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古氏已经满面欢喜地迎了上去:“老爷终于回来了,这可都忙了三天了。”俞明薇也笑盈盈走到父亲身边。
俞宏屹看见小女儿,面色柔和起来,笑着抱起她,问:“明儿这几天读了什么书?吃了些什么?”
俞明薇恬淡笑着,一一回答了。俞宏屹见她对答流利,条理清晰,不由更加欢喜。转头看见俞宪薇,方想起进门时想问的话,就对小古氏道:“宪姐儿在这做什么?”
小古氏笑道:“宪姐儿今日刚回来,已拜见了老太太和二嫂,如今该是分派住处,我已经安排她住在西厢房明儿的隔壁,屋子都布置好了。”
俞宏屹眼中闪过一丝阴沉,道:“西厢房只有四间屋子,住明儿一个都不够,宪姐儿是姐姐,怎么好和妹妹争。”
小古氏愣了一下,又道:“那住到北跨院去吧。”这座宽礼居西边带了南中北三个独立的小跨院,是给主人的子女预备的,北跨院相对来说更靠近正房一些。
俞宏屹没有同意:“北跨院留着以后给明儿住,宪姐儿就住南跨院吧。”话是这样说,但俞宏屹的真实想法,北跨院必定是更想留给嫡子住的,夫妻多年,小古氏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膝下无子更是她心中痛脚,亦不能挑明,便忍下淡淡苦涩,只装作不知,点头笑道:“那也好,我去南院看过,那里种着数株梅花,恰好宪丫头喜欢梅花,那院子就像是特地给她准备的一般。”
俞宪薇毫无意外之色,低头福身:“多谢父亲母亲。”
小古氏见她今日面上无笑,怕俞宏屹见了更加不喜,忙道:“时辰也不早了,宪姐儿先下去收拾屋子吧,赖妈妈也一同去,看姐儿缺了什么尽管来上房取。”
几个人应着,退了下去,俞宪薇还未出屋子,便听到俞宏屹笑道:“爹爹这回去办事,看到几本前朝孤本,猜明儿定会喜欢,都买回来了。”俞明薇一声欢呼,笑道:“爹爹最疼明儿了!”
4第四章 新院旧人()
从宽礼居到南跨院颇有一段距离,从后门穿堂过一段长廊,再沿着内巷走一段路,路过北、中两个跨院的门,便到了南跨院后门。
俞家虽在荆城繁衍数代,但人口并不如大家长初始预计的那么繁盛,仁义礼智信五个大院全都住满的次数屈指可数,而这些附带的跨院更常是空空无人。比如俞宪薇将要住的这座南跨院,往前六七十年都是空屋子,虽然常有人打扫,但毕竟少了几分人气,墙壁家具里长久蕴积的阴湿潮气叫人十分不适。
因为俞宏屹是临时给俞宪薇分配的这处住所,小古氏事先没有收拾准备,下人们此时便都忙着开窗焚香,熏去潮气,刚入住宽礼居时,小古氏命人将每处院子对着物品清单查看过一遍,将损坏虫蛀的家具物品记录下来,找二太太统一更换过了,如今赖妈妈只需带着人各处再检查一番,记下缺少的锦垫挂帘香囊等细巧物品,稍后由正房送来便可。
这南跨院有三间正房,东面带着两间小耳房,西边连着蔓延了整院子的梅树,东院处有个荒废了许久的石头砌成小池,里头池水深绿浑浊不见底,游廊曲折自梅林而出,连通大门、正房和后院,虽各处房舍都有些油漆斑驳,若修整好了自可凭栏赏梅观鱼,自有一番乐趣,后院里一架葡萄,两株有些年岁的西府海棠,隐着下人住的五六间西排屋,东边后门出去就是方才走来的路。
底下人忙忙碌碌,俞宪薇知道小古氏从来不会在这些小事上粗心留下话柄,便带着照水绕了院子看了一通,停在西廊下看梅树,如今是深秋,满树绿叶,尚不见梅开暗香来的景致,但绿叶下虬曲苍劲的枝干仍显出横斜疏瘦的品格。
照水年纪还小,憋不住话,看着满院的绿叶子无甚新奇,便悄悄和俞宪薇叹道:“姑娘,今天二姑娘看起来可真凶呢。”
俞宪薇看着她,含笑叮咛道:“那你记着以后千万不可招惹二房的人。”
她对照水满心感激,当日荆城兵乱,俞家主子们抢着马车逃难,若不是照水她们几个抡圆了胳膊推开别人帮着她挤上车,只怕她连俞家门都出不了,但因车少人多,照水她们没法上车,却都流着泪保证自己会去城外庄子里躲避灾乱,当时时间紧迫,不待话说完车夫便甩开鞭子赶车,俞宪薇泪流满面从车窗探出头,也只看到尘土中照水几人模糊变小的身影。
