头散发,飘在空中,显然是个魂体。
她长得极美,只是全身散着魔气,持剑遥指:
“轩仙流《龙刺》!是谁!你们是谁!”
谢宫宝感觉到这女子的魂力怪异强大,甚至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从刚才女子驭剑的手段来看,似乎还伴着真气,魂体使剑,使出真气的当真闻所未闻。他可不想跟这魔物过招,拍了拍邹奇肩膀:“我们进错门了,这是条死路,赶紧退出去。”
哪知二人刚刚转身,“嘭”的一声石门无风自关了。
第七十八章 度化(上)()
两人止步门前,瞬间回头,猛见得剑雨又来。
谢宫宝和邹奇来不及多想,分左右匆忙闪开。
那女子哈哈邪笑,像盯着猎物一样看着谢宫宝二人:“秋道仁这个老贼背信弃义,害我夫妻,杀他两个徒子徒孙不为过吧!哈哈……,老天对我不薄,对我不薄啊!体谅这些年我受苦受难,特意送来两个人头,以泄我心头之恨!”
谢宫宝听着这话,感觉寒冰刺骨,有些毛骨悚然。
他瞧见这女子聚着黑渊之力,料定是个不死魂体。
心想,魂体可以毫无障碍的使用神技功法吗?
谢宫宝百思不得其解,此女魂体何以如此诡异和厉害?他自问不是敌手,只能硬着头皮说起假话来:“你弄错了,我们不是轩仙流的弟子,跟秋道仁更是半点关系也没有。”
怎奈话声未落,让邹奇抢口打断:“说假保命,不是大丈夫所为,宫宝兄弟用不着替我遮掩。”说着,朝那女子拱了拱手,朗道:“冤有头债有主,既然你跟家师有仇,那便请动手吧,不过,他不是轩仙流弟子,请放他离开。”
谢宫宝大抹额汗:“邹大哥,你……!”
正邪守心即可,何须严谨于一字一句。
谢宫宝觉得邹奇对己太苛,实在头疼。
确实,邹奇面对邪物的确有些呆气了,他不知道这女子杀气极重,纵使他们俩与轩仙流无关,今日也难逃厄运。——那女子咬咬牙关,怒挥双手:“你休想骗我,他刚才所使乃是轩仙流《龙刺》,你当我不认得么!——哦,我明白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秋道仁卑鄙无耻,教出来的徒子徒孙自然也就没有骨气了。”
邹奇听罢,勃然大怒:“休要污蔑家师,动手吧!”
“好!”那女子在空中如舞如蹈,结印喊道:“坠星斩。”
谢宫宝闻言震惊,也随之结印,同样使了一记《坠星斩》。
顿时,天空聚成两股巨大光柱,如坠星一般从天泻下。
生死瞬间,谢宫宝冲邹奇大喊:“邹大哥,快闪!”
光柱泻地,嘭嘭两响,巨大的光柱把地都劈开了。
好在他们身法快疾,一闪一滚及时躲开。不过饶是如此,仍给光柱迸散的气浪震伤。邹奇半跪在地,一时间连站也站不起来了;谢宫宝有混元真气护体,伤得不重,抢步挡在邹奇身前,以防不测。——再看那女子,根本没有料到谢宫宝会使《坠星斩》,一时不防,结结实实的中了一招,魂体被震散开去,但瞬间又聚拢成形。
……
……
那女子散而又合,无比惊奇的看着谢宫宝。
而谢宫宝也怔怔的看着她,两人异口同声:
“你怎么会使《坠星斩》的?”
那女子癫狂抓头:“谁教你的!是不是秋道仁?快说!”
谢宫宝忽然感觉自己对这女子没有了半点畏惧,总觉得她有些亲切眼熟,但又想不出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一时间止不住、莫名其妙的有些情感波动,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待得心境平复,不答反问:“轩仙流没有《刑戮三斩》的功法,这套功法也从来没有传世,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那女子停止抓头,恶狠狠瞪着谢宫宝:
“你说什么?轩仙流没有《刑戮三斩》?哼哼,你骗谁呢!《刑戮三斩》乃参悟天道所创,修为晋升太阴者亦可使得,比你们轩仙流的《祭天剑诀》强了不知多少倍!以秋老贼的小人德行,岂会没有觊觎之心!”
这话一出,谢宫宝还没接上话,邹奇就受不了了。
他怒吼一声“够了”,接着拼尽力气站直身子:
“家师与你有何仇怨,你为什么一再污蔑他!”
