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话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杨昆心底尘封了20年的记忆之锁。
房子?
房子!
父亲去世前留给这个家的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准确的说,是一片宅基地。
杨昆是土生土长的易阳人,户籍就在城关镇,两家人共同居住的这座小院就是当年划分给身为长子的父亲杨建国的。
时隔多年,南街大队也就是日后的居委会再次划分宅基地时,由于二叔杨建军孩子多、负担重,一时半会盖不起房,便和杨建国协商,把本应分给他的宅基地和大哥名下的这座院子调换了过来,经大队干部公证过后,双方白纸黑字签了协议。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杨昆一家如今已经搬进了新房当然,现在再作这种假设已经毫无意义。
杨昆眨了眨眼,强迫自己的意识回到现实中来,他问:“妈,你怎么答复他的?”
刘素芬深深地吸了口气,再一口、一口地呼了出来,“我跟他说,等你二叔下班回来,商量一下,明天给他回话实在不行,就不盖了。”
杨昆点点头,“我去看看地方,回来再说。”
到了勤政街和东环路的交叉口,杨昆把自行车支在路边,顶着炙烈的日头,打量着位于十字路口东北角的这片宅基地。
红砖砌成的地基刚出地面,底层圈梁还没来得及浇铸,墙基间的空地长满了一人高的野草,一片破败的景象,正如杨家的现状。
往远处望,除了道路两侧临街的已经建成或正在建的民宅,整条环城路以东还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
杨昆扭头向马路对面看去,隔着去年刚修成通车的东环路,西面是县人大,南面是人行易阳县支行,西南角是县城建局。
据他临来时一路观察,除了外观上的差异,整条勤政街的布局和自己回到这个时代前别无二致。
县委、县政府、公安局、检察院、法院……这条不到一公里长的东西街上集中了普通老百姓能叫出名来的所有实权部门,以及四大国有商业银行的支行,街道最西端,则是全县最繁华的商业中心。
换句话说,在未来十几年里,这里将是名副其实的黄金地段。
怎么就转给别人了呢?
杨昆静静地回想着,努力把脑海中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拼凑起来。
似乎正由于地段特殊的原因,为了保持外观的一致性,主管部门要求临街建筑必须统一建成二层楼房,甚至对建筑的高度、外观都有硬性规定。
而1994年的国内经济才刚刚起步,民众生活水平还没有大幅提高,这就使得相当一部分群众空有房基地却暂时盖不起房。
父亲杨建国去世前一直在南街大队担任保管,是个工资不高、薄有油水的差事,不过在居委会工作有些额外的好处,例如这块比一般宅基地多出三分之一面积的临街拐角地块当然,他也拿不出一次盖起两层楼的钱来。
所以,除了这些年的积蓄外,杨建国又从亲友处筹借了一笔钱,可惜房子主体还没动工,他便一病不起,为了治病,连积蓄带借来的钱都搭进去不说,又东拼西凑地欠下不少外债,这便是那本日记上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数字的由来。
捎带着,杨昆也大致猜到了包工头老刘一大早就找上门的原因。
将心比心,假如有人欠了他的钱,而对方家里负债累累,短期内没有偿还的能力,却因为家中办丧事而得了一笔足够抵消这笔债务的礼金,别说登门讨债了,让他住到对方家里都肯。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随即便被抛到了一旁。
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别说老刘这点工钱,以及亲友们的借款,再多的外债他也还得起。
对于一名重生者来说,钱,恐怕算得上最不成问题的问题了。
这么一想,他的心情便好了很多。
第3章 :缓兵之计()
回去的路上,直到吃午饭的时候,杨昆一直在反复考虑,如何说服母亲,尽快把房子盖起来。
不只为了十几年后暴涨的房价和租金,也因为这是父亲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遗产。
再有就是,北方6月的天气已经相当炎热,两家人挤在巴掌大的小院里,二叔家女孩子多,农村人在更衣、洗漱等细节方面又不太注意,进进出出的太不方便。
对坐无言地吃完饭,放下碗,杨昆刚叫了声妈,刘素芬也同时开了口:“小昆……”
杨昆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妈你说。”
刘素芬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把自己的决定说了出来:“前院的王奶奶替我找了个活儿干,在百货大楼底下看自行车,明天开始,轮流看半天。”
杨昆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看自行车倒不算什么太累的差事,在医院、商场门口等人流多的地方,搬把板凳坐着,挂挂车牌,收收费,收入虽然不高,但就当下的县城来看,这恐怕是母亲这种身无一技之长的家庭妇女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工作了。
脑子里已经有了短期规划的他并没有马上否定母亲的打算,毕竟在她的眼里,他还只是个16岁的孩子,而不是心理年龄和她相差无几、阅历更是远在她之上的成年人。
他看着母亲的眼睛问:“那……房子的事?”