再后来她从水中被人救起,也曾打听过荆城的情形,却因兵荒马乱,谁也不能说个分明,纵然再见到俞家人,也无人知道这几个丫头的下落,乱时人如浮萍,命贱不可惜,今生今世再遇上,定是要好好待她们,决不能再让上辈子重演。
“姑娘,姑娘。”照水疑惑喊道。
俞宪薇回过神来:“你叫我做什么?”却也暗暗警醒,这几天,遇到这些人,她总忍不住陷入回忆中,这是一个不好的习惯。
照水低了头,扭着手,扭扭捏捏道:“我娘让人给我捎信,说想来姑娘房里伺候。”她是俞家家生子,但家人很少,除了一个在庄子上办差的叔叔,就只剩浆洗房里的寡母江嫂子。自从一年前离开俞家老宅去往俞宪薇身边伺候,就再也不曾见过面了。
照水很老实,觉得这话说出来怕俞宪薇误解,忙解释道:“我娘不是想偷懒捡轻省的活,她来这里,上夜打扫干粗活都好,就是……就是想就近看看我。”
俞宪薇一笑,却又有些苦涩,她哪里不知道江嫂子的怜女之情,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今后的俞宪薇必定不会像上辈子那样糊涂隐忍地过日子,磕磕碰碰一定不会少,跟着她的人也不会如随旁的小姐那样风光。
于是,她略一沉思,道:“这话先不提,我今儿晚饭后给你一晚上假,你回去见你娘,再问问她,如果她还想进来,你明日再和我说。”
想必到了今儿下午,俞六姑娘不受老太太和三老爷待见的话就会传遍整座俞府,自来下人们都明白跟着不受宠的主子是没有出路的,若江嫂子知道事情后心绪有了变动,俞宪薇也不会责怪。
照水眨眨眼,疑惑道:“这是为什么?”
俞宪薇摸摸她的头,笑道:“你只管去问问你娘就是了。”
“姑娘。”宫粉带着人,抱了俞宪薇的铺盖和用品走进院子,问道,“姑娘想住哪间屋子?”
俞宪薇扫了一圈这间小院,虽然院小人少,但在这院子里,她是可以做主的。
于是俞宪薇指着东屋道:“住那里。书本笔墨纸砚放到西屋。耳房就做茶水间。”又道,“你和洒金、照水住后院,房子多,一人一间吧。”
赖妈妈恰好收拾了东西出来,听了这话笑道:“姑娘小小年纪,分配起事情来倒是有模有样的,”
俞宪薇笑笑,并没有接话。
赖妈妈见状,对照水使了个眼色,小丫头忙退了下去。赖妈妈这才凑近俞宪薇,清了清嗓子,道:“论理姑娘大了,小的不该多言。只是太太实在事多,有些事关照不到,我仗着年纪倚老卖老就舔着脸多句嘴。”
俞宪薇看着这个杀害自己的仇人,距离太近,连赖妈妈脸上几块褐色斑点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极力遏制着想要冲上去抓破那张可恨脸孔的冲动,衣衫下的身体一阵冰冷一阵火烫,手指颤抖不停,脸上还挂着僵硬的笑,道:“妈妈请说。”
赖妈妈点了点头,带了几分严肃道:“姑娘身为七姑娘的姐姐,对待妹妹应该和颜悦色处处容让才对,怎么今日见姑娘竟摆起架子不理睬她,七姑娘向来注重姐妹情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哪次不是想着先分姑娘一半,可姑娘竟对她这样冷淡,这叫她心里该多难过。”
俞宪薇胸口一股恶气横冲直撞,却只能死死咬住唇不泄出来,低了头,半晌,艰难地轻声道:“妈妈说的是,我知道错了。”
赖妈妈见她这样痛快承认错误,便满意点头道:“姑娘和七姑娘是双生姐妹,更该好好照顾她,对她比别人还亲近才好。”
俞宪薇简短道:“是。”
因为俞宪薇向来是个淳厚善良的孩子,从不会阳奉阴违,赖妈妈也不疑有他,和缓了脸色笑道:“这样再好不过。”又道,“这几间屋子里缺的东西都清点好了,回头就给姑娘送来,太太看姑娘住得远,心里怜惜,吩咐我把宽礼居的事都放下,先帮姑娘收拾齐整了。”
俞宪薇勉强笑了笑:“多谢母亲了。”
下人们手脚麻利,已经将衣箱和家具布置停当,赖妈妈又交代几句,这才带着人走了。
正房院子里,俞宏屹匆匆回府一趟,梳洗更衣后又出了门,小古氏正在床下教俞明薇读诗,见赖妈妈进来,便问:“六丫头那里都安排好了?”
赖妈妈忙道:“齐齐整整,很像个样子了。就是一些散碎物件还缺。”
小古氏点头道:“你去安排吧。”赖妈妈自去办事,俞明薇看她出去了,回头对母亲道:“娘亲,姐姐一个人住,会不会怕黑?”
