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严拍了拍外甥女儿背,道:“带我去看你娘。”
闵氏仍昏睡,自是不知道弟弟来了,闵严见她枯瘦如柴,额头裹着白纱上有深红血斑,手臂也紧紧绑束着,眼中翻腾怒火几乎能把床帐点着。
闵严极力压抑着情绪,直走到隔壁正厅方才低声喝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辩之,你一五一十说来。”
俞宪薇和周蕊儿很细心地没有跟进来,替舅甥两关好门,自己装作廊下闲聊,为他们把风。
俞如薇横起胳膊擦掉眼角泪,缓慢地将昨日之事讲了一遍。闵严听到后,忍无可忍,重重一掌拍几案上:“欺人太甚!”
俞如薇忍住泪,扑通跪闵严脚下,坚决道:“舅舅,我已经决定了,这回无论如何也要脱出俞家,我宁愿和母亲一道回平城去,纵然是青灯古佛里度过余生我也心甘情愿。请舅舅帮我。”
闵严并没有如俞如薇所期待那样满口应下,而是神色凝重起来,道:“辩之,你母亲教过你四书五经,徐先生也教导过你文章学问,那你可还记得我给你起这个字是何用意?”
俞如薇怔了一怔,道:“舅舅期望我能明辨是非,对世情洞若观火。”
闵严颔首,又道:“那你昨日所为,可有做到明辨是非,可有洞若观火而后思对策?”
俞如薇咬了咬唇,垂下头:“我昨日意气用事,有失冷静,过于孤高自傲,不屑服软,反落入对方算计,以至于连累了母亲。若我当时能先哀求父亲,令他因父女之情而心软,稳住他,我或许能有机会从中寻得漏洞,加以还击,必不至于这般狼狈。有,若我素日能收敛脾性,而不是一味任性妄为,他也不至于视我为仇寇,一有事起便归罪于我。”
闵严叹道:“既然你自己这样清楚明白,为何事到临头却又犯糊涂?”
俞如薇又悔又愧,不敢抬头,连泪水滚到腮边摇摇欲坠亦不敢抬袖去擦。
闵严心疼她,见她已有悔意,便不愿再责备,道:“你当日突然来平城,苦苦求我,说你要学男子去应考,好名正言顺继承家业,为你母亲争一口气,我应了,为你办了学籍寻了先生。现下才不过一月,你却说你要放弃。辩之,你可真分辨明白了?”
俞如薇神色有些惶然,犹豫不定,半晌,终于咬牙道:“世上事都不如母亲重要,若是舅舅愿意,我宁愿母亲和离归家,那功名,不求也罢。”
闵严看着跪脚边外甥女,虽怜她一片孝心,到底不免有些失望,他沉默半晌,方道:“如儿,”听到这个久违名字,俞如薇却忍不住心头闪过一丝颤抖,满心愧疚难安,咬了咬牙,才静听得闵严继续道,“当年你外祖父垂危,你母亲却不能前来,我打听了才知她竟被人指责害掉了如夫人胎儿,以至不能脱身来见你外祖后一面。等到你外祖父孝期过,我来看望你们母女,才知你们已经移居城外庵堂,当年我义愤填膺,也曾劝她和离。但她却执意不肯,因为俞家自诩世家大族,必然不会让她带你走。所以,为了你她宁愿守俞家。她之所求,不过是你能顺利长大,一世安乐。”
“谁知你长大了却有了自己主意,想走男儿道,我虽吃惊疑虑,却也心生欢喜,到底你念着你母亲,想让她临到老也能扬眉吐气一番。那徐先生恃才傲物,目下无尘,对待门下弟子比书院先生严苛百倍,你几乎不曾正式上过一天学,竟也能他门下顺利读书,私塾人说你三眠,五起,日夜苦读,一个多月便磕磕碰碰勉强赶上同窗,连徐先生都惊讶,夸赞你聪颖**,读书上颇有天分,我先时对你所求之事有些不以为然,只当你吃不了多久苦便受不住要回家,后也忍不住刮目相看,努力为你筹谋。谁知,现如今,你竟告诉我这只是你一时心血来潮?说不想做就不做了?”
俞如薇满面通红,无言以对,心中矛盾挣扎,但仍不愿改变决心:“是我对不住舅舅一番苦心,但我再不愿看到母亲为我受累,只要身俞家,她就不会有一日安宁。”
闵严摇了摇头,似觉得外甥女儿想法太过简单:“你生来就姓俞,你父虽薄待你母,但俞家不曾缺过你们衣食,礼仪上亦不曾怠慢,世人看来便不算大过。你走女道,将来定亲出嫁必然由你父亲做主,便是将后半生性命交他手中,而你这样性子,刚烈如火,又傲气难消,有哪个男子轻易接得住?来日辛苦难料,你母亲悬心挂念,又能安宁多少?她是四十岁人了,放别人家已经是做祖母年纪,若此时和离,闲言碎语便能将她逼得下半辈子困后院不敢出门?你忍心看她如此?既有读书能耐,何不给她争个堂堂正正,扬眉吐气后半生?”