刘素芬语气平淡地答了句:“先不盖了。”
杨昆问为什么。
她反问道:“怎么盖、找谁盖、钱从哪来?”
刘素芬看问题的方式很简单,也很实际。
男人刚走,家里少了主心骨,还落下不少饥荒,给男人治病、治丧剩下的那点钱,和办丧事收的礼金加一起,连盖层平房的物料都买不齐,何况还欠着工程队的工钱?
就算老刘看在远房亲戚的份上能宽限一些时日,他也决计不肯再往里面垫施工费。
另找别的工程队?
更是指望不上,县城就这么大点地方,随便一打听,自家的窘境根本瞒不住任何人,没有工钱可拿的活儿谁会接?
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她意识不到眼下还是荒凉一片的环城路以东存在着多么大的商机,和何等巨大的升值空间。
但有人能意识到。
正当杨昆准备一一解答母亲的疑问的时候,他的话又一次被打断了。
家里来了客人,是杨昆的本家,论辈份,他得管来人叫伯父。
母亲的小本子上就有这位本家的名字。
他的来意很简单,有人看中了杨家那块地基,也知道他们家最近过得有些困难,愿意出5000元求购,但没透露对方是谁。
5000元,在万元户还属于稀有动物的北方小县城,相当有说服力。
但还不足以说服刘素芬。
虽然碍于情面,她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绝对方,只说要和家人商量一下,言下的婉拒之意却是显而易见。
反正只是过来传句话,对于她的表态,杨昆的这位本家伯父并不着恼,也没多劝,只是安慰了几句就起身告辞。
没资格插话的杨昆这才松了口气。
然后他意识到这是件好事。
有人想买,说明这块地基有价值。
相比他事先准备好的理由,周边环境、地理位置、购买能力、增值前景等偏于概念化、不够直观的因素,反而更有说服力。
听完他的话,刘素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她虽只是个没上过几年学,也没见过太多世面的农村妇女,却也懂得待价而沽的道理。
按她本来的想法,地基不是不能卖,只要价钱合适,合适到足以还清半年多来欠下的债务,并让她们母子三人已经开始变得拮据的生活变得稍微宽裕一些。
她不认为单凭自己一介女流就能还清这些债务,再把房子盖起来。
但杨昆描绘的前景使她觉得生活重新有了希望。
虽然儿子的话并没能使她完全信服,她还是开口问道:“那,老刘那边怎么办?”
杨昆握住母亲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我来想办法。”
顶着酷热的日头和炙人的高温,他骑着那辆叮当乱响的破自行车在县城转了一下午,分别跑了趟物资局、水泥厂、砖厂和沙厂,大致打听了一下钢筋、水泥、砖瓦、砂石等建材的价格,最后又去了趟农行。
入夜之后,杨昆躺在自己那间巴掌大的小屋里,辗转反侧地想着心事。
第二天中午,包工头刘全保如期而至。
这次接待他的是杨昆,刘素芬在旁边一言不发。
“房子肯定要盖,工钱也不会欠你一分。”杨昆开门见山地表明了立场,言下之意,想要工钱,可以,提前预支,没门。
盖?
什么时候盖,拿什么盖?
刘全保暗自晒笑一声,缓兵之计、推拖之辞。
考虑到对方孤儿寡母的,他不好直接表现出来,只是委婉地问道:“啥时候备料?我好提前安排工期。”
杨昆面露苦笑,“总得把家里的事先处理完。”
刘全保自觉看穿了对方的打算,也笑了,“那行,我就再等三五天,不过今儿个是不是先把年前的账结一下?”
杨昆拿出昨天找到的父亲和刘全保签好的协议,“字据上写得清清楚楚,包工不包料,工程款等交工时一并结算,刘叔你现在就要预支一部分,不太合适吧?”