小古氏笑道:“明儿不必担心,你姐姐比你大,不怕的。”
“嗯。”俞明薇点了点头,又道,“姐姐比我强多了,也比我会挑衣裳,我要是像她那样能提前知道,也就不会和二姐姐撞衣衫惹她生气了。”
小古氏一愣,这才回想起回府前给这一对女儿做了两条一样的石榴红绫裙,也事先交代过这衣裳是特地做了回府时穿的喜庆衣裳,她先前并没有传话让更换衣裳,怎的今日俞宪薇却没有穿。小古氏脸色微沉,小孩子平时穿什么她不介意,但如果毫无预兆地违背她的吩咐,这一点却实在可气。
她不愿在乖巧的小女儿面前说这些,便按捺下心思,想着等会儿再去问下人,现下先安慰小女儿:“明儿是好孩子,聪明懂事,读书写字比姐姐强多了,谁敢说你不如她?”
俞明薇更为怏怏不本,垂着眼睫像只乖巧可人的小兔子:“可是今天,大姐和二姐吵架,我害怕,去拉姐姐,她却甩我的手,——是不是姐姐也觉得我不好,所以不想和我一处。”
小古氏心头大怒,忙安慰了女儿几句,又道:“宪姐儿这么做实在不像话,娘会好好教导她的。”
俞明薇忙拉住她的手,窘迫得几乎要哭出来:“娘,我没有这样想,只是……只是觉得有点伤心。您千万别骂姐姐,她或许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她讨厌我。”
小古氏见不得女儿伤心,忙不迭安抚她,心里却将对俞宪薇的心更阴了一层。
最后母女两达成协议,小古氏不会去责骂俞宪薇,而俞明薇保证以后受了委屈都要及时告诉她。说笑半日,俞明薇这才破涕为笑,跟着丫鬟下去吃点心。
这里小古氏阴沉着脸想了半晌,俞明薇是她心头肉,任谁都不能碰一下,但俞宪薇却是个棘手的,若是动手重了,老太爷老太太俞宏屹这三个人就算脸上不在意,心里只怕也会有了疙瘩,觉得她太狠了些。这慈母的名声建起来不易,要毁掉却是容易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请两个厉害些的嬷嬷代她去管教女儿,这样纵严格些也与她无关。只是如今平白无故没有由头,嬷嬷的人选也是空缺,还得要先选定人,等着合适的时机送到俞宪薇房里去。
小古氏打定主意,便将这事记在心里,先吩咐孙妈妈叫宫粉看严了俞宪薇,又请了俞宏屹的乳母秦嬷嬷常去南跨院关照关照。更下定决心一个月后跟着俞宏屹去上任时定要想办法把俞宪薇留在老宅才好。
5第五章 不是母女()
忙了大半个下午,南跨院已经收拾得差不多,赖妈妈早将各色细巧小物件送来,各处都用上了,但不知为何,无论绣帘、香囊、床帐、窗帘乃至各色弹墨椅锦背的底色全都是鲜艳的红色,大红、石榴红、海棠红、银红、紫红,各色红巧妙布置在屋里,和新房那种满屋通红不同,既层次分明,又十分欢快活泼。
俞宪薇的眼睛却微微沉了下来,自从重生之后,她就十分抗拒和火焰一样的颜色,这是火海的烧灼镀在她灵魂深处的烙印,带着皮焦肉烂的臭味和死亡阴影笼罩下的恐惧。
俞宪薇的目光在这些红色上徐徐扫过,最后停留在宫粉身上。
她重生不过数日,家里人还不知道她喜好的改变,这样刻意地送来她厌恶的东西,必定是身边有人透露了风声,而这个透露风声的人除了宫粉不做第二人想。
宫粉察觉到俞宪薇的视线,自然明白是什么原由,却仍旧没事人一般往床头挂鲤鱼戏莲的紫红蝴蝶型香囊,最后还伸手理了理大红的穗子,笑着问俞宪薇:“姑娘你看,这香囊好不好看?”
俞宪薇看着她,眼中愠色渐渐沉下去,浮起一片淡淡笑容:“好看,颜色和样式都很喜庆。”
从前的俞宪薇,为了做个好女儿、好姐姐,从不计较这些小事,在那时的她看来,没有什么比母女姐妹之间和睦温馨来得更重要。
宫粉见她并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又觉得之前姑娘挑剔穿着不过是在闹别扭,如今雨过天晴,理所应当该回复当初,便笑盈盈道:“这可是赖妈妈特地从箱子里翻找出来配上的呢,咱们刚回府,正该用些喜庆的颜色。若是太素净了,倘或哪位太太姑娘来姑娘屋里坐坐,看着也不像。再者,七姑娘屋里布置也是这样呢。”
果然不愧是孙妈妈一手□出来的人,拐弯抹角、话中藏话的本事可一点都没丢下,她话都说到这份上,若是俞宪薇再不识抬举,那就是故意找事,作践赖妈妈的好意,身为姐姐还不如妹妹懂事。
俞宪薇垂下眼,笑了笑:“这样很好。”
宫粉见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又服了软,心头不由微微得意,又道:“太太还说了,姑娘今天表现得很好呢,她脸上也有光彩。如今老太爷病着,老太太不让大家说生病之类的字眼,说晦气,所以虽然众人心里都关心姑娘的病,但却都不好问出口,但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是很关心姑娘的,送了很多补品来,太太还让每天送一盏银耳燕窝粥给姑娘补身子。太太待姑娘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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