俞如薇鼻头一酸,只觉满心委屈,又觉亏欠母亲良多,两下里伤心,伏舅舅膝头哽咽难言。
闵严伸手抚摸她头发,道:“我知道你当初决心考学不过是想要个继承家产资格,并未真心细想,但以你如今处境,女道必然多难,反不如选男道,或许还有一拼之力,亲手为你母女博一个将来。只要你肯用苦功,舅舅必能助你一臂之力。”
俞如薇心中沉甸甸石头不知怎落了地,虽肩上压力倍增,却觉得松了许多,她重重点了点头,终于哭了出来。
屋内两人说到后面便忘了压抑声音,便有零零星星话语从门缝传了出来,俞宪薇颇为感慨,有这样一个舅舅来磨一磨俞如薇性子,或许她走那条道路就能容易些。其实俞宪薇也知道俞如薇唯有奋力一搏才有可能焕出生机,但她自己也是局中人,不如闵严这个局外人舅舅看得透彻明晰。上辈子俞如薇和闵氏一直城外庵堂,城破后也不知下落如何,今生路不同,或许会有一个好结局吧。
周蕊儿也跟着侧着耳朵听了半日,似有所感,拉着俞宪薇手道:“六妹妹,明年过了年,我就要跟着哥哥去边关了。”
俞宪薇很意外:“这么突然?”
周蕊儿点头:“我会悄悄地去,扮成男孩儿入伍,哥哥同意了,他说与其让我偷偷跑去让人担心,不如放眼前他来看着我。”她转过头看了眼紧闭门,“就像五姐姐和你一直做,或许女孩儿家也可以不必困后院,不必整天去蹉跎光阴只想着怎么打扮怎么玩乐,也可以为自己为家人做些什么。父亲和哥哥都边关,我一个人呆家中也放心不下。军中也有过一些女军人将领,我去了也不是破天荒头一个。况且,”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也得为自己打算一番,继母已经有孕,我再不是父亲唯一孩儿了,若还留家里,将来也是尴尬,再者我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这几个月也跟着哥哥练得结实了些,走这条路倒也适合,若实不合适,就当去边关吃点苦历练一番,我再悄悄回来就是了。”
俞宪薇有些恍惚,似乎她还没有察觉时候,很多人和事都悄悄地发生改变,杜若秋,俞如薇,重露,洒金,乃至现周蕊儿,全都变得不一样了,她心底突然生出一些欢喜,这些人改变里也有一些是因为她影响。若是大家都改变了,那么一切会不会和前世不一样呢。
不过几个月功夫,回想前生旧事,那些人影已经如隔着一重厚纱般朦胧模糊了,唯有那火舌舔舐皮肤灼烧内脏痛苦还鲜明如。
周蕊儿看她神游天外样子,不由撇嘴,推了一把,道:“想什么呢?”
俞宪薇回神笑道:“我想,你这个名字太女气,说出去别人一准知道你是个姑娘,不如换一个字如何?”
周蕊儿好奇:“换成什么?”
“苋。”俞宪薇道,“上说‘蒉,赤苋’,苋是一种野菜,又名长寿菜,命坚易活,南北都有。你行草字辈,你哥哥名字菖又是指水草,我想,北方缺水,不如你就叫苋,与他补些土壤之气。”记忆里那个众人口中英姿飒爽女将军便是叫这个名字。
“周苋,周苋”周蕊儿慢慢念了两遍,露出一个满意笑容,“我喜欢这个名字,那我以后便叫周苋了。”
两人正说着,忽听见门轴转动,正厅门打开,闵严和俞如薇舅甥两个走了出来。俞宪薇和周蕊儿忙起身行礼。
闵严应了,又问:“你就是俞家六姑娘?”
因俞老太爷孝期,俞宪薇一身齐衰服,周蕊儿只是小功丧服,两者一目了然,闵严一眼便认出俞宪薇。
俞宪薇又微低头福了福:“闵舅舅。”
闵严知道外甥女科举之事初是出自俞宪薇主意,不由多打量了她两眼,方点头道:“你大伯母和五姐姐平日多亏你照顾了。”
俞宪薇忙道:“不敢。五姐姐和我情同手足,大伯母照拂我良多,我做什么都是应该。”
毕竟是初见,彼此生疏,说都是场面话,不过也能看出是个不卑不亢孩子,闵严点了点头:“走吧,都随我去。”
俞如薇不解,她以为已经和闵严将话说清,接下来要做便是好好照顾闵氏,所以颇有些惊讶:“舅舅,我们去哪儿?”
闵严冷笑一声:“自然是去找俞大老爷好好算一算这笔帐。”
84第八十四章 真相大白()
大约是知道闵严来者不善;俞大老爷和三老爷都等永德堂正房;座上还有一个中年男子;坐头一个主宾位,和俞大老爷正好对脸。这人一身普通素服;只腰上一个白玉佩;并无锦绣华丽;但俞大老爷脸上一丝轻蔑神情也没有,反而罕见地有些拘谨谦卑;俞三老爷也是如此。两位主家正襟危坐;厅内气氛颇有些严肃。
半晌,还是俞三老爷打破了僵局;笑道:“霖世兄一向随臧老世翁江城精研学问,怎今天有空来了荆城?”