刘全保脸上的笑意立刻就消失了。
看在亲戚的份上,他也是出于好意,不想从中赚取物料的差价,另外当时手头也确实不太宽裕,才立了这样的字据,没想到却成了杨昆拖延的借口。
但他随即就找到了反击的理由。
“话是这么说不假,可自打你爸一病,这活儿一拖就是大半年,本来工程就不大,才打了个根基,总共也没几个钱,小昆,你要手头宽裕的话,是不是先把这部分结了,我和手底下的工人们也得吃饭不是?”
话是冲杨昆说的,刘全保的眼睛却在看着刘素芬,他不认为一个十六、七的半大孩子能做多大的主。
刘素芬事先得了儿子的叮嘱,只是静静地听着,不表态。
杨昆把协议放到桌上,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敲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没有正面回应刘全保的要求,拒绝的意思显而易见。
刘全保被他看得怒气渐生,懒得再兜圈子,“那行,一块结就一块结,不过叔得跟你提个醒,盖楼房跟平房可不一样,光工钱就要多出一倍还不止……”
杨昆掏出一张巴掌宽的纸片,轻轻放在他面前。
刘全保停住话头,随意扫了一眼。
是一张农行的定期存单。
他的眼睛顿时睁大了,拿起来仔细地看了看金额,数目不小,却是不零不整的,连几角几分都有。
捏着存单,他疑惑地问:“这是……”
“我爸三年前存的定期。”杨昆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扯着编织好的谎言,“够不够你的工钱?”
“够是够,不过……”剩下的话刘全保没好意思直接问出来,既然有这笔存款,为什么当初还要求爷爷告奶奶地借钱给你爸看病?
能猜到他的疑惑,杨昆进一步解释道:“本来去年9月份到期,不过当时我爸刚入院,家里一忙乱起来,就忘了这档子事,等后来要用钱时,已经过了俩月,银行直接连本带利给转成了一年定期。”
感谢农行,现在定期存款到期不取会默认自动转存为定期,而不是像2010年以后那样转为活期。
话说杨昆本来是打算拿家里的旧存折做下手脚的,不过昨天打听到的信息使他临时改变了主意,至于这张新鲜出炉不到12个小时的假存单,对于曾经当过一年半假证贩子的他来说,无论是仿冒字迹、签名还是用萝卜刻俩章,一点难度没有。
对于自己的造假水平,杨昆相当自信,除非老刘拿这张存单去银行验证,否则以他的见识,绝对分辨不出真伪来。
以杨昆在社会底层混迹多年的经验,想糊弄一个文化水平不高的包工头还不是手到擒来?
“哦……”刘全保恍然点头,干笑了两声,“这就好,这就好。”
眼珠子一转,又问:“小昆你打算啥时候去银行取钱?现在这世道不怎么太平,好几千块钱,不是个小数目,要不叔陪你一块去?”
干了半辈子包工头的他心思通透得很,对杨昆的话,他只信了一半,不亲眼见到钱总是不放心。
杨昆在肚子里骂了声老狐狸,面不改色地答道:“我昨天就去银行问过了,存单是我爸的名字,没有派出所开具的死亡证明,就是拿着他的身份证也不能取,再说还有几个月才到期,现在取出来,利息亏得太多。”
第4章 :变化未及()
重生之前,杨昆的经历可谓丰富多彩,干过民工,蹲过苦窑,当过马仔,开过出租,卖过保险,搞过饭店,办过公司,销过保险……跟形形色色的人群打了多年交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早就习以为常,也琢磨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撒谎技巧,那就是各种细节铺垫都要尽可能地真实,只在关键部分稍微艺术加工一下。
当然,这不是他昆哥的原创,金大侠早在多年前便已在他的封笔之作中,借韦爵爷的金口诠释过类似的理念。
就像他现在糊弄老刘一样,除了那张存单,所有的情节都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虽然心里还有些疑惑未消,不过杨昆的年龄和外表给他加了分,刘全保最终选择相信了他的说法。
等他告辞离开,满腹疑问的刘素芬一把抢过存单,左看右看,问杨昆:“你爸啥时候存了这笔钱,我怎么不知道?”
杨昆笑笑,从母亲手里抽出那张一文不值的纸片,轻描淡写地撕成了两半,“假的。”
“假的?”刘素芬气得秀眉直竖,“这不是骗人吗,小昆你怎么能这么干?”
在心里叹了口气,杨昆向母亲解释道:“又不是用来骗钱,唬一下老刘,争取点时间而已。”
见她犹有些愤愤不平的意思,他温言劝解道:“我去打听过,别的不说,光钢筋就要2000多块一吨,就咱家现在这点家底,勉强只够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