那女子恨恨咬牙,邪恶的阴狠发笑:“我污蔑他?你不知道你师傅是什么人,那我就说给你听!——这老贼天性阴险,嫉贤妒能,我夫与他是同门师兄弟,他忌惮我夫修为比他高,便唆使他盗取《末法真经》,回过头来却说我夫私通魔教,害得他身败名裂!——这还不算,我夫妻二人成婚,他总要想方设法拆散我们,拆散不成,便搅得天下大乱!尽管如此,我也尊他为长,处处敬他,可他……。”
说到这儿,目光越发凶厉,顿了一下续道:
“可他做的所有一切都只为了《末法真经》,他哄骗我拿《末法真经》换取名分,我瞒着我夫偷来给他,他却背信弃义,以清理门户的由头杀了我夫,之后又联合空相老秃驴诛我肉身,哼哼!好在苍天有眼,在我临死之前吸纳了黑渊之力,我肉身虽死,但魂灵不灭,苟活至今就是为了报这血海深仇!”
……
……
这一段话,可谓字字含恨,句句泣血。
谢宫宝和邹奇面面相觑,悚然而失色。
他们听懂了,却不敢就信。
谢宫宝使劲回忆,想象在先生的神识里看到的方熙弱;而后,鼓起勇气瞄向那女子,只觉越看越像,不禁激动起来,心呼:“是她,是她!”——激动之余,想到她已成魂,又不免一阵伤悲。沉默半晌,忍不住跃过界去,卸琴去套,端在手边,冲那女子哀哀一笑:“我想我知道您是谁了,这八荒琴您可还记得,其实他还活着。”
那女子飘身下地,奏近一看,顿时瘫坐在地:“不可能!不可能的,秋老贼明明跟我说已经……已经……?我不信!我不信!”——说时,眼睛飙泪,可怜兮兮的猛抓头,把个头发抓得稀烂稀烂。
谢宫宝鼻子一酸,也忍不住难过起来。
这时,邹奇拖着伤步一瘸一拐也越过界来:
“往事渺渺,您又何必耿耿于怀,既然是家师伤了您的性命,我愿意替师偿命,您可以杀了我。不过,家师当年只将白师叔逐出师门,并没有杀他,这一点我需要向您说明。还有,宫宝兄弟是白师叔的弟子,您心中有恨,杀我就行了,请您千万不要伤害他。”
那女子哼哼冷笑,倏地弹跳而起,冲邹奇厉眼怒瞪。
突然出手掐住邹奇的脖子:“你想骗我放过你们,对不对!”
第七十九章 度化(下)()
尽管有窒息之苦,邹奇却面不改色:
“《刑戮三斩》是白师叔所创,试问您命丧家师之手,白师叔还会把自己的绝学传给轩仙流吗?传说,白师叔性情冷傲,他要不肯传,谁能学得会一招半式,刚才您也看见了,宫宝兄弟可以熟练使用《刑戮三斩》,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他是白师弟的弟子吗?”
听了这番话,那女子凶相转柔,又问谢宫宝:
“我要你跟我说,他说的是真是假?”
谢宫宝点了点头,苦着声恭恭敬敬回话:
“不敢欺瞒,五年前,我在界山坠崖,是先生救了我,还教会我不少功法。不过,先生与我只有师徒之实,没有师徒之名,他不许我喊他师傅,只准我以先生相称。”
听到这儿,那女子杀气瞬灭,缓缓松开邹奇。
她嘴唇打颤,眼泪珠子哗啦哗啦的往下流:
“没错,这是他的作风,他说等我怀孕生子,自然就有徒弟,所以他不愿收徒。可是……可是,人鬼殊途,我们已经不会再有孩子了,白兄,一句戏言而已,你何必念念不忘。”——话毕,走过来轻摸古琴,泣笑一声,又道:“孩子,这八荒琴是他最爱之物,他既肯送你,说明他心里是认你这个弟子的,下次见到他,你可以叫他师傅了。”
想到先生苦守孤寂,谢宫宝就不由生悲。
他摇了摇头,道:“不对,曲舞作伴才是先生的最爱,这世上没有您的霓裳羽衣舞,再好的琴对先生来说又算得什么。这些年,先生隐居山洞,与您的石像终日作伴,孤苦伶仃,却也可怜的很。”
这话虽只寥寥数语,然而悲声绵长。
那女子听罢,泪如雨下,心都化了。
她紧紧咬着唇瓣,昂着头抽噎不止:
“把你知道的都给我说说?”
……
……
谢宫宝顺着她的意思,不急不缓、不厌其烦的把五年来与先生、醉心猿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说了一遍,生活、修炼的细节都无一遗漏。——那女子杵在原地,静静听着,脸上的怨恨之色逐步消失,盘绕在身体周围的黑渊之力也尽数散开;全身上下变得异常干净,冰清玉洁得就像使了仙术似的。
等到谢宫宝说完,她泪已流干,凄声念道:“情到深处空留恨,两两相思两两空。”念完,又冲谢宫宝勉强的挤出一抹笑容:
“孩子,你师傅肯教你魂体修灵之术,可见他对你寄予厚望,你大概还不知道魂体修灵之术是出自《末法真经》吧?——世人只道《末法真经》通着九天,却不知真经实乃至邪之物,真经的精要部分全靠参悟,参悟不通者擅自修炼,易遭邪气入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