臧霖道:“近日祖父收集一份孤本古籍;闻得主人荆城,便命我前来,看能否商议买下或是誊抄一份,恰闻得世叔过世,便有心来上一炷香。恰好闵先生是那位主人朋友,听闻他也要来俞府祭奠,我便和他同路来了。”
俞三老爷越发不解了,和俞大老爷对视一眼,显然对方也一样满头雾水。臧家太老爷和俞老太爷父亲是考举人时同年,当年颇有几分交情,但后来一个高中榜眼,一个屡试不第,又分隔两地,情分便渐渐淡了,后来臧家太老爷成为先帝帝师,身份上一层楼,和俞家便是天堑之隔,但俞老太爷父亲时,和他也还是有过书信人情往来,但数十年前太老爷过世,两家便断了联系,今日臧家人突然上门,又是和闵严同来,若说其中没有内情,怕是没人会信。
但无论心中如何猜测褒贬,俞家两位老爷面上都不敢露出什么,臧家虽有沉寂之像,但毕竟曾出过帝师,且十多年前那场睿王之乱,多少先帝时世家权臣纷纷落马,抄家灭族者大有人,那等风声鹤唳之下臧太老爷能全身而退,显然有其过人之处,且衣锦还乡后醉心于著书立说,士林中威望不减。这样积淀深厚人家,俞家是万万惹不起,也不知他和闵严是什么交情,若他执意为闵家人撑腰,怕是俞家就骑虎难下了。
俞家人肚里焦灼煎熬,又不敢发问,臧霖似无所觉,仍是淡然处之,静静低头饮茶。
又沉默了片刻,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丫头打开毡帘,战战兢兢道:“舅老爷请。”
闵严当先一步跨入厅内,先扫了屋内一眼,眼神沉了沉,方才抱拳道:“姐夫,三老爷。”
他这声姐夫听得俞大老爷心头一松,还肯认这个姐夫,可见事情还有转机,他忙起身笑道:“敏正来了,坐下,数年不见,你一向可好?”
闵严脸色很是难看,平平道:“劳烦记挂,我日子虽只是勉强过得去,倒也比姐姐日子强上百倍。”
俞大老爷一怔,沉下脸道:“敏正,你也是读书人,现下还有客人,怎说话就这么轻狂了?”
俞三老爷也忙道:“正是,闵兄弟,你风尘仆仆赶来,想必是劳累了,不如先歇息几日,有什么误会,我们也可细细分辨清楚。”
俞如薇和俞宪薇两个走进屋里,恰好听见俞家两个老爷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唱双簧,似担忧畏惧什么。俞宪薇眼珠微动,便落屋内唯一一个陌生人身上,恰好那人也看她,那眼神深邃颇有深意,明明是第一次见面,而且她和俞如薇都是齐衰服,又是一般身高身形,一眼望去几乎一模一样,但她就是感觉这个人就是特地看她,俞宪薇没由来心头一慌,忙垂下眼睫,避开他注视。
只听得闵严冷冷一笑,道:“你们休要再遮掩,事情来龙去脉,这位臧兄已数知晓,我今日请他来,便是让他做个见证。”
两位俞老爷本来还心存侥幸,听了这话,便如晴天霹雳一般,顾不得去想是哪里走漏了风声,俞大老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怕臧霖看了笑话,忙道:“一派胡言,你闵家世代书香门第,竟也这般满口荒谬么?也不怕污了闵家先人清誉。”
闵严脸一白,正要反驳,臧霖突然打断他们,淡淡道:“闵兄,你不是说已经找到证人了么?不妨把证人带上来。两方对质,到时候谁是谁非自然一清二楚。”
闵严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愧色,忙道:“是。”其他人却都不同程度吃了一惊,尤其是俞如薇姐妹,因为方才闵严竟一丝儿口风都没有露,她们竟不知他手上有证人。
和闵严同来人,除了坐堂上臧霖,其他五个有两个是下人打扮,还有三个一个一身酱紫袍子,布料虽不华丽却很精致,人看着也精明能干,似乎是个掌柜,一个利利落落看着像个跑堂小二,还有一个则皮肤黝黑,一身短打,头上绑着头巾,脖子上还搭着一块已经分不清颜色汗巾,摸样儿像是街边坐着等活儿苦力。
闵严道:“事情来龙去脉我也只是稍有耳闻,只是听说姐夫手上人证物证都齐全,所以才确定了外甥女儿罪,今日还请姐夫将证人都带上来,让他们对个质,我们也好分辨清楚,看到底孰是孰非。”
俞大老爷看了那两个所谓证人一眼,都眼生得很,也不知是闵严从哪里找来,闵严这一招叫他毫无头绪,便不肯轻易接招,他迟疑着不开口,还是俞三老爷看了纹风不动臧霖一眼,叹道:“大哥,叫他们来吧。”对方